第9章 姚芳歸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929
  第9章 姚芳歸

    丞相府的喪葬之事過去了半月之久,冬日也如期而至。

    每日清晨推窗望外,遍地跟鋪了層白彩似的裹著寒霜,院裏的草木也都凍黃了枝椏,唯有那株活了許多年的棗樹還一枝獨秀地立著枝杪。

    倒不愧是沈宓打過的棗。

    不過近來因由外頭愈發的冷,沈宓那單薄的身子骨便也被迫學乖了,人待在府中茶鐺旋煮、燒爐凝香比在外頭作死舒坦的不是一點半點。

    於是每日湯藥灌著、溫火熏著,細皮嫩肉怎麽也熏出些醃入味兒的負隅頑抗來,眼瞧著臉色一日比一日賞心悅目,府裏頭老管家也跟著高興。

    一高興便四麵八方呼朋喚友,招了那麽些閑人來世子府上,跟看猴似的看沈宓,不知是在炫耀他自己將沈宓養好的功勞,還是真心想為沈宓那破碎的人際關係操兩把心。

    這上門的第一位,名叫姚如許。

    也真是見了鬼了。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京都哪家哪戶都是不肯與丞相府的人扯上什麽幹係的,丞相才死了兒子,斷然免不了眼底看誰都是官司,此時這姚家二郎登門世子府,在外人眼裏簡直就是出黃鼠狼給雞拜年。

    但是坐吃等死的雞不僅臥在府中不知好歹地將大門敞開,而且十分熱絡地將姚家的黃鼠狼迎了進去。

    才見人便同他倒了杯熱茶,指著一旁軟墊說:“棹霜遠臨,荷待不周,自便。”

    估計聞濯再怎麽也想象不到,沈宓有朝一日,居然還能夠對著人說出這般客氣的正經話來。

    姚如許落座也未同他客道,熟視無睹般瞟了一眼他眸上覆著的眼紗,邊端起茶盞湊到唇邊淺酌了半口,邊自顧自地帶著身下的軟墊,往火爐傍邊挪了挪。

    沈宓掀眸看了他一眼:“什麽時候你也成了個寒薄骨頭?”

    姚如許摸著爐子上燒的茶壺擺了擺首:“外頭風大,為了甩掉各路來的那些眼線我在京城大街小巷裏繞了三圈,中間還換了輛馬車,這還虧得是我,倘若換做你,怕是早就不行了。”

    沈宓沒搭理他話裏揶揄,順手將爐子上的茶壺拎起來,教他烤的更加舒坦些。

    “喲,幾年不見,倒是變得會體貼人了。”姚如許衝他笑著說,隨即便越發肆無忌憚地霸占了大半個爐子。

    沈宓給自己添著茶,並未反駁。

    “此前送了那般多的信給你都未回過,怎麽如今這個時候教我過來?”姚如許問。

    透著眼紗抬頭看了眼微掩的房門, 沈宓並未作聲,直到房門後的人知趣地拉好門退去,才終於放下手中杯盞:“當真是我約你來的麽?”

    他似笑非笑,看得姚如許莫名有些局促:“這麽多年,你還沒習慣麽?”

    沈宓勾唇一笑,嘴角一直端著的白玉曇像是突然開了:“你從小到大倒是學什麽都快,哪怕都不由你自己做主,你都比一般人心安理得。”

    姚如許聽出來他話裏諷刺,也不惱:“我受命於人,固然理虧,你呢,你難道就是幹幹淨淨的?”

    沈宓嘴邊的笑愈發張揚:“幹幹淨淨的在高堂上坐著,鑒著明鏡勢必要清除所有汙濁的源頭,你們又有什麽好得意的,不如徹底將我沾的再也洗不淨,都不要活了。”

    姚如許皺眉收回烤著的手:“你以為是我們在逼你麽?要論個幹淨,這偌大北辰有誰不是滿身孽債,偏你高貴出塵受不得委屈!”

    沈宓扯下眼紗將眼上的疤痕露在他眼前,猩紅了眼尾卻依舊同他笑著說:“是,我該向爾等能人義士荷恩,多虧爾等機關算盡幫我保住這雙眼睛,替我救回我自己的命,如此稀天下大奇之舉,可我竟還不知好歹地怨天尤人。”

    姚如許抓得杯子溢出來熱茶了都未曾察覺,滿腔怒意燒的先前罩在身上的寒氣都化成了霧,接而升起落在沈宓字字句句的控訴上籠著他心房。

    他過往距在外地遠離京都,隻聽人送消息傳來說沈宓假盲,卻從不知其中到底是怎麽盲的,如今麵對麵地頭一回仔細地望見他眼上那疤,原先窩在心裏再放肆的話也說不出了。

    哦,原本也是他仗著同沈宓從小鴻寄雲書的情分以下犯上。

    “我今日不是來同你理論的。”他歎了口氣。

    沈宓看著他將那條從眼上拽下來的眼紗一把扔進了爐子裏:“我偶爾會想,倘若這雙眼真瞎了,你們試探的手筆會不會就能少一些。”

    “你瘋了!”姚如許惱然。

    沈宓笑了笑,搖搖頭:“我若真瘋了,還能教你們這般試探麽?”

    姚如許不願再與他多纏旁的,重理來意又說道:“聽人說聞濯待你還不錯?”

    沈宓輕蔑一笑:“你聽哪個王八犢子胡扯的?”

    姚如許懶得糾正他這般口無遮攔,便避重就輕道:“當年你去藏書樓,便是他給你的鑰匙,雖當年他連及冠都不到,但在宮牆裏住了好些年的人免不了心思細膩——”

    “你是說他少年時期便參透了他們聞氏的齷齪,於是以一人之力將年幼無知的我算計到藏書樓,故意給我身後所有暗地裏藏著的人一記眼藥,從而達到此後局勢牽涉的目的?”

    “那必然不可能——”

    “我猜你也是還沒徹底瞎了心,”沈宓輕飄飄打斷他道:“他如今如何待我都且隨性,倘若他察覺出來一切皆是你們在背後穿針引線,也難免不會快刀斬亂麻地將源頭的我一刀結果掉,反正他也沒有做皇帝的心思。”

    姚如許不服:“你又怎知他沒有?”

    沈宓衝他嗤笑:“你若是惜命的人,你會情願拿命去賭一個隻是為了滿足好奇心的秘密嗎?”

    姚如許抿唇,半晌未曾作答,杯中剩餘的茶溫度退散,沈宓又見縫插針地替他添好了熱的。

    “芳歸,我如今瞧見你蠻荒拘伏數載,卻仍舊滿腔熱血、少年意氣正當頭的模樣,當真是希冀我們從來不曾相識過。”

    “你這又是什麽話?”姚如許大有些怒意又要冒出頭的樣子。

    雖說沈宓從前說話也常有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時候,但是那時他好歹還有所顧忌、知曉什麽該攢著、什麽不該說,不比如今他如同瘋魔一般,將誰人都肆意放在他的對麵當作欺善淩弱、拿他開刀的惡棍一樣看待。

    沈宓當然不知他竟還將他二人兒時的情誼,當作些世間少有的東西做塊敲門磚,他原本以為在那些人的熏陶下,這些空蕩蕩的東西早成了他安身立命的累贅。

    到底,他還是比他要單純簡單的多。

    忽然地,飲茶對談這種事便變得沒意思起來。“隨便一說,你若不喜便當從未聽過。”

    姚如許恨他如此無動於衷,卻又無可奈何,心下堪堪覺想物是人非、又覺世道負人,終究是未曾再怪沈宓的不是。

    思及近來京中幾件沸沸揚揚的大事,便出聲問道:“聽聞你這爵位著禮驗封那日沒去,最後還鬧的攝政王親自登門問罪,你瞧出來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了麽?”

    沈宓:“……”

    也是奇了怪了,人人都要靠他去揣度旁人的心思的話,他不如一顆心長成百上千的孔留著眼兒好了。

    “難道你們留的眼線沒告訴你們?”沈宓反問。

    姚如許教他一噎,頓然有些不悅:“有些事倘若都能從旁人嘴裏傳出來,何必還要當事人的供詞多此一舉呢?”

    他不過來沈宓府上半日,問出來的東西半點兒有價值的都沒有,卻是潛移默化地將沈宓本人說話的那套脾氣,學出了五分精髓。

    聞濯聽到都該笑了。

    想到聞濯那副始終繃著的性子,沈宓莫名其妙遊神了片刻。

    姚如許見他自顧自地浮想聯翩,連連用手指敲了敲他前麵的小案。

    沈宓回過神那刹不自覺抿了抿嘴唇,接著盯著杯中幽暗的茶水說道:“他自幼於深山老寺中吃齋念佛,記芸芸皆苦、螻蟻偷生,常懷慈悲渡人,又如何會待我一介病骨過多折磨。”

    姚如許從不知曉原來沈宓睜著眼睛說瞎話,也是一門無人能及的本事。

    “當著我的麵,你好歹胡扯的像一點,前段日子他才上位的時候,聽聞京城都差些血流成河了,他手段殘酷,可半分不像個修了數載慈悲的人。”

    沈宓不置可否,懶得再跟他解釋,悠哉悠哉地往後一倚,靠在了身後的書架上:“怎麽說都不信,又還要問,到底是我有病,還是你有病?”

    姚如許咂了一聲,想了想還是妥協道:“罷了,問也問不出個什麽。”

    沈宓將半溫的茶壺重新擱到爐子上燒著,起身挪到了窗台邊上。

    窗柩開了道一掌寬的縫隙,正颼颼往裏冒著寒風,傍邊窗台上放的那瓶玉曇,今日換了株類似牡丹樣的菊花,不知所名,但瞧著還算討喜。

    “我如今身子骨如同紙糊,就不送你了,露寒霜重、一路順風。”

    姚如許貴腚坐的如同板上釘釘了一般,沈宓這會兒攆人的話都砸到了他臉上,他反倒來了勁。

    “朝中的暗線如今牽連甚廣,不過你若實在看不過去顧風眠那老匹夫,也不是沒有辦法讓他告老還鄉。”

    沈宓笑了笑,側首看他:“這倒不像是你能夠說出來的話。”

    他二人自兒時相識,後來分隔兩地書信來往了許多年。沈宓那時因起藏書樓之事多有惶恐,偌大京城無人可信,便將他當作救命稻草,所有肺腑之言、見聞秘事無一不細地同他落筆陳情。

    他以為以他那種境地,有一人在遠水處知曉便是不可多得的安慰,可到頭來謀算織成的大網,終究是不曾放過任何他身邊的一個人。

    他也曾悲天怨人地向他們要個說法,最後卻如願所償地看到了那張網——那網裏含括了北辰上下百年的恩怨血仇, 雖看不見有多少血在裏麵蜿蜒流淌,但世上恐怕再也沒有比它更髒的東西。

    “序寧,那些人命跟你沒關係,你心知肚明不是嗎?”

    沈宓從善如流地點點頭:“所以呢?”

    姚如許頓了頓。

    如今的沈宓渾身是刺,誰都能教他紮的生疼。

    “你知曉便好。”

    多說無益,他飲完杯中溫茶,起身朝沈宓拱了拱手:“多謝招待——”

    “芳歸,如今他們想要在攝政王領下做功夫,你便義無反顧地去了,倘若來日他們要你不得好死,你也會挖個坑把自己活埋了嗎?”沈宓笑盈盈地看他。

    姚如許望見他眼底悲憫垂下眼簾微歎了口氣:“萬死難辭。”

    沈宓笑出聲來:“他們都說我瘋了,我看你們才瘋了。”

    姚如許皺起眉:“序寧,我們這種人,生來就注定有條離經叛道的路要走,這隻是天理昭彰終有輪回罷了。”

    沈宓嗤笑:“天理昭彰?要輪到何時?你們不過都在給自己的私仇找借口、拿我當楔子,又何必說的這般冠冕堂皇?”他掩麵、聲音喑啞:“走吧。”

    姚如許沒有看他,緊抿嘴唇向他作禮道:“塞北傳訊,懷汀不日便會歸朝,你……”他抬頭複雜地看了沈宓一眼:“多加保重。”

    話落他便迎著風霜出了門。

    沈宓一人待在房裏倚著窗台,沉吟半晌終是再沒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