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作者:
趙桓熙徐念安 更新:2022-12-07 18:18 字數:4166
第159章
這天晚上,趙桓熙在自己的營帳裏寫家書。想起若是自己此行不順,這可能就是他寄回去的最後一封家書,他就怎麽寫都寫不好。
揉了十幾個紙團後,他擱下筆,走出營帳。
一彎弦月清冷地掛在天邊。四月初,地上的雪剛開始融化,夜裏還是很冷,寒風一吹,脖子上就起了雞皮疙瘩,他一路小跑到曹三刀他們的營帳裏。
營帳裏正中間的火塘中點著火堆,暖意融融。曹三刀他們包袱都收拾好了,正圍著火堆一邊烤地瓜一邊侃大山,見趙桓熙來了,眾人忙讓個位置給他。
“小趙將軍,聽說你會畫畫,你會畫人像嗎?能不能給我畫個像?萬一這次回不來,也能給我老娘留個念想。”曹三刀營帳裏年紀最小的小丁笑著問道。
趙桓熙一愣。
曹三刀取笑道:“你想請小趙將軍幫你畫像就直說,找什麽借口啊?”
“就是,還給老娘留個念想,你咋不說給你媳婦留個念想。”
眾人嘻嘻哈哈一陣調笑,讓趙桓熙心情也跟著放鬆下來,他回營帳取來筆墨紙硯,坐在火堆旁給小丁畫了一張像。
畫好後,大夥兒都湊過來看,見寥寥幾筆卻將人畫得惟妙惟肖,無不嘖嘖稱奇,於是紛紛要求趙桓熙幫忙畫像。
趙桓熙正畫著呢,隔壁隊的隊長魯嘯林來了,一看這畫像可是新鮮玩意兒,於是請趙桓熙也幫他畫一張。
曹三刀將他扯到後頭,道:“排隊排隊,別仗著自己是隊長就插隊啊,沒見我也擱這兒排著呢嗎?”
“排就排,我也沒說要插啊?什麽味兒啊這麽香?”
“哎喲,可能是地瓜熟了。那個,小趙將軍,要不咱們吃完地瓜再畫行不?”
“行啊。”
趙桓熙將紙筆放下,和眾人一起將烤得黑乎乎香甜又燙手的地瓜分食了,說笑一陣,這才重新給眾人畫像。
魯嘯林拿到自己的畫像之後,驚歎道:“小趙將軍這畫技神了,官府發海捕告示時,那上頭的人像要是也能畫得這麽逼真,什麽逃犯抓不著啊?”
曹三刀在一旁附和道:“就是,瞧瞧,這活脫脫一江洋大盜!”
“你說誰像江洋大盜呢?”魯嘯林笑罵著將畫像遞給身邊人拿著,就在火塘旁邊和曹三刀扭在一起。
旁邊都是起哄喝彩的,營帳裏一時熱鬧萬分。
趙桓熙在他們營帳裏待到戌時中,才抱著筆墨紙硯回自己營帳。
想想那些僅有一張畫像,還未必能送到親人手上的士兵,趙桓熙覺著自己也用不著太矯情了。都是爹生娘養的,誰的命不是命?
他給祖父寫了一封簡短的家書。
祖父尊鑒。請勿責怨李將軍,他與孫兒都隻是做了自己該做之事,孫兒不悔,無怨。孫桓熙拜上
對母親,他覺得任何言語都無法安慰到她,於是就畫了一幅自畫像留給她。至少讓她想起他時,還能再看到他。
最後,是給冬姐姐的家書。
他在燈火下靜靜地坐了好半晌,提筆寫下:冬姐姐,遼東的雪很美,一如我遇見你。遼東的雪很冷,一如你遇見我。這樣的雪一生見過一次已是足夠。願你餘生永沐春風,不入寒冬。
次日一早,馬老六提熱水來給趙桓熙洗漱時,趙桓熙將三封家書遞給他,道:“老六,若是此番我回不來,煩請你托人將這三封家書替我捎去京城。”又將自己的荷包遞給他,道:“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將軍,這我不能收……”馬老六著急忙慌地要把荷包還給他。
趙桓熙道:“拿著吧,若我回不來,這對我來說也沒用了。”他笑著拍了拍馬老六的肩膀,就找曹三刀他們去了。
午後,三營十隊士兵在協守的帶領下離開廣寧大營向瑞東堡行進,趙桓熙和曹三刀魯嘯林的兩隊士兵走在最後頭,天黑之後便脫離隊伍,向著白石峽疾奔。
野外雪還是很厚,沒過腳踝,兩隊人借著月光跋涉了差不多兩個時辰,體感氣溫越來越低,便找了個背風的山坳停了下來,安排好崗哨點起火堆捯飭晚飯。
其實也沒什麽好捯飭的,不過是把隨身攜帶的胡餅在火上烤軟了,就著水吃下去便算是晚飯。
趙桓熙這一堆火旁除了曹三刀魯嘯林和另外幾名老兵外,還有個去年秋天剛入伍的新兵,名叫佟小虎,比趙桓熙還小一歲,才十七。因是本地人,熟悉地形,所以此番也跟著出來了。
他名叫小虎,長得也虎頭虎腦的,坐在趙桓熙對麵,老用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偷覷趙桓熙。
“嘿,幹啥呢?老盯著小趙將軍看什麽?”魯嘯林伸手捏住他的後脖頸,問道。
佟小虎撓了撓後腦勺,赧然道:“他們說京城有一種好吃食叫糖蒸酥酪,雪白細膩,又香又甜。我聽說小趙將軍是從京城來的,又生得這麽白,就猜他是不是糖蒸酥酪吃多了才會這麽白?”
眾人大笑,魯嘯林扇他後腦勺一巴掌,笑罵道:“你小子是想女人了吧?成親了沒?”
佟小虎臉蛋紅紅的,道:“還沒,但家裏已經給說親了。她叫二花,長得可俊了。她說要我給她打一支銀簪子才肯嫁我。隊長,一支銀簪子要多少錢?”
魯嘯林道:“這我哪知道?問小趙將軍,他是從京城來的,他知道。”
趙桓熙迎著佟小虎期待的目光歉然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不打緊,待回來,我送你一支。”
佟小虎眼睛一亮,道:“將軍一言快馬一鞭,小趙將軍,我可當真了啊!”
趙桓熙笑道:“說送你便送你,還哄你不成?”
佟小虎自覺銀簪有了著落,媳婦也有了著落,喜得抓耳撓腮,又被身邊的老大哥好一頓打趣。
“小趙將軍,我瞧著你跟我差不多大,你成親了嗎?”佟小虎問趙桓熙。
趙桓熙點頭:“我前年六月成的親。”
“你媳婦俊嗎?”
魯嘯林又扇佟小虎腦瓜子,道:“你這不是白問嗎?小趙將軍自己都長這麽精神,他媳婦能不俊嗎?”
趙桓熙笑著點頭:“她很俊,比我俊多了。”
佟小虎眼神呆滯,喃喃道:“老天爺,比你都俊多了,那得有多俊呐?”
趙桓熙笑了笑,垂眸看著火堆上跳躍的火焰,默默地給添了兩根枯枝,沒說話。
這樣冷的夜晚,睡肯定是不能躺下睡的,眾人在火堆旁互相依偎著打打瞌睡罷了。
趙桓熙手揣在懷裏,那裏有冬姐姐送給他的鏡子。摩挲久了,光憑指腹就能知道鏡麵背後的紋理哪個是冬姐姐,哪個是他。
真好,不論今後發生何事,至少在這小小的方寸之間,他和冬姐姐永遠在一起。
次日一早,眾人依舊烤了餅當早飯吃了,用雪蓋住火堆,繼續向白石峽的方向疾行。
如此兩日,到了第四日上午,一片白色丘陵樣的石山群出現在眾人麵前。在這樣看過去茫無邊際的石山群中找一條窄道,若無熟悉地形的人帶路,還真是找不到。
佟小虎熟門熟路地將眾人帶到白石峽口,曹三刀命眾人停下來修整,魯嘯林派了四人先進去探路。
趙桓熙看著大家都把佩刀弓箭等物拿出來擦拭整理,心跳快了起來。他按捺住,把自己的長刀也拿出來擦拭一番。
差不多半個時辰後,進去探路的四人回轉,說裏頭沒什麽情況。魯嘯林不敢大意,依舊派人在前頭探路,帶領他那一隊士兵打頭進入白石峽,與前頭探路的士兵保持二十幾丈的距離。曹三刀隊殿後,將趙桓熙夾在兩隊中間。
進了白石峽,眾人就不說笑了,謹慎沉默地趕路。
小道忽寬忽窄,兩側都是光禿禿的石壁,四周闃靜無聲,偶爾有一隻蒼鷹從頭頂飛過,遠遠地發出一聲鷹唳,傳入耳中都能叫人心頭一緊。
神經高度緊繃,沒過多久,趙桓熙就開始覺得精神疲憊。
他向左右看看,看到的是一張張堅毅冷靜的臉龐,心中不由十分慚愧,伸手揉了把臉頰,打起精神往前看。
今天是個陰天,不好根據太陽判斷時辰,全憑經驗。
魯嘯林估摸著快到中午了,正打算讓眾人停下休息,前頭探路的士兵突然吹響哨子,同時大喊:“有埋——”
話喊到一半就戛然而止,與此同時,七八支箭矢向這邊飛來,猝不及防間走在隊伍最前頭的五六個人全部中箭,連魯嘯林肩頭都中了一箭。
“弓箭手壓製!其他人,跟我上!”魯嘯林一把拔出箭支往旁邊一扔,趁自己這邊的十名弓箭手也開始向對麵射箭,抽出大刀帶著手下士兵就朝對麵撲了過去。
曹三刀把趙桓熙推到道旁的山壁上,對附近的幾個士兵道:“保護雲麾將軍!”說罷帶著他的隊伍跟在魯嘯林後頭衝了過去。
耳邊很快傳來夾雜著刀兵碰撞和怒吼慘叫的廝殺聲。趙桓熙心髒砰砰直跳,又害怕,又羞恥。
他們當兵的都上了,自己這個將軍卻躲在這裏,還要人保護!
他握著刀柄的手緊了又緊,對被曹三刀留下來的幾名士兵道:“你們去幫曹隊長他們。”
“可是曹隊長讓我們保護將軍。”
“你們也知道他是隊長我是將軍,聽我的!”趙桓熙吼道。
那幾個兵本來就不願意躲在後麵,被趙桓熙這麽一吼,留下一句“那將軍你自己小心”,拔出刀來就吼叫著殺了過去。
趙桓熙靠在山壁上,張著嘴大口喘息幾次,強迫自己平靜下來,扭頭看向不遠處那三個中箭的士兵。
中了箭還能動的都跟魯嘯林一樣拔出箭來殺過去了,留下來的都是不能再動的。
趙桓熙走過去,將唯一一個胸部中箭但還有氣的士兵箭尾折斷,把他拖到一旁,然後抬頭看向十幾丈開外廝殺在一處的兩撥人。
他不顧母親的哀求不遠千裏從京城來到廣寧,又不顧祖父的叮囑從廣寧來到白石峽。如今戰場離他就十幾丈的距離,這十幾丈卻像天塹一般讓他沒勇氣邁過去。
曹三刀魯嘯林他們都是他的同袍,同袍即兄弟,兄弟即家人。如果此刻在那裏和敵人廝殺的是他母親或者冬姐姐,他也能躲在後麵不過去嗎?
不,他不能!
趙桓熙心中衝動熱血上頭,握著刀就朝那邊跑去。
可是衝到那邊,他什麽都沒做,隻是看了一眼,手就抖了,腿也軟了,胃裏一陣陣地翻騰。
道路兩側的山壁上潑墨般濺滿了鮮血,滿地的屍體讓這裏看起來不像人間,像煉獄。
刺鼻的血腥味一個勁地往他的鼻腔中鑽,眼前人影走馬燈般晃來晃去。他看到有人脖頸被刀刃豁開,血噴得比他殺豬那次還要多。他看到有人被一刀捅穿了腹部,那刀抽出來的時候,腸子也跟著出來了……
他看到曹三刀滿臉是血地朝他大喊著什麽,可是他腦子裏嗡嗡直響,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麽。
一個陌生凶悍的鐵勒人不知從什麽地方鑽了出來,高舉帶血的長刀一刀向他劈過來。
被戰場殘酷景象魘住的趙桓熙就這麽呆呆地站著,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
關鍵時刻曹三刀飛撲過來,用自己的左肩硬生生替他擋下了這一刀。
滾燙的鮮血近距離地濺了趙桓熙一臉,他猛的驚醒,見那鐵勒人鬼吼鬼叫著眼神凶狠地就要將擋在他麵前的曹三刀捅個對穿。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將曹三刀推開,揮刀就上去了。
他腦海裏還是空白的,心裏就隻有一個信念——他一定要殺了這個鐵勒人,不然他就會殺了曹三刀。曹三刀不能死,他是家裏的頂梁柱,他還有四個沒有長大成人的孩子!
在這樣的信念驅使下,他的腿越來越穩,他出刀的動作越來越順暢,他的雙手越來越有力。在刺穿這個鐵勒人心髒的時候,他表情麻木,沒有絲毫的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