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莫羨      更新:2022-10-12 10:24      字數:4456
  第8章

    胡成銀心中大驚,勉強回道:“殿下有所不知,銅料耗損多少,與每年收上來的銅的質量也有關係,譬如某一年銅質好,損耗就小,銅質差,損耗就大,並無定數可言,殿下拿十年前與如今對比,自然對不上數。”

    “好,那便不論那麽久遠之前的,”項承昀打斷他,“孤且問你,兩年前,昌遠十年,鑄錢一億九千文,耗銅一百二十二萬,比此次鑄錢多了四千文,可損耗還不及此次一半,你又作何解釋?”

    胡成銀一臉難以置信,連話都說不出來。

    曹遂上任後,立馬就將這些賬簿銷毀了,這些數據連他都不知道,項承昀又是怎麽得知的?!!

    項承昀見他答不上來,直接站了起來,往庫房前走去,“開門,孤要驗銅。”

    胡成銀狼狽跟上,咬著牙吩咐,“開門!”

    庫門緩緩打開,露出擺放其中的一排排架子,其上擺放著成色形狀各異的銅料。

    胡成銀指著離門口最近的一排架子,“此次製錢所用銅料大都是以銅器融成的,這些是剩下的塊銅。”

    項承昀看了沈蔓一眼,兩人一同上前,仔仔細細將那些銅塊看過一遍。

    胡成銀腳步放慢,落後了幾步,趁項承昀觀察銅料時,暗中對身後的劉侍郎使了個眼色。

    劉侍郎會意,悄悄離開了人群,往鑄錢局外走去。

    另一邊,項承昀與沈蔓隔著架子對視了一眼,彼此間心中都有了數。

    項承昀轉過身,“如今收銅的渠道可還是在天成錢莊?”

    “前年自天成錢莊收上來的銅瑕疵過多,曹大人下了令,以後隻認寶豐錢莊的銅。”

    “寶豐錢莊?”項承昀皺眉,“何時開的這麽一號錢莊?竟把多年的老字號都擠下去了。”

    胡成銀眼神躲閃,“這下官倒是不知。”

    “所以這錢莊背後的主人,胡尚書也不知了?”

    “下官不知……”

    項承昀看了他一眼,眸光微冷,“連胡大人都不知道,那看來並不是什麽需要留意的地方。既然如此,孤便先告辭了。”

    項承昀回頭,示意沈蔓跟上自己,與她一前一後向外走去。

    兩人走出鑄錢局時,常裕還沒回來。

    項承昀吩咐車夫,“不必等他,直接去寶豐錢莊。”

    *

    常裕打探完消息,正要離去時,一眼就認出了不遠處那輛馬車。

    見項承昀下了馬車,常裕迎了上去,“屬下依殿下所言,守在鑄錢局門口,沒過多時,就見戶部劉侍郎急匆匆離開了鑄錢局,走進這家錢莊後門。”

    項承昀點點頭,停步等沈蔓跟上,這才繼續向前。

    這錢莊不大,內裏看上去普普通通,夥計也不多,客人更是沒有,瞧著有幾分冷清。

    錢莊掌櫃迎上來,臉上沒有絲毫驚訝,“太子殿下紆尊降貴,不知有何吩咐?”

    “孤來查看你庫房裏的銅質。”

    掌櫃十分客氣,“殿下這邊請。”

    這錢莊前廳不大,後院卻大的過分。

    沈蔓始一進去就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她動了動鼻翼,若有所思地看向最深處那一排庫房。

    這味道有些熟悉,可卻一時想不出是什麽。

    還未等她深究,就見掌櫃的放緩了腳步,剛好擋住沈蔓的視線,對她笑了笑,“這位先生,庫房在這邊。”

    項承昀腳步一頓,詢問似地看了她一眼。

    沈蔓搖搖頭,跟著帶路的夥計往庫房前去。

    另有一名夥計打開庫房,露出裏麵大小各異的銅器。

    掌櫃解釋道:“錢莊前段時間收得的銅器,已盡數拉去鑄錢局了,隻剩下這幾個近來收上來的。”

    這些銅器坑坑窪窪,表麵還附著黑乎乎汙漬,看得沈蔓直皺眉頭。

    明明是大小各異的銅器,表麵的汙漬卻都一模一樣。說是巧合,實在不能信服。

    髒的這樣規整,倒像是有人故意糊上的。

    常裕問道:“就沒有幹淨點的銅器嗎?”

    掌櫃的點頭,“沒有。不過這銅嘛,投了爐子裏一融,誰還管你髒不髒,殿下若想看銅質,看這些也一樣。”

    常裕道:“怎麽可能一樣?這些銅器髒兮兮的,讓人根本無法判斷成色!”

    “那就不在小人的考慮範圍內了。”掌櫃笑得虛偽,“術業有專攻,小人能看得出好壞,能保證收上來的銅質不差,能及時交上朝廷的差,這就夠了,小人管不了外行人看不看得懂。”

    常裕火了,“你幾個意思?含沙射影罵誰呢?這些銅器連髒的程度都一模一樣,你敢說不是你提前……”

    項承昀攔住常裕,看了那掌櫃一眼,“鑒銅三法中,最直觀的便是‘看’與‘聽’。不過這銅器表麵這樣髒,既看不出,又讓人無法下手去敲擊聽聲,孤認為,不如請掌櫃的挑上一兩個,把它洗刷幹淨了,再讓孤辨一辨?”

    聽他說完,掌櫃的便笑不出了,“小人倒是沒想到,殿下這般博學多識,連如何鑒銅都知曉一二……”

    見他廢話連篇,卻就是不動手,常裕催促道:“知之甚少倒是無妨,手腳麻利點就行,有這說話的功夫,掌櫃還不如趕緊去洗刷銅器。”

    掌櫃的臉上掛不住,又不願親自下手,黑著臉吩咐了幾個夥計,挑兩個小的拿去院裏洗刷。

    這銅器看著髒,洗著卻格外的快,還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兩個幹幹淨淨的銅器就出現在幾人麵前。

    掌櫃的臉色難看,又有些忐忑,不住地去觀察項承昀的表情。

    項承昀隻當不知,視線在那兩個銅器上來回打量幾眼後,點點頭,“成色不錯。”

    掌櫃笑容勉強,“謝殿下首肯。”

    項承昀回望沈蔓,“沈先生方才是不是有話要說?”

    沈蔓刻意壓低嗓音,“在下想問一問掌櫃的,那最後一排庫房裏,放置的是何物?”

    她實在想不出什麽東西會散發出那樣奇怪的味道。

    掌櫃看著遠處的庫房,道:“不過是一些炭火罷了。”

    “與炭火味道不太像。在下聞起來,倒更像是……”沈蔓冥思苦想,“……打鐵鋪裏常有的爐火味。”

    掌櫃低著眼,並不與沈蔓對視,“先生是讀書人,對聖賢書了如指掌,可對炭的種類怕是了解不多,想來先生是聞到了自己不常聞的炭,這才覺得不像。”

    沈蔓總覺得不對,“在下非是要窺探,隻是方才那味道,確實不像炭,更偏向於明火……”

    項承昀便道:“先生若好奇,不若去看一眼。”

    掌櫃的立刻道:“不可!”

    似是覺得自己失態,掌櫃的尷尬一笑,“那些不隻是錢莊冬日所需,更有其他商鋪與高門大戶,都將炭存儲在這。若將這些客人存儲之物隨意展示給他人,那小人這錢莊,還怎麽開得下去?”

    沈蔓想了想,行了一禮,“是在下唐突了。”

    聽她鬆了口,項承昀道:“若無別的事,孤就不多打擾掌櫃生意了。”

    掌櫃明顯鬆了口氣,語氣都誠懇了不少,“小人恭送殿下。”

    *

    馬車再次動了起來,沈蔓長長出了一口氣,“終於可以抬起頭了。”

    方才為了降低存在感,她一直都微弓著背,實在是不大舒服。

    “很難受嗎?”項承昀問。

    “還好,就是後背和頸部有些不適。”沈蔓說著,像是又想起了什麽,聲音中帶上了一絲笑意,“殿下方才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嗯?”

    沈蔓抿嘴笑道:“就是有些沒想到,殿下也會故意找茬。”

    “對付這些胡攪蠻纏的人,你得比他們更胡攪蠻纏。”項承昀一邊說著,一邊微微彎腰,從車座下的箱子裏拿出一疊薄被,遞給沈蔓,“靠著它,舒服些。”

    沈蔓有些驚訝,“殿下竟然也會在車上準備薄被?”

    “為何不能?”項承昀笑了笑,“就算是殿下,也是會冷的。”

    這話不知為何,卻讓沈蔓心中微微一動。

    伸手接過棉被,墊在身後,連擺歪了都沒發覺。

    她突然在想,自重生後,她對於項承昀的所有看法,真的是她以為的那樣嗎?

    沈蔓想起前世時,自己與項承昀那極少數的幾次相見。

    從嫁入東宮開始,就有很多人或同情、或幸災樂禍地提醒過她,讓她離項承昀越遠越好,在他們口中,項承昀的行為舉止根本不似常人,倒像是得了瘋病。

    可沈蔓並不這樣想。

    那時候東宮之中還算平靜,也無一些奇怪的聲音,要說不同,也隻是相比較將軍府沉悶壓抑了些。偶爾幾次,沈蔓在東宮遇見項承昀,也曾悄悄觀察過他,覺得他與傳言中並不一樣。

    彼時的他看起來,隻是個沒有人願意靠近的、一個格外孤獨的人罷了。

    就像常年被囚在東宮的她一樣。

    那一年的大年夜,沈蔓在將軍府吃過了飯,又被蕭雲嵐塞了滿懷的話本和飴糖,心中格外高興,就連穿過連燈籠都沒點的東宮,也沒有將她的喜悅減去分毫。

    沈蔓就在這時候遇見了項承昀。

    他一個人站在雪地裏,微垂著頭,與牆角的紅梅靜靜相望著。

    沈蔓想了想,走上前道,“殿下穿的這樣單薄,不冷嗎?”

    項承昀神色冷漠,看了一眼她懷裏的話本,“那是什麽?”

    沈蔓低頭看了看,“話本呀!殿下喜歡看嗎?”

    “不喜歡。”

    沈蔓又問,“那殿下可有喜歡做的事?”

    “如果你問的是像看話本這種毫無意義的事,那就沒有。”

    “這怎麽能算毫無意義的事呢?至少在沉浸在其中時,感受到的那些快樂,是真真切切存在著的呀。”

    項承昀沉默了一下,“快樂本身也是毫無意義的事。”

    “那是因為殿下不快樂。”沈蔓小心展開手中的油紙袋,笑著問他,“殿下,吃糖麽?”

    項承昀搖頭,“孤不愛吃。”

    沈蔓主動上前,放到項承昀手裏,“殿下都沒嚐過,怎麽知道自己不愛吃?”

    項承昀捏著這小小的糖丸,輕輕皺起眉,似是有些不耐。

    沈蔓努力讓自己顯得誠懇,“是甜的,很好吃。”

    她說了這句話後,項承昀似乎頓了頓,慢慢地將糖放進嘴裏。

    沈蔓問他,“甜嗎?”

    項承昀搖了搖頭,又遲疑著、慢慢地點了點頭。

    沈蔓忍不住笑了笑,“殿下要是早點過來,還能嚐一嚐我做的梅花酥。別的糕點我總做不好,隻有這梅花酥,味道特別好。不過這個飴糖也很不錯,我這裏還有好多,殿下想吃了就來找我。”

    項承昀卻又搖了搖頭。

    沈蔓有些摸不準他的意思,隻好道:“殿下吃了糖,就笑一笑吧。”

    項承昀沒有笑。

    項承昀很少笑。

    他隻是看著沈蔓,“為何吃了糖就要笑?”

    沈蔓想了想,“殿下吃糖的時候,開心嗎?”

    項承昀道:“孤不知道。”

    這話倒是將沈蔓難住了。

    見她不語,項承昀又道:“那你呢?”

    “我當然是開心的呀,”沈蔓抱緊了懷裏的東西,低眉淺笑,“這些東西本身已足以使我快樂,可因為它們是在意我的人贈予我的,所以我感受到的快樂便愈發強烈。”

    項承昀看不懂她此刻的表情,“贈予?”

    沈蔓重重點頭,“這是他們給我新年禮物,也是他們對我的新年祝福。”她頓了頓,又道,“就像方才那顆糖,那也是我贈予殿下的。我希望殿下新的一年,能多笑一笑。”

    項承昀沒再說話。

    沈蔓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語氣卻有些冷,“禮物和祝福,是最沒有用的東西。”

    他說完便轉身離去,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

    沈蔓看著他漸漸消失的背影,轉身進了自己的院子。

    ……

    那天晚上,是沈蔓第一次與項承昀說上話。

    自那之後,兩人也有過幾次交談。甚至還有兩次,也是這樣冷的雪夜。與沈蔓身上裹著的厚厚的鬥篷相比,項承昀的身影格外單薄,雪夜毫不費力地便將他整個吞噬。

    一如他的神色一般,淡漠到連雪都不肯落在他身上。

    好像就是這樣並不多的幾次,才讓沈蔓下意識覺得,這人並不怕冷。所以在看到他備好的被子,在聽到他說自己也會冷時,沈蔓第一反應竟然是覺得不可思議。

    沈蔓靠在薄被上,沉默著想了許多。

    這一世的項承昀,與那時大有不同。

    他不瘋,不暴戾,不恨她。

    他會笑,會冷,也會向她主動伸出手。

    這樣的項承昀,真的還會像前世那樣,哪怕自己已經無暇顧及,還要特意分出人手去殺了她嗎?

    沈蔓動搖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