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顧楓眠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4143
  第8章 顧楓眠

    所謂驗封禮,其實實踐起來並不複雜,但由於寧安世子府隻有個世子,沒有侯爵,隻能叫沈宓親自當著皇帝的麵走個過場。

    當日早朝上,滿朝文武都立在玄岐大殿前等著,本以為能盯著沈宓那毒瘤規規矩矩一回,身著華服值禮謝恩,卻未曾想眾人正事兒都快商議完了,也遲遲未見沈宓的身影。

    眼看坐在高位上的聞濯神色愈來愈沉,眾臣便心照不宣地順杆子爬著,借此好罵了一番沈宓藐視皇威。

    禮部尚書吳西樓更是覺得荒唐,他如今一把年紀勞心費力地為了那麽個混賬寫章程,千算萬算也沒料到沈宓竟敢當眾拂了聞濯親下的旨意。

    隨即怒不可遏地下跪,痛斥沈宓欺人太甚,甚至捶胸頓足地提及先帝在位時,在舉國推行的尊崇禮道的明令。

    嘔心瀝血十數載換來的祥和安定之態,卻叫一個血統不明的外人視若罔聞,他沈宓憑什麽!

    聞濯聞言眸色陰沉,半晌未曾搭話,急的滿朝文武心下惶惶不安,三秋天流了一頸子大汗。

    正僵持不下時,丞相姚清渠又站了出來,他道聞濯是履行先帝遺旨是合乎情理之事,但當下沈宓踐百官顏麵,將值禮驗封當作兒戲耍弄,不顧他一片恩澤之心,肆意妄為,實在可惡。

    由是、攝政王既然在職監國,自然要顧全大局,針對此事,無論如何都當給今日求全觀禮的大臣們一個說法

    見丞相大人開了金口,剩下的那幾位一直想開口卻沒能開得了口的便瞬時來了底氣,煞有介事地撩起官袍往殿上一跪,便恨鐵不成鋼地喊道:“寧安世子欺人太甚,公然罔顧禮數是待陛下不忠、殿下不敬啊,還請陛下降罪!”

    戶部尚書顧風眠更是罵的涕泗橫流,順帶還將他日日上書陳表的那些私仇舊怨,當著百官之麵兜了個底。

    當年青樓縱火一案,他家裏那個便在裏頭斷送了性命。

    先帝在位時,他在朝中有個一官半職,也時不時有意無意地戳著先帝心虛的地方重提此事,但他背地裏貪汙受賄的行當確實落人口實,叫先帝抓住了把柄拿捏,最後自認倒黴,才能有驚無險地將頭上的烏紗帽坐到了今日。

    如今先帝仙去,當年威脅他的證據俱毀,隻靠一個傀儡小皇帝牽著的朝局本就如同危卵,況且一個邊陲野地的和尚廟長起來的攝政王,能借著嘉靖餘威掀起什麽浪花。

    此前俯首稱臣,盡忠盡職不過是亂世敗於安穩懶得相爭罷,可叫人幾次三番當作軟柿子捏是當真窩囊極了,他等事君坐任兩朝,今時何苦要為了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煞星委曲求全?

    於是道:“臣抱喪子之痛幾載,夙夜難寐實在難以釋懷,先帝當年念及沈宓這頑徒孤寡可憐,便未曾深究,可如今他不但未感念介懷,卻越發作威作福起來,殿下倘若仍舊替他蒙混過去,實在是有傷忠良之心呐!”

    實則這麽些年沈宓身上背的官司明裏暗裏攢下了不少,殿中所立十有八九都是想要教他償命的,一經顧風眠這麽舊事一重提,心下憤懣如同已壓不住閘門一般一瀉千裏——

    即滿朝文武百官跪地泣血,聲聲討伐沈宓此人天誅地滅,除了平時幾個朝乾夕惕的還畏畏縮縮立在眾人身後不敢表態,也就隻有溫珩眉頭緊鎖,脊骨挺的筆直。

    聞濯原本垂眸泰然,繼而掀眸看了溫珩一眼才出聲道:“溫大人怎的不跪?”

    溫珩心頭一跳,隨即撩起官袍跪地告忠:“殿下明鑒,臣無態可表、無情可陳。”

    聞濯笑了笑移了視線看向殿中,裝模作樣地說:“本王自知沈宓罪孽深重,本意也並未要一直包庇他,可要他活著,是先帝在時親筆擬下的遺旨,況且如今那頑徒瞎了一雙眼、落一身病骨,瞧模樣也像是活不長了,先帝屍骨未寒、在天之靈尚未消散,諸位今日當真要咄咄逼人,教本王處死他麽?”

    吳西樓道:“可藐視皇威,是為大不敬,該當治罪!”

    顧風眠也跟風道:“還望陛下明鑒。”

    聞欽的心思早飄到十裏八外去了,忽然聽到有人提到他,頓時還覺得新鮮,正打算開口說兩句,又聞見身側聞濯冷不伶仃地問道:“那吳大人希望陛下治沈宓一個什麽罪?”

    吳西樓心下想的當然是處死最好,但要按處罰他一時也未想到合適的。

    倘若罰重了,照聞濯這大事化小的性子自然會揪著他的居心,把他當靶子看待,罰輕了的話自然也就失去了今日討伐的目的,鐵青了麵龐隻好裝模作樣道:“今日百官作證,臣自然是以滿朝文武為上。”

    聞濯輕飄飄地笑了笑,反倒好說話地側首問起了聞欽:“那陛下以為呢?”

    聞欽看著他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直覺毛骨悚然:“權由皇叔定奪。”

    聞濯得逞一般挑眉看向吳西樓:“那便罰世子閉門思過三月,扣除一年俸祿。”

    他說完並未等底下幾個老匹夫表態,起身一拂袖,便飄飄然地從座位上離去,丟下聞欽和滿朝文武大眼對小眼。

    聞欽沒有他那氣定神閑的氣質,鎮場子的皇叔甫走,他便鵪鶉露了原形,看著無數雙飽經風霜的眼睛,一心隻想逃到宮裏美人軟玉香懷裏躲著,一聲令下退朝,忙不迭地便跑了。

    ——

    沈宓前幾日在院裏歇覺卷了一身寒涼秋風,第二日便伏了病,每日渾渾噩噩地醒來倚在窗邊失神良久,也不知曉實在思索什麽。

    故而到了驗封觀禮這日,他醒的格外晚,管家敲門敲了幾回也不見裏頭有人答應,推門又見裏頭反插上了,於是命人蠻力撬開了窗子。

    屋裏頭沈宓睡的正熟一般,榻上清瘦一團,起伏甚微,但好歹人是活著的。

    管家一把年紀翻窗進去,又遣人拿了湯藥過來,伸手謹慎地推了沈宓兩把,卻不料方才還熟睡的人倏地坐起身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和他四目相對。

    前者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嚇得心頭一窒,直到看清楚了沈宓額頭上冒出來的冷汗,才回過神來。

    “世子,又做噩夢了?”管家轉身撈起屋裏架子上放的毛巾替他擦了擦鬢角的冷汗。

    沈宓不曾回話,沉默著扯了一把被汗水浸濕的眼紗,將那雙瞎了的眸子徹底露了出來——他的眼皮上布著幾道猙獰的紅色傷疤,瞳孔呈墨色深不見底,卻是閃著微光的。

    他分明就未瞎。

    “世子這是做什麽?快係上!”管家急忙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沈宓笑了笑,將那眼紗纏在手腕上把玩:“你們說隻有這樣才能窺見安穩,實則不是的,”他指了指自己側臉:“還得聾了,”又指了指自己的腿:“還得殘了。”

    管家不去看他,摸了一把他的額頭說:“世子是受了風寒,才會頭腦昏沉。”

    沈宓揮開他的手:“我知曉我在說什麽,”他看向窗邊放的湯藥碟子:“死不是比這樣來的更快麽?”

    “吃了藥就好了。”隨即管家轉身將藥端了過來。

    沈宓看著他冷漠的神情將藥碗掀了,當著他麵不管不顧地踩了幾腳瓷器碎片,蹭了滿地絨毯的血。

    “你怎麽不攔我?”他踩在一塊瓷片上笑著,任由鋒利的瓷片嵌進他的肉裏。

    “今日有驗封之禮。”管家看著他無動於衷。

    “那你更應該攔下我,”沈宓鉗著兩腳碎瓷片往他身前走了兩步:“你為什麽不攔我?”

    “世子如今這副樣子是在怨我們嗎?”

    沈宓搖頭苦笑:“怨?我怎麽敢。”

    管家皺眉盯著他:“世子受了傷,應當坐到榻上去。”

    沈宓跟他對視良久隨即聽之任之地坐到了榻邊,腳底雖已是血肉模糊,但他卻似沒有感覺一樣,攥著手腕上的眼紗摩挲了幾下:“他猜他會不會殺我?”

    管家拾起滿地碎瓷片,熟練地在他房裏找出傷藥來:“世子說的是誰?”

    沈宓看著他:“聞旻。”

    管家想都沒想斬釘截鐵地就說:“不會。”

    沈宓露出來一絲新鮮:“沒有理由嗎?”

    管家拔出他腳底的碎瓷片,沈宓猛然抽了一口冷氣,嘲諷說:“隨便聊聊都不行?”

    管家滿手鮮血頓了頓:“他若是想要世子死,一早老奴就去亂葬崗收屍了。”

    沈宓臉色蒼白:“你知曉他為何非要留著我麽?”

    管家指尖又扯出來一塊碎瓷片:“忍著些。”

    沈宓瞧出來他在回避,便不依不饒道:“我覺得他是在放長線釣大魚。”

    管家抓了一把止血的藥散往他腳底按去,沈宓疼的出了一身冷汗再說不出不好聽的胡話來。

    “稍坐片刻,老奴去打些熱水過來。”

    沈宓看著他離開既沒攔他也未發牢騷。

    因為聞濯來了。

    屋裏的滿地狼藉還沒來得及收拾,悉數都被聞濯收入眼底,沈宓閉著雙眸,不緊不慢地將手腕上的眼紗解下來重新綁上,隨即戲謔地看著聞濯的方向舔了舔嘴唇:“殿下是來瞧我的?”

    聞濯盯了他良久才慍色道:“你又發什麽瘋?”

    沈宓疼的直冒冷汗,漫不經心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頸子,笑著說:“瞧見我這副模樣,殿下能先不問罪麽?”

    聞濯微怔,記憶裏,這是第二回沈宓帶了點誠心地向他服軟,上一回追溯回十餘載前,那已是浮光掠影的事了。

    “沈宓……”聞濯輕聲喊他,想問他是不是木石做的?

    又望見沈宓揚起下巴,忍痛皺著眉頭應了一聲:“確實疼的厲害。”

    聞濯還沒問出聲他便自己答了,一時間,兩人之間好像原本冷淡的氣氛都變得有些意味深長起來。

    “沒有件厚的衣服麽?”聞濯盯著他單薄的裏衣抿下嘴角。

    沈宓搖頭:“我嫌不自在便沒穿——”

    下一刻聞濯抬手越過他將他身後的被衾卷在了他身上,微涼的手指不經意地蹭了一下他的脖頸:“自己拽著。”

    沈宓愣了一下,接著從他手裏抓住被衾的角在胸前交疊裹緊。

    聞濯見他今日實在乖順,心裏的不如意莫名其妙散了大半,蹲下身毫無征兆地握住他腳踝,將還在愣神的沈宓嚇了一大跳——

    “殿下!”

    聞濯抬眸看他嚇了別身的模樣,心情好了不少:“你這時難道不應該將血糊我一身,今日轉性了?”他在一旁扯了些紗布輕輕纏在沈宓腳上。

    沈宓發笑,下一刻果然惡劣地抬腳放在了他腿上,順便蹭了些血汙上去:“竟不知殿下喜歡這般?”

    聞濯也沒有生氣,攥著他腳踝仔細纏好了紗布才出聲:“躺到榻上去。”

    沈宓搖頭:“髒。”

    聞濯懶得慣他這毛病:“髒了再洗,躺上去。”

    沈宓皺起眉:“還沾著血。”

    聞濯直接抄起他的膝彎將他攬到了榻上:“知曉自己毛病多,便少作踐自個兒。”

    沈宓這回是真樂了:“殿下又知曉了。”

    “今日你是故意不去的?”聞濯問的是今日驗封之事。

    沈宓老老實實擺了擺手:“不是,睡忘了時候無人叫我起來,自然沒去成。”

    聞濯:“……”

    沈宓見他未搭話,又試探問道:“殿下難道心裏沒數嗎?”

    “你不怕我真聽從了他們的話,一氣之下將你處死?”聞濯垂著雙眸看他。

    沈宓不在意道:“為何不呢,殿下不是原本就厭惡我?”

    聞濯發覺他氣人十分有一套:“是,你知道就好。”

    這句之後沈宓未再接話,安靜地躺在榻上蒙著眼紗,一時之間當真分不出是真寐了還是假寐了。

    聞濯無奈地歎了口氣起身打算出門,正挪步卻又猝不及防地聽他問道:“你為何非要拽著我呢,聞旻?”

    作者有話說:

    聞濯:我的白月光他成了黑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