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起躍      更新:2022-10-12 22:14      字數:4984
  第6章

    翌日一早,不待明公公再去請示太子,該將唐姑娘藏去哪兒,阮嬤嬤便被皇後召了去。

    過去給她曬桂花幹。

    前幾日的一場大風,滿枝桂花被吹得零零散散,皇後生怕再來一場雨,今年的桂花便什麽都不剩了,想起昨兒東宮嬤嬤給她的梅花香包,一時起意要做幾個桂花香包。

    人是皇後娘娘主動要過去的,總不能趕了主子,留了人家奴才。

    這一拖,便拖到了三日後的中秋祭月。

    *

    祭月一到,東宮忙得人仰馬翻,哪裏還顧得上唐韻。

    曆年祭月向來隆重,祭月前幾日,各宮的主子們便開始折騰忙乎,到了當日皆是沐浴焚香,盛裝出席。

    太子也一樣。

    當夜一套墨黑配赤色的袞冕,冕上的玉珠將一張俊臉半遮半掩,袞服從袖口到肩,再從頭到腳,金色細線緊緊相連,一身華貴。

    祭月一開始,太子便跟著皇上的腳步祭拜,身形本就有七分像的兩人,一前一後,連邁腳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皇上先點了香回頭,突地一陣風襲來,見太子冕後的玉珠被絞在了一起,皇上便抬起手,順手給他扒拉了下來。

    這動作落入身後的雲貴妃眼裏,便覺刺目,故意落後了幾步,挑起了事兒,“瞧,這才是父子倆,旁的算什麽呀。”

    那話說得雖輕,前頭的皇後還是聽到了。

    得,又來。

    皇後算是服了她了,一個機靈,趕緊兩步跟上了隊伍。

    兩人身後就是二皇子三皇子,今年祭月不同往年,太子一口|交代了禮部,按位份排位,三皇子的母妃林嬪,這會子排得都不見了人影。

    為了這事,前兒還被吳貴嬪諷了一句,“生了兒子又如何,還不是白搭。”

    今日她見林嬪,眼睛都是腫的。

    身為貴妃她不化解便罷了,反而煽風點火,當著人家兒子的麵,突然來了這麽一句,合著就是一攪屎棍,再幹淨的心,也得被她攪髒。

    皇後自來不喜歡勾心鬥角。

    她一個正主,不屑得同一杆子妾室去爭。

    可她不爭,奈不住別人要挑事,祭月一結束,未等雲貴妃再掀起風浪,皇後便讓人將阮嬤嬤這幾日所製的桂花香包拿了出來。

    在場的人手一份。

    一番發下去,席間的氣氛也輕鬆了起來。

    外圍一個剛進宮不久的美人兒,拿了那桂花香包往鼻尖一嗅,眼裏露出了幾分驚喜,細聲道,“娘娘這香包,能同當年揚州百香鋪子裏的相比了。”

    皇後自來喜歡香包,聽那美人一說,也想找個話題,堵住雲貴妃的挑撥之心,一時接了話過來,“哪個百香鋪子?本宮怎沒聽說過。”

    美人被皇後一問,心頭歡喜,起身走到了跟前,蹲身道,“回稟娘娘,六年前寧家開設的百香鋪子,賣的香包曾風靡了整個揚州,姑娘幾乎人手一個,隻是後來不知怎的了,寧家接連遭劫,鋪子也沒能保下來。”

    揚州寧家。

    皇後倒是有些耳熟,好像是個富商。

    “幸得臣妾也是個愛香的,搶在了寧家關門前,收集了一些,娘娘若是喜歡,臣妾明兒給娘娘拿過去瞧瞧。”那美人好不容易親近到了六宮主子,自然不想放過機會。

    皇後一笑,“有勞徐美人了。”

    徐美人滿意地退了下來。

    雲貴妃瞥了一眼,一臉的不屑,一個香包有何可稀罕的,禦花園裏一抓一大把的鮮花,她都沒稀罕過,何況這幹癟癟的東西。

    要不是皇後此時還在身旁坐著,雲貴妃早就將手裏的香包給丟了。

    去年祭月,好歹還一人給了個金豬手鐲,合著今年就用這破玩意兒給打發了。

    雲貴妃實在是看不下去,抬頭勉強擠出了一抹笑容,問向皇後,“皇後可要去許願?”

    祭月許願,也就是圖個熱鬧,年輕人居多,皇後巴不得她能離自己遠遠地,“貴妃去吧,本宮就懶得動了。”

    貴妃也沒客氣,起身拉了不遠處的吳貴嬪,“妹妹陪本宮走一趟。”

    兩人剛走不久,那頭皇上上完香,留住太子和幾個皇子,問了些幾人的近況,也一路緩緩地走到了宴席。

    席上已經擺好了瓜果點心。

    都是月圓形狀,水果更是切成了蓮花瓣。

    見個個都沒動筷,而是玩著手裏的香包,低頭嬌笑成一團,皇上近日沉迷於征戰的野心瞬間也鬆懈了不少。

    別看他在外一身粗糙,從不講究,實則尤其喜歡香噴噴的女人。

    “皇後沒給朕留?”皇上一屁股坐在了皇後身旁。

    剛說完,皇後便從懷裏拿出了兩個香包,一個梅花,一個桂花,還體貼地給他掛在了腰際,在其耳邊壓低了聲音問,“陛下今兒吃蒜了?”

    皇上:,,

    有那麽明顯嗎。

    皇後見他吃癟,笑了笑,給他係好了香包後,又回頭讓嬤嬤給太子和幾位皇子送去。

    明公公接過,遞到了太子手裏。

    香包雖小,針線倒極好,繡的還是一朵君子蘭,邊角看不出任何趕工的痕跡。

    太子的眉尾不覺一挑,抬目掃了一眼宴席,少說也有三五十個。

    她到是真能拚,,

    *

    皇上被皇後適才那一嫌棄,也不敢對著她說話了,看了一陣歌舞,目光便緩緩地移到了宴席上。

    一群人裏,唯獨三皇子抬了頭。

    皇上的目光才從太子身上移開,再看三皇子。

    哎,太瘦了。

    也沒太子好看。

    皇上下意識地去尋三皇子的生母,這一尋,半天都沒尋到人影,到底是回頭衝皇後開了口,“老三的母妃呢?”

    “陛下是說林嬪嗎?”皇後仰起目光,也尋了好一陣,最後下巴一仰,看向了後邊,“在那呢。”

    皇上:,,

    “太子特意翻了祭祀的規矩,今兒的席位是按位份來坐。”皇後見他似乎不滿意,趕緊解釋,她兒子不過是按規矩辦事,並沒錯。

    過了好半晌,皇後才聽他喃喃地問了一句,“她是嬪?”

    皇後不說話了。

    皇上討了個沒趣,轉頭吩咐魏公公,“去,讓林嬪坐過來,挨著三皇子。”

    *

    等雲貴妃和吳貴嬪許完願回來,三皇子的生母林嬪已升為了林昭儀。

    位份在吳貴嬪之上。

    皇上清楚兩人的性子,一個能鬧,一個能哭,為了耳根子清淨,又不得不問道,“愛妃們許了何願?”

    這一問,席間徹底地熱鬧了起來。

    嘰嘰喳喳的聲音,賽過了台上的音律,但凡能說個祝福皇上的詞兒,皇上都讓魏公公記下來,回頭賞賜。

    太子坐在一旁,臉上從始至終都掛著一抹淡淡的笑。

    一直熬到戌時三刻。

    時辰一到,太子準時起身。

    鑲了金邊的袖口剛拂到身後,底下一位嬪妃突地又上前跪在了皇上麵前。

    “臣妾一直不敢提,就怕壞了陛下的心情,可陛下今兒要臣妾許個心願,臣妾除了這事擱在心頭,旁的也沒什可求的了,便鬥膽搏一搏,唐家那孩子心思單純,左右不過頑劣了些,你就是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去通敵,這般稀裏糊塗地中了人圈套,全家人都給搭進去了,可憐我那苦命的姐姐,自小便同臣妾相依為命,臣妾每每想起都寢食難安,,”

    跪下的是吳貴嬪。

    也是唐府,繼夫人吳氏的親妹妹。

    六年前進宮,最近才侍寢,近日來甚得皇上的寵愛。

    皇上本以為她是嫉妒林嬪的名分而哭,聽完後,倒是高看了她一眼,唐家出事以來,她確實從未同自己提過一句,也未曾為唐家求過情。

    親人嘛,皇上理解。

    但這事皇上已經做不了主了,隻得道,“案子早已經給了太子,愛妃放心,太子自來公道。”

    言下之意,是他不管了。

    吳貴嬪下意識地看向了太子,太子一隻腳已經站起來了,便也沒有往下放的道理,起身客氣地回了一句,“娘娘放心。”

    吳嬪徹底沒了聲。

    她放什麽心。

    太子是什麽樣的人,這幾日她跟在皇上身邊,看得一清二楚。

    麵上瞧著好說話,實則就是笑裏藏刀,殺人不見血。

    哪裏有半點人情可講。

    與其指望太子,她還不如盼著那寧氏生的大姑娘,最好永遠別尋著,要真死了也好,以顧家三少爺的脾性,說不定還能挽救唐家一把,,

    太子回完吳貴嬪,正欲同皇上皇後辭別,皇上卻先起了身,同太子招了一下手,“你出來一下。”

    在場人皆以為皇上是為了吳貴嬪,去同太子商議唐家之事。

    吳貴嬪臉上也生出了些希望。

    等兩人到了殿外,皇上突地同太子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日清修,你替朕去。”

    太子:,,

    按往年的規矩,祭月一結束,翌日皇上便該前去寺廟清修,意為洗淨身上的凡土,保持本心,方能做個心係百姓的明君。

    可皇上最近一頭紮進了三危地的征戰之中,騰不出空閑來。

    儲君也是君,都一樣。

    “兒臣明白。”

    *

    東宮。

    小順子掐著時辰點去門前接人,人剛仰過去,明公公劈頭就吩咐道,“趕緊收拾東西,明兒一早,殿下得去龍鱗寺。”

    小順子沒反應過來。

    怎就變成殿下要去了,,

    小順子一著急,往前走了好幾步了,才突然想起來,又折回去將手裏的一樣物件兒呈給了太子,“殿下,這是唐姑娘今日讓婢女送來的,說是中秋,給殿下的賀禮。”

    小順子起初本也沒打算接,後來見實在雕刻得精致,想著殿下見了說不定當真會喜歡,便也收了下來。

    是隻用粗竹節雕成的筆筒。

    裏外打磨得光滑如玉,筒身雕刻的的圓月如餅,人影也栩栩如生。

    能看出,花費了不少的功夫,太子瞧了一陣,才伸手接過。

    幾十個香包,再加上這筆筒。

    她不睡覺的?

    太子抬頭看了一眼後宮的方向,適才剛見過了正殿裏的熱鬧燈火,如今再看自己一片黑燈瞎火的後宮。

    確實太清淨了。

    到了後宮的岔路口,太子的腳步一頓,到底是拐了個方向。

    *

    唐韻從住進東宮,屋裏便沒點過燈。

    前幾日一直借著夜裏的月光,忙碌到半夜。

    隻是今夜殿外的熱鬧聲,實在催人落淚,唐韻便早早讓阮嬤嬤和阿禪歇息了,自個兒關上房門,捂住了被褥。

    狹小的一方角落,沒人瞧得見,也沒人聽得見,眼裏的淚珠子再也沒有了顧及,放肆地往下落。

    十歲之前,她也曾被人捧在掌心,當成心肝寶貝般地疼愛過,也曾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也曾嫌棄過廚子做的飯不好吃。

    那般嬌慣的性子,一夜之間突然長大,昔日的嬌氣,沒有了地兒發,也沒有人再願意哄著她。

    她適應了六年,好不容易學會了如何活著,又再次跌入了深淵。

    盡管她不怕苦,不願意放棄,但還是很疼,,

    蒙在黑漆的褥子裏,唐韻並沒有注意到門外的身影,直到“咚咚——”兩道敲門聲傳來,唐韻才一驚,忙地從被褥裏伸出了頭。

    道是嬤嬤過來送茶,唐韻沒起來,隻說了一聲,“嬤嬤,我已經歇下了。”

    話音落下,門外的人並沒有走,唐韻正覺得那影子有些不對,門外便響起了一道溫厚的聲音,“是我,開門。”

    唐韻呆了幾息,才反應過來。

    慌慌張張地抹幹了臉上的淚水,又匆忙地套上了枕邊的短衫,鞋子蹭在腳上,鞋跟兒都沒來得及蹭便急急忙忙地開了門。

    “吱呀——”一聲拉開房門,唐韻的聲音還帶了幾絲哭過後的鼻音,“殿下怎麽來了?”

    太子過來並沒提燈。

    今夜的月色明亮,路上用不著燈盞,一腳跨進門內,方才覺得視線才受了阻。

    唐韻也剛從被窩裏出來,一時還未適應屋內的光線,眼睛比太子還‘瞎’,往裏走了幾步,忙著去備座,轉頭便撞上了太子。

    清淡的一股幽香,驟然鑽進鼻尖,如冬季裏的冷梅。

    唐韻趕緊往後退了幾步,致歉道,“殿下,對,對不起,,”之後便也學乖了,抬步之前,唐韻先伸手往前探去。

    可沒走幾步還是碰到了,且這回直接摸到了太子的手。

    剛從外進來,太子的指尖,還帶著一股子冰涼,唐韻猛地一縮,又往一邊抓去,“我,,”

    “別摸了,燃燈。”

    唐韻不敢動了。

    她身上並沒有火折子,,

    正想著要不要出去讓阮嬤嬤進來,跟前突地劃出了一道光亮,刺眼的光芒刺入眸子,唐韻下意識地轉身閉上了眼睛。

    再回頭,太子已經點亮了木幾上的燈盞。

    火折子點亮的那一瞬,太子便看到了她那雙腫成了水蜜桃的眼睛,點完燈後,又見桌上擱著半塊未吃完的硬餅。

    手裏的火折子一甩,隨口問了一聲,“哭了?”難得有了幾分同情,“也不是不能燃燈,,”

    話還沒說完,對麵的人冷不防地撲了過來,太子想躲都來不及。

    “唐,,”

    “一會兒就好,淩哥哥,一會兒就好,,”唐韻雙手緊緊地攥住了太子垂下的衣袖,額頭輕輕抵在他胸前,極力地壓抑住了哭聲。

    太子:,,

    好好的,他問什麽呢。

    太子躲不掉,隻得垂目。

    屋裏的燈罩已經好久未用過,光亮微弱昏黃,她滿頭的青絲如同鑲了一層流光,盡數伏在了他胸膛上。

    肩頭纖細單薄,隨著她的嗚咽聲,輕輕地聳動。

    當真是楚楚可憐。

    既然到了這個地步,太子也沒必要再同她繼續打啞謎,人是他帶進來的,總不能一直這麽藏著,太子直接問道,“當真想好了?”

    他要是想出去,他可以將她送到顧景淵那兒,以顧景淵的本事,也能護得住她。

    若想留在他這兒,他可沒顧景淵那般重情重義,也遠不如他的君子風範。

    過了半晌,唐韻終是止了哭泣,後退一步,垂目輕聲道,“嗯,我不走。”

    十六歲,成人了。說的話自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

    應該有十六了吧,,

    “你,多大?”太子不太確定六年前,她是不是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