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作者:起一聲羌笛      更新:2022-10-08 23:35      字數:4904
  第99章

    海棠宮緊閉的門開了, 對方看到陛下似乎也同樣驚疑。

    此時所有宮人都立在廊下院中,屋子裏隻有兩位主子。寒風吹過,但所有人都不敢輕動。他們都敏感意識到, 今晚兩位主子說的話必然十分要緊。

    吉祥悄咪咪往昂頭看著冷月的如意身邊湊了湊, 舔著臉叫了聲:“如意哥哥。”如意還沒反應, 先把旁邊的步步惡心到了,吉祥跟他一樣也都是二十好幾的人了, 怎麽還能做出這副姿態喊哥,他二十以後都不好意思再這麽幹了。吉祥沒好氣瞥了步步一眼,他懂什麽,以後他們就是一塊兒辦差伺候帝後的了, 現在還不趕緊交流感情,以後萬一有了摩擦多不好。

    室內窗子都閉著, 滿室暖香, 摻著淡淡的藥味兒。

    謝嘉儀早在知道陛下來的時候, 就已經被陳嬤嬤扶到窗邊榻上靠著迎枕坐了, 身上搭著一床青底繡白海棠的錦被, 頭發來不及梳起來,被嬤嬤挽起鬆鬆籠在一側, 臉色雖比平時蒼白些, 瞧著倒也還好, 至少唇色雖白了些,隻像褪了色的芍藥, 紅色淡了些, 倒不像徐士行整個發白。

    她白皙的手指摳弄著窗欞上的雕花, 一下又一下。

    徐士行坐在長榻前的檀木桌前, 手無意識轉著桌上的青瓷茶盞。最初看到她的安定過後, 夢中看到那三個字的劇痛漫上來又被他一點點壓下去。

    夢終究是夢,她怎麽會死。就好像,她從來不是自己的皇後一樣,她也不會死。

    此時燭光暖香,木桌長榻,雕花窗欞,都在,她也在。

    就在他身邊。

    隻是這樣和她坐著,徐士行就覺得困住自己的一切都散了,鼻間的血腥、走不出的陰暗、無止境的頭痛,都沒有了。這一刻夜寂靜,他整個人也都重新安穩靜了下來。

    夢境虛無,可夢境讓人清醒。他清醒地意識到,他無法獨活在一個沒有她的世界。如果沒有她,他為什麽要永遠承受走不出的黑暗與血腥,永遠麵對沒完沒了的折子,一切前行都沒了意義。

    她得看著他。

    所有的堅持和掙紮,才值得。

    徐士行按住了手中的茶盞,望向始終看著窗欞的謝嘉儀,叫她的名字,看到對方轉頭看向自己,徐士行的心就是不由自主地一跳,他在她的目光中輕聲說:

    “昭昭,我三十歲了。”曾經他們相約攜手一生,可是轉眼間半生已經過去了。

    謝嘉儀看著眼前這個人,熟悉陌生,她輕輕點頭,“是啊,你三十歲了。”而她也不是十六歲。那一心一意愛慕著的十六歲,與之決裂的二十歲,殞命的二十二歲,都已經如此遙遠了。中間隔著前世今生,隔著半個大胤,隔著一個她永遠也不舍得忘記的人。

    她明明隻有二十八歲,可她卻覺得自己蒼老了。好像跋涉了幾生幾世,走到最後,卻還是要跟這個人相對。

    今生她擁有了很多很多,可她最想要的卻早已經失去了。

    好在,她還有承霽。

    她聽到徐士行的聲音,他說:

    “我想要你,你可以想想,你想從我這裏要什麽。”徐士行想到那個白生生包子一樣的孩子,輕笑了聲,帶著不為人知的苦澀,“我這裏,總還有你想要的東西。”

    謝嘉儀愣愣看著他,到了談條件的時候了嗎?

    她的聲音依然是舊日嬌軟,隻是說話的這個人早已變了舊日心腸:

    “我想要後位,陛下隻能有我一個。”受不住共夫的惡心。

    徐士行笑,點頭,“還有呢?”

    謝嘉儀也輕輕笑了,他也知道最重要的留在最後說。

    徐士行看著謝嘉儀的笑容,明明還是像海棠花一樣明豔,可總讓他疑心一不小心就會謝了,看得他的心都縮緊,他在等著她後麵的話。

    “陛下當視承霽為繼子,如陛下無子,他將為嗣子。”

    徐士行看著她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的眼睛,烏溜溜的,澄澈幹淨。歲月明明帶來那麽多東西,也帶走了那麽多,她的眼睛怎麽還是這麽幹淨漂亮。隻是,她讓人痛起來,從來都不手軟。

    徐士行點頭,“好。”陸辰安為皇室血脈,閔懷太子之子。如果不是一場滅門屠殺,這天下都是他們的。帝王過繼嗣子,他的兒子當然最有資格。

    謝嘉儀還以為徐士行會憤怒,至少會考慮很久,卻沒想到他就這樣點頭說好。她可以騙他,但她前生最痛,不就是被人騙了嗎?

    她凝視著徐士行,緩緩道:“陛下,我隻會要承霽一個孩子。”你這次若能守信,她的承霽必將成為帝王嗣子。

    明白她話中意思後,徐士行的心幾乎是瞬間痙攣,他的手死死握緊掌心杯盞,艱難笑道:“我們的時間還長,有些話不要說的太早。昭昭,好不好?”

    謝嘉儀想先繼子,再謀嗣子。這天下太平來之不易,能禮,她亦絕不想兵。

    徐士行苦澀想,半生已經過去,他們還有半生。自己一直一直對她好,總有一天她一定也想要一個跟他的孩子。

    他們的孩兒——,不知為什麽隻是想到他們的孩子,他的心就揪痛難忍。

    他慢慢鬆開了握著青瓷茶盞的手,緩緩起身來到謝嘉儀身邊。

    十多年後,再次輕擁這人入懷。

    幾乎是把謝嘉儀輕輕抱入懷中的瞬間,他就看到了海棠花開。海棠樹中那個紅衣少女,一臉明媚笑容,嬌聲喊道:“太子哥哥,我要跳下去了,你可要接住!”然後像一陣風一樣落入他的懷裏,笑得那樣快活。

    她笑著仰頭問:“太子哥哥,你會一直接住我嗎?”

    他點頭,他總是會接住她的。

    “那我要去更高的地方,你可要接住我呀。”

    燭火輕晃,如同懷中人輕顫的身體,徐士行微微用力抱著她。滿室都是寂靜,但他心裏卻是一遍遍呐喊著昭昭,明明是你說的,不管發生什麽都不會鬆開拉著我的手,為什麽你生氣了,就再也不肯回頭。

    明明抱她在懷,可徐士行心裏卻是化不開的悲哀。

    她明明在自己懷裏,卻又偏偏讓他覺得她在別處,他隻能再次收緊雙臂,去碰觸她柔軟的烏發,溫熱的臉頰脖頸,確定她是真的,不是幻覺,她是真實的被自己收攏在懷。

    當明月懸於中天,陛下上帝輦回返。

    跟著帝輦的吉祥回頭,看月光下華麗的海棠宮,那是鳳棲之處,望之就讓人升敬畏之心。

    坐在帝輦上的徐士行撐頭沉思,看似一切都平穩進行,但隻有他知道過於強烈的情緒波動耗盡了他最後一點氣力,可是他的眼睛依然發亮,他心裏有很多想法,他抬手叫吉祥:“明日一早叫內務府,朕要重修昭陽宮。”

    他看著天上那輪明月,昭昭將會是他的皇後。他要昭陽宮成為最華麗的至尊之處。

    還要移栽更多海棠樹過去,要開窯為她專門燒配得上她的瓷器才是,現在庫裏那些太普通,,要做很多事,每一件想起來都讓倦極的帝王覺得快活。

    快活,是的快活,徐士行許久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了,生活重新成了可期待的,他熱切期盼明天。

    昭昭最是心軟,天長地久,她總會完完全全地回到他身邊。

    月光下,一切都朦朧美好,初冬才要開始,徐士行就已經看到它背後那個蓬勃的春天。

    徐士行覺得自己這晚該是更難入睡,卻沒想到頭挨著枕頭就沉沉睡去了。十多年來,他從未這樣好眠。一直到第二日醒來,看到透窗而入的晨光,他還是怔愣的。

    他都忘了好好睡一覺的感覺了。

    “郡主起了嗎?”問完他就笑了,她怎麽可能會起。

    果然就聽吉祥笑著回道:“小的讓人候著呢,郡主這時候還睡著。”因為陛下這一個輕笑,養心殿滿殿宮人都覺得這一天明朗起來,差事都好當起來了。

    小唐跟著吉祥屁股後麵打聽到底怎麽回事,陛下怎麽一下子心情好起來了。

    吉祥拿拂塵杆輕敲了他肩膀一下:“等著吧,以後陛下隻會心情越來越好。”他們養心殿的宮人也算熬出來了,,意識到這樣想不敬,他又敲了小唐一下:“你小子隻管好好當差,很快就知道了,瞎打聽什麽。”陛下給個笑,這小子就不怕死了!

    果然很快就都知道了,因為陛下的舉動很快在宮內前朝引起軒然大波。

    先不要說盛怒的壽康宮,直接稱病,並且不見前來請安的陛下。

    就是前朝也沸沸揚揚,怎麽才聽說郡主有禍主媚上之嫌,還公然頂撞壽康宮,轉眼內務府就接到了大修昭陽宮的旨意,這是要立後呀!

    誰家女兒堪為後?

    為什麽陛下早不修晚不修,偏偏是這時候大修昭陽宮。

    再一想當年陛下與郡主情意,這聖心所指還不明白?隻是——,今時不同往日,郡主不僅是二嫁之身,還帶有一子,這——怎堪為後啊!

    朝堂上,建曌帝坐在龍椅上,聽著下麵官員的試探,不過翹了翹嘴角,朗聲道:“後位空懸已久,朕欲立後。”

    果然,他們心中猜測落實。

    老英國公垂眸,英國公一門父子兩人在朝,也是佳話了。此時就見英國公世子出列,“陛下立後,是大胤之福,是朝廷盛事。”這是提醒下麵的臣子,立後不僅僅是陛下的私事,更是國事。

    果然立即就有人提名英國公義女,秀外慧中,堪主後位。

    泰寧侯捏緊了笏,也出列支持英國公義女為後。

    也有臣子支持太傅府家的女兒,更有人提到京城如今新長起來的一波貴女,那也個個都是德才兼備。

    名字一個個被提出來,可帝王始終緘默以對,到最後再也找不出新名字了,龍椅上始終沒什麽表情聽著的帝王,這時候才動了動,含笑問道:“還有嗎?”

    建曌帝一笑,讓還想說話的人都不敢說話了。以往陛下翹翹嘴角,就要出事,這次陛下笑了,這一個不慎會死人呐。

    這時候所有人都確定了帝心所在就是郡主,可這第一個提出來的人隻怕名聲不好聽,有諂上趨炎附勢之嫌。

    誰也沒想到第一個站出來提出郡主的是太傅府的公子、戶部侍郎,如今士林清流的領軍人物、最年輕的閣臣陳櫟川。這,,先不說他這麽一提,在清流中就難再立足,就是於私,誰不知道太傅府嫡小姐想要為後的決心,,眾人怎麽都沒想到第一個提出郡主的竟然是他。

    還沒等人反對,龍椅上的陛下先說話了:“愛卿是朕之肱骨,大胤能臣,識人方麵也勝人一籌。”

    眾臣:,,陛下禦極近十年,從未這樣熱情地誇過臣子,如今都便宜陳侍郎了。有了第一個出頭擔罵名的,其他人也敢說話吹捧郡主了。

    聖心如此之明,建曌帝又不是個好說話的皇帝,被禦史指著鼻子罵諂媚的臣子越來越多。

    朝堂你來我往,兩邊人已經是涇渭分明。

    徐士行饒有趣味地看著,沒想到就是有意彈壓著,英國公一黨也壯大起來了,被他們拉上船的人還真不少。隻是,在他們看來是上船,在徐士行看來卻是被拉下水。

    其中宋子明是言辭最激烈打衝鋒的,他如今就是不想衝都沒辦法了,英國公就是把他當咬人的狗用的。不能咬人了,他就沒用了。就是這個泰寧侯怎麽能站隊站得如此堅定,這明明該是一個很有分寸的聰明人呐。徐士行看著下麵一個個義正詞嚴,其實各懷心思的臣子,一個個琢磨過來,最後卡在秦執禮這邊,他一時間想不通這樣一個聰明人如何被英國公府拉下水的,還入水這樣深。

    就在英國公斷定陛下縱然有彈壓他們國公府的心思,但麵對如此多官員站隊,即使是大權在握的陛下,也不能不考慮一意孤行的後果。

    他卻低估了陛下一意孤行的決心。

    既然這麽些官員都下了水或者說上了不該上的船,確實難辦,但也不是一個辦法都沒有,例如徐士行決定采取的辦法——全擼下來。如今大胤穩定,國泰民安,外敵無擾,邊境安全,他難道還慢慢給這些錯了方向的講道理哄著他們不成?

    所有人都以為前朝就立後這件事必然會僵持已久,誰也沒想到一切迅速結束了。不僅是陛下手起刀落的決斷,此時讓所有人更意外的已經不是太傅府陳侍郎的站隊,而是宗室站了郡主的隊。

    皇族宗室支持立坤儀郡主為後!

    這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聽到消息的太後簡直驚到半天說不出話!她始終稱病不動,就是因為她知道不管是前朝還是宗室這兩關都難過。

    柳嬤嬤也是一臉凝重,“誰也想不到老王爺親自遊說宗室。”

    “老王爺?”太後聲調都變了,“他不是老到這兩年都不出府了,說是連歌舞都沒多少心思聽了?”他出來為立後奔波,為郡主站台,他這是中邪了?被郡主做法魘鎮住了?

    “誰不是這樣說呢!”柳嬤嬤聲調也是控製不住的尖,這真的太讓人意外了。

    老王爺府中

    老王爺和郡主兩人都看著院子中蹲在那裏看螞蟻就能看很久的小世子。

    “陛下也知道了吧?”

    謝嘉儀點頭。

    老王爺突然笑了,笑著告訴謝嘉儀:“徐氏皇族出三種人。”

    看著郡主詢問的眼神。

    他蒼老的聲音慢慢道:“情種,瘋子。”

    謝嘉儀問:“第三種呢?”

    老王爺看了她一眼,緩緩道:“瘋子情種。”謝嘉儀聞言愣住,好一會兒才說:“陛下不是。”徐士行心中有江山,江山為重。

    老王爺沒有認同也沒有反駁,隻是重新看向院子中依然安安靜靜蹲在那裏看螞蟻的小世子,喃喃道:“可真像啊。”跟閔懷太子可真像啊。

    陛下拿下了前朝,宗親又都支持,就連民間也全是一片支持之聲,各種祥瑞福兆被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不讓郡主為後天都不答應了一樣。

    壽康宮的心口痛也沒能攔住即將到來的封後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