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嬌寵
作者:鄒涅      更新:2022-10-13 08:37      字數:4526
  第60章 嬌寵

    雖然受製於人, 陳皎依然冷靜,勉力活動身體, 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依靠在廊下,遙望著月光和佳人。

    清朗和潤緩緩開始講述那段過去的故事。

    “我確實是南陳之人, 在那邊, 出身也算顯赫。我爹是一個大家族的繼承人,我娘也出身高貴,還是個美人,她與我爹青梅竹馬, 感情極好。我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可惜剛出生不久, 娘親就去世了。”

    “你上次不是說你娘被你爹發賣了嗎”

    “咳咳, 上次我胡說的,你就忘了吧。”陳皎幹笑了一聲。

    吳婕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陳皎繼續道“我娘的離開, 最痛苦的人並非繈褓中的我, 而是我那個癡情的爹。他悲痛欲絕, 茶飯不思, 連身體都漸漸垮了下去,左右都勸他續弦。而且剛出生的孩子也需要人照料。我爹一開始不願意, 後來架不住眾人的勸說, 還是同意了。”

    “他續娶的人便是我娘親的妹妹, 我的小姨。”

    “說起我的這位繼母, 一開始對我極好,衣食住行處處親力親為,甚至連服侍我爹都沒有照顧我那般精心,直到兩年後,她生了自己的兒子。”

    幽幽月色之下,陳皎的音調輕緩清亮,帶著讓人舒服的韻律。

    吳婕原本隻是隨意聽聽,卻不自覺就沉浸到了故事之中。

    時下,喪妻之後迎娶發妻的妹妹為續弦,在世家貴族中是常事,不僅便於照料前頭留下的孩子,還能繼續兩家的通家之好。但陳皎這個故事之中,繼母這麽快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仿佛是到了轉折點兒上,畢竟任何女人,對自己的親骨肉,總是會多關心一些。

    然而,出乎預料之外。

    “生了親兒子之後,她待我就更好了,將親生的孩子交到了乳母的手中,依然對我無比的關心。從衣食住行,到玩樂遊戲。從小到大,我有任何要求,她都要竭力滿足,從來不會拒絕。”

    “記得四歲那年,我吵嚷著想要天上的月亮,我的繼母便命令銀匠打造一個三尺長的銀月,再配上數十鬥夜明珠和螢石,灑落湖中,營造出夜空繁星的景致,然後跟我一起劃船入水,玩撈月亮的遊戲。五歲那年,我在後花園的桃花林中追兔子玩,那隻兔子不知跑去了那裏,我著急生氣,非要將兔子找出來,她立刻命人將一整片樹林砍倒,將那隻惹我生氣的兔子找了出來,還有”

    吳婕聽著,瞠目結舌,忍不住脫口道“這樣的嬌寵,隻怕太過了吧。”

    陳皎的臉上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

    “一味兒的嬌寵,確實隻會養出一個自私自利不學無術的怪胎來。可是那時候,人人都稱頌她賢明大度,我的父親也非常滿意。”

    “到我六歲那年,又發生了一件事。”

    “我之前說了,父親和母親的感情很深,母親去世之後,父親一直鬱鬱寡歡,借酒澆愁,尤其在母親的忌日那些天。”

    “在我六歲那一年,母親的忌日,父親那段日子格外悲傷,左右無論如何勸說都難以讓他開懷。”

    “我聰明的繼母想了個異想天開主意,她將我打扮成女孩兒,送到了父親的麵前。”

    “我說過,父親和母親從小青梅竹馬,而我生得跟母親很像。”

    吳婕難以置信,“這竟然也可以”

    陳皎平淡地笑著“畢竟在所有人眼中,讓那個人開心,是比什麽都重要的事情。”

    “父親看到了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母親,他終於從悲傷失落中走出來。”

    “他極為喜歡我穿女裝的模樣,之後時常要求我穿給他看,再後來,他甚至一直要求我穿著那些華美精致的裙子。他甚至會親自給我挑選衣服配飾,一切都效仿母親小時候的模樣。”

    吳婕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同情來,“你就這樣接受了”轉念又想到,這一切發生的時候,眼前之人不過是個六歲的孩童,根本不可能違逆大人的意思。

    陳皎聳聳肩,“我當然不願意,那些女孩的長裙,又麻煩又累贅,穿上怎麽騎馬玩耍。我鬧騰過,抗議過,終究拗不過他們。”

    “而繼母大大地誇讚了我,還給我講起了彩衣娛親的典故。從小到大,我最親密的人就是她,漸漸地,便相信這些都是對的,隻要讓父親開心,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然後,我穿女裝的時間越來越多,也漸漸習慣了這種裝束和日子。”

    “然後,他越來越多的召我陪伴在身邊,美其名曰培養著父子感情,為了讓我更像當年的母親,生怕我年齡漸長,個子拔高,他甚至限製我的飲食,還讓女官嚴格地指點我的舉止”

    有病吧

    吳婕真的想大喊一聲。

    這件事情之中,讓她感覺更加不適的,並非陳皎的繼母,反而是那個將兒子一步步推落深淵的父親。

    陳皎低下頭,吃吃笑了起來,“很多人還稱讚著他的癡情呢,對我的母親。”

    “真他媽的狗屁一文不值的癡情”

    他臉上的表情充滿戾氣,甚至開始講粗話。

    “你知道後來又發生了什麽嗎”他抬頭盯著吳婕,笑著問道。

    吳婕突然不想聽下去了,陳皎此時的神情竟然有種讓她不忍目睹的悲涼。

    “我十三歲那年,一天晚上,他喝多了,突然拉住我的手,把我壓倒在了榻上”

    一瞬間,吳婕毛骨悚然。

    四周一片寂靜,隻餘夜晚的風,吹過後院枝繁葉茂的樹林,發出颯颯響動。

    冷月如霜,照徹萬物,吳婕卻感覺眼前一片黑暗。

    或者是因為這一刻,籠罩在眼前之人身上的黑暗,濃重地出奇,像是化不開的陰雲。

    吳婕想要說什麽來緩解這壓抑的氣氛,然而張開口卻隻是徒勞,任何話語,在這個時候,都是蒼白無力的。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就在吳婕感受到窒息一樣的壓迫中。

    對麵,他抬起頭,臉上浮現的反而是笑容。

    “這幅表情幹什麽不會認為我吃虧了吧”他笑嘻嘻道。

    “當然沒有,我一腳踹飛了他。”

    “那個死老頭子,在外頭的名聲還是什麽文武雙全,英明神武,哈,都是狗屁,這些年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我不過踹了幾腳,竟然把他踹地吐血了。”

    “呃”這個發展,真的是大大出乎吳婕的預料之外。

    兒子打父親,似乎有些悖逆倫常。

    但想到陳皎的爹,吳婕卻感覺到一種爽快,怎麽沒將這老東西踹死呢

    隻是陳皎在說著,也在笑著,那笑容卻看起來比哭更難看。

    比起自己這個局外人單純的義憤填膺來說,那是他的父親,他曾經仰望的存在,一瞬間高高在上的形象就崩塌徹底

    陳皎閉上了眼睛,頓了頓,繼續道“我從小就喜歡修習武功,在十歲那年,他生怕我練武太過,損傷身段,讓我停了武道修煉。還說我這樣的身份,原本也不需要什麽武功。幸好,私底下我並沒有放棄。”

    “然後,這個酒囊飯袋的家夥被我打得吐血昏迷,家裏鬧成一團。人人罵我忤逆不孝,繼母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我被關了起來。”陳皎垂下視線,長長的睫毛掩去了複雜的神情。

    一瞬間他的世界整個兒變天了,所有人仿佛都變了模樣。

    停頓了片刻,他才繼續說道“幸而那個時候我師父從南邊回來,聽聞了此事,忍無可忍,衝入我們家中。”

    “他把剛剛醒來的父親指著鼻子大罵了一頓,然後將我接了出來,帶去了軍中。”

    “以後的日子可算解脫了,到了師父身邊,我總算能換回男裝,過上正常的日子。”

    “你的師父”

    “是啊,他是統兵將領,算是我那個混賬爹的好兄弟,一路跟著他打拚。當年我母親去世之前,還曾經將我托付給他呢。我小時候的武道啟蒙,就是跟著他的。可惜我扮女裝的那幾年,他去了南方征戰夷人,好幾年不在京城。”

    “進了軍中,那幾年被、操、練地可狠了。好在都熬過來了,整日裏穿著女裝的習慣也被糾正了過來。”陳皎臉上出現懷念的神情,帶著點兒心有餘悸。

    那幾年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艱苦的一段,也是收獲最大、成長最快的一段。

    吳婕跟著鬆了一口氣,然後又詫異“既然已經過去了,為什麽還要”

    “個人愛好吧。”陳皎笑了兩聲,“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包括在軍中的時候,壓力太大,就喜歡穿上女裝靜靜一個人呆著。”

    “師父為此還揍過我兩次,但發現改不了我這個習慣,而且我也隻是偶爾穿,索性放棄了。隻是不準我去別人麵前晃蕩。被人認出來影響不好。”

    “哈哈,其實他擔憂純屬多心,不是我自吹,我穿上女裝毫無破綻,還把軍中好幾個年輕的楞頭鵝騙得團團轉。”

    吳婕無語,這家夥女裝扮相天資絕色,確實有騙人的本錢。但這有什麽好驕傲的

    “不過潛伏到北地就沒那麽多顧忌了,穿女裝還能掩飾身份。”

    陳皎終於將故事講完了,轉頭看向吳婕,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怎麽樣,我的故事精彩嗎”

    故事很短暫,卻是一個人曲折的前半生。

    吳婕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比起這個人來,自己之前十幾年的人生,簡直順風順水到了極點。

    呸,自己幹嘛要跟他比

    也許是月光太過朦朧,夜風太過清涼,讓她的心也不自覺柔軟了起來。

    這人講述自己過去的時候,眼中流露的悲愴,讓她不自覺同情了起來。明明是一條危險的毒蛇,還是個習慣穿女裝的死變態

    想起他女裝這件事兒,吳婕又升起一股火氣來。

    同情歸同情,賬目歸賬目。之前他假扮女子,害得自己毫無防備,與他各種親昵的事情,不能這麽算了的

    “還在生氣啊,要不你打我兩下出出氣。”陳皎嬉笑一聲。

    好主意吳婕盯著他,快步走上前。

    陳皎臉色變了“喂,你還真打啊別這麽不講情麵,好歹我也救了你的命啊”

    “你這丫頭,別踹啊”

    吳婕狠狠踹了這家夥幾腳,才終於覺得一口惡氣出盡了。

    “你日後不能靠近我三尺,不,七尺之內,不準進我的寢殿,也不準隨便動我的衣服首飾”

    “知道了,臣一定謹記在心。”

    對吳婕的嚴厲警告,陳皎笑著一一應下。

    他站起身來,短暫的講話功夫裏,運轉功體,已經化消了體內的藥力。

    “娘娘還有什麽吩咐”

    吳婕督促自己硬起心腸,冷哼道“無論你之前如何,本宮所求,隻有一事,不要連累我東越。其餘生死隨你。”

    陳皎笑了,低聲道“謹遵娘娘的旨意。”

    夜色漸深,陳皎告辭離去。

    吳婕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外麵,眯起了眼睛,很快,她眼睛又睜大了,這家夥怎麽去而複返了

    陳皎站在吳婕麵前,一臉誠懇“還有一件事情忘了詢問娘娘,那個你是怎麽看破的”

    知道他是南陳之人不意外,福王倉促起事,他們在福王府的手腳並沒有那麽幹淨,肯定會被大魏官府發現端倪。但他假扮女裝,自信天衣無縫,竟然會露餡兒

    不提這茬兒還好,提起了吳婕又黑了臉色。

    你還好意思問,“哼,自己想吧。”吳婕氣衝衝說道,轉身拂袖而去。

    留下陳皎一個人無奈地摸了摸鼻子“好吧。”

    吳婕快步走在回廊上。發現這家夥是男子,其實還是赤蕊的功勞,前天晚上,她得知了玉衡夫人是南陳之人後,立刻詢問赤蕊這些日子陳皎有沒有可疑的舉動。

    出乎預料之外,這家夥跟人聯係極少,然而日常生活起居,卻有些蹊蹺。

    “桂魄姑娘竟然從來沒用過月事帶,真是奇怪。難道是習武之人身體好,不過記得紫茴也定時用的啊。”赤蕊百思不得其解地說著。

    吳婕聯想到之前小佛堂裏跟他摟抱一起的時候,某人一馬平川的胸部,頓時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而今天,這個可怕的猜測成真了。

    終於回到了房內,坐在桌旁,吳婕徹底冷靜了下來,空無一人的漆黑房間裏,她突然感覺到一陣沉悶。

    玉衡夫人其實,前世她曾經聽過這個名字。

    是在臨死之前大約十幾天,元璟剛剛禦駕親征,率軍南下。

    她循例清晨去鳳儀宮中請安,跟著諸妃一起離開,之後發現自己的荷包落在了殿內,她便返回尋找,無意間聽見大殿內傳來高皇後和秋嬤嬤的聲音。

    她們當時在說什麽來著吳婕努力回憶著

    似乎是高皇後問了一句“此事可當真”

    秋嬤嬤說道“玉衡夫人親自送來的消息,人證物質俱全。”

    之後她被殿外的宮女發現,匆匆告辭離開了,也沒有當一回事兒,現在回想起來。

    玉衡夫人和高皇後

    他們究竟有什麽聯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