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作者:起一聲羌笛      更新:2022-10-08 23:35      字數:4569
  第87章

    終於回到府中, 下人退去,隻剩下洗漱換衣後的陸辰安和謝嘉儀兩人。

    幾乎是目光相觸的瞬間,陸辰安就已經把人緊緊抱在了懷裏, 此時那顆始終不安的心才慢慢安靜下來。謝嘉儀整個人都在他的懷裏, 這個事實是這樣好。

    久久的無言和擁抱。

    一直到謝嘉儀突然掙紮開來, 伸手扯住陸辰安半開的衣襟:“快給我悄悄傷得怎麽樣!”陸辰安低頭按住她亂扯的手,“難看, 昭昭別看。”傷口早已經結痂,凸起的紅色傷疤盤踞在右肩,看著怪嚇人的。前段日子又崩開了一次,如今更難看了。

    陸辰安想到了府裏養在前院的那隻土狗, 是前年冬天被府裏人撿到的,趴在府中小廚房煙囪牆邊, 冷得恨不得直接鑽進火坑裏, 瘦骨嶙峋, 關鍵還醜。謝嘉儀倒是讓人好好養著這條狗, 隻有一條, 不要讓她看見,用她的原話就是“醜得傷眼”, 陸辰安不明白怎麽叫醜得傷眼, 謝嘉儀努力解釋了半天, 最後說了一句“就是醜得,,都”都了半天,說“都不像隻狗”。

    陸辰安在軍營第一次仔細打量自己右肩傷疤的時候, 就想到了王府那隻土狗和謝嘉儀說的那句“醜得傷眼”。

    他抬手按住了謝嘉儀拉扯領子的右手, 誰知謝嘉儀抬起左手就把他腰間束帶抽了下來, 一把揪住他散開的衣襟嘿嘿笑道:“美人, 乖乖讓本宮看看, 有你的好處呢!”

    陸辰安:,,

    他想謝嘉儀這又是看了什麽話本子,強取豪奪的不法之徒?就感覺右肩一涼,右邊衣衫已經被謝嘉儀扯落,緊隨著涼意而來的就是柔軟和溫熱,是謝嘉儀的手。

    無比溫存,輕輕撫摸著他右肩遒結凸起的駭人疤痕。明明疤痕該是沒有知覺,可是陸辰安再次感覺那隻手好像落在自己的心尖兒上,讓他閉了眼,昭昭的手溫柔得讓人想落淚。

    這一刻,陸辰安覺得自己整個人生都在被人珍視。

    他想到當對方的刀插進自己右肩的那一刻,自己想什麽呢?好像什麽都沒想,可是當對方被挑落馬下,隨著他高呼:“衝!”的時候,劇烈的疼痛襲來,有瞬間他眼前一黑,那一刻他想到謝嘉儀。他不能死,他要贏,他要回去見她。他還有那麽多話,想對她說。他還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裏。

    一顆滾燙的淚落在陸辰安的傷疤上,燙得他整顆心都是一個瑟縮。

    “一定很疼很疼。”是謝嘉儀哽咽的聲音。

    他把人再次拉入懷裏,“昭昭,不疼的。”這一刻他早已經忘記了所有的痛楚,他的世界好像沒有陰霾,沒有疼痛,隻有她。

    他垂頭在她耳邊喑啞道:“郡主,小的都從了,有什麽好處呢,,”

    溫熱的氣息從撲過謝嘉儀小巧的耳垂,好像有魔法,立即讓她的耳垂紅了。謝嘉儀覺得此時自己耳邊好像伏著一隻危險的獸,隻要她一動,就能把她整個吞下。

    她咽了口唾沫,結巴道:“,,不,,不急,,”

    耳邊人輕輕碰了碰她的耳垂,讓她一個瑟縮,是他柔軟的唇,“不叫我美人了,,”

    謝嘉儀整個人都忍不住發顫,強撐道:“美人,,不急——”隨即她就聽到那個幾乎要進入她靈魂深處的聲音含混說道:“可我急,,”

    陸辰安醒來的時候,外麵的天已經黑了,房間裏靜悄悄的。

    謝嘉儀就那樣側身抱著他的左臂,頭擱在他左肩處,輕熱的鼻息淡淡撲在他的頸間。睡得又沉,又乖。陸辰安就這樣靜靜躺了好久,在這個錦繡帳中,外麵的一切都遠了。他什麽都沒想,隻是感受著身旁謝嘉儀的呼吸。

    好久,他才輕輕抽出手臂,給她拉了拉薄被,自己坐起身,又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才披衣下床。整好衣服後,陸辰安來到了啞奴處,從袖中拿出那個黑色瓶子:“藥,再多做些。”頓了頓,“先不要讓郡主知道。”

    一向隻聽令行事的啞奴,第一次聽完主子的話,沒有立即行動。

    她低啞的聲音:“殿下。”她不明白,殿下冒著暴露的危險找來了方仲子,解了郡主的毒,不就是為了子嗣嗎?為什麽殿下還要自己服避子藥。她不明白。

    陸辰安知道啞奴要問什麽,他看著窗外開得熱鬧的丁香,此時已經是暮春。建曌三年的秋天,不遠了。他沒有跟啞奴多說什麽,隻是道:“去做藥吧。”

    啞奴咬了咬牙,還要說話,陸辰安已經轉身離開了啞奴的藥廬。

    經過院中一樹海棠的時候,陸辰安停了步子,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就覺得很想念謝嘉儀。離開這樣一會兒,就很想念她,他抬手摘了一朵小巧雪白的海棠花,轉身朝著兩人內寢走去,帶著一種急於見到的迫切。

    到了內寢床前,謝嘉儀還好好睡在錦被中。

    陸辰安這才突然放了心,把手中那朵小小海棠花慢慢點綴在她烏黑的發間。借著簾外燭光,看著沉睡的人和她發間的海棠。

    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隨著一場大雨,北地的夏天來了,到處都是一片嫣紅翠綠。

    這是一處很幽靜的山穀,裏麵住著一群逐水草而居的蒙人。百年來,他們世代都隱居在此,這一日在他們看來同往日並沒任何不同,早早起來互相呼喝著讓孩子把牛羊趕出去,女人們早已經開始操持家務,男人們吃過朝食正要去後山狩獵。

    可是掀開帳子,就看到圍攏而來的士兵,是大胤的兵。

    而他們,是塔塔部的族人。

    陸辰安遠遠看著,旁邊是另一個年輕的將領,是這場行動的主要指揮者。雖然多年風沙吹糙了男人的臉,可仍然能讓人看出,這不是土生土長的北地人。

    他當然不是,他是化名張大虎的張裴鈺。此時他正窩火得很,一場注定名垂史冊的大戰,他隻撈著打左路,還是左路王川的輔助。他早就看上了謝家軍,結果隻能看著謝家的郡主帶著郡馬直接收攏,更是經此大戰,重新複蘇了謝家軍在北地的威望,不要說旁邊這個過分俊美的靖北王,就是謝家軍舊部季德、趙義、蔣幹等人,也都借由戰功,迅速爬到他夠不著的位置了。

    如今主戰場已經結束,就剩下些掃尾的工作,眼看著已經沒有什麽立功的機會,張裴鈺一顆心火燒火燎的難受,隻怕錯過這次,以後都沒的仗打了。沒有仗打,哪裏還有機會!

    所以接到陛下的密旨,他的滿腔憤懣都有了去處。

    陛下旨意:盡屠塔塔部,著將軍王川、張裴鈺負責 ,北地靖北王陸辰安配合。

    帳篷裏走出來的男人們個個強壯悍勇,可是在上千名著甲持兵的大胤士兵麵前,他們毫無反抗之力。一百多個帳篷裏的男人被甲兵趕到了一起,最後看了各自的女人孩子一眼,垂著頭無聲地聽從大胤士兵的呼喝,那些質問反抗的男人已經在開口的瞬間直接被砍下了腦袋。

    血腥氣彌漫了整個荒野。

    一百多個塔塔部的男人被驅趕著來到低窪處,十人一組,走到指定的地點,被依次斬首。不到半個時辰,這些塔塔部男子在一片寂然中,被斬殺殆盡。

    史載這次屠殺:“呼其壯士出,以次斬戮,寂無一聲,駢首就死”。

    謝嘉儀驅馬到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另一側在處理塔塔部的女人和孩子。陸辰安第一時間看到了坐在馬上,無聲注視著底下屠殺的謝嘉儀,張裴鈺就見一直很安靜的靖北王驟然回身向後跑,後麵是一隊人馬簇擁著一位紅衣女子,不用說,那就是聲名赫赫的——坤儀郡主了。

    他冷冷打量著這個毀掉了他跟妹妹全部計劃的郡主。

    陸辰安把謝嘉儀拉入懷裏,“不要看。”

    謝嘉儀卻從陸辰安懷裏抬頭,輕聲道:“讓我看看。”讓我看看,這一切到底如何發生,又如何結束。

    山坡下一個塔塔部女孩,仇恨的目光看向了現場最尊貴的那個女子,她衝她喊道:“我們是無辜的!”他們世代隱居在這裏,牧羊放馬打獵為生,他們什麽都不曾做過。跟大胤漢人的唯一關係,就是拿牛乳奶酪換他們的針線珠子,跟他們買鹽。他們還收留過災荒中無家可歸的漢人,她的漢語就是這些漢人教的。她以為漢人都是好人,他們是無辜的!

    整個山坡隻有男人們的沉默和女孩的呐喊。

    很快,那個女孩也倒在了血泊中。

    不到一個時辰,這場屠殺就結束了。張裴鈺跟兩人行禮後,揮手帶人去搜下一個塔塔部人居住的地方。

    謝嘉儀連同她身後跟來的王府中人,都沉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她掙開陸辰安的手,緩緩走到那個撲倒在地的女孩身旁,女孩不大,不過八九歲的樣子。

    她想到了她五歲那年的肅城,同樣的屠戮,滿城都是血。一場雷雨後,浸透了她蹲著的地道,血水漫過她的腳,她整個腳都泡在血水裏。

    那時候,她不明白這一切到底如何發生的。她,她的家人,肅城那麽多人,賣海棠糕的婆婆,賣桂花糖的老爺爺,雖然愛罵人但是也會把家裏的饅頭罵罵咧咧送給餓肚子乞丐的女人,同她一樣流著口水站在街頭盯著剛出爐香噴噴糕點的小哥哥,,他們什麽都沒做錯啊,隻是一天天好好活著,,卻在一夜間,都死了。

    謝嘉儀伸出手,慢慢合上女孩始終睜著的眼睛。

    甚至,沒有人幫她的哥哥合上至死都睜著的眼睛。

    “可是戰爭,本來死的就是無辜的人啊。”謝嘉儀好似在回答這個女孩的質問,也好像在透過歲月回答那個獨自蹲在地道血水中的自己。

    陸辰安看著謝嘉儀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一顆心幾乎都要迸裂,他艱澀道:“昭昭,陛下是為了——”

    “我明白。”謝嘉儀明白,西蒙各部均強悍善戰,是大胤長久太平的威脅。經此一戰,西蒙各部已經重新稱臣納貢。陛下是以滅族震懾西蒙已經歸順的部落,再有叛者,今日的塔塔部就是前車之鑒。

    謝嘉儀抬臉,注視著陸辰安,一字一句道:“陸大人,我明白。”

    “我們都是棋子。我隻是不明白,陸大人,我隻是不明白我們到底是誰的棋子?”謝嘉儀仰頭看他,目光裏是一片走不出的濃霧,如此濃重的困惑和悲傷,彌漫了她那雙總是澄澈清透的眼睛。

    陸辰安看著她的眼睛,仿佛有一雙手攥住他的心髒,痛不可遏,“昭昭,天地不仁。你隻是,太早看到了。”幸運的人,也許一生都不用知道這樣一個事實,隻要人活著,爭鬥永遠不會停止。而所有的爭鬥,都伴隨著無辜者的犧牲。

    當年的肅城不是結束,今日的塔塔部也不是結束。

    他的郡主啊,隻是太早看到了。

    謝嘉儀捂著肚子,喃喃道:“陸大人,我難受。”

    那一刻好像那隻大手驟然用力,陸辰安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攥碎了。她明明該是心裏難受,可她偏偏捂著肚子,好像痛的不是心,是肚子。因為她是大胤的郡主,因為死的是曾經對大胤舉起屠刀的塔塔部族人,所以她不能軟弱,不可悲憫,不該心痛。

    可是他們都知道,當日死的是全然無辜的大胤百姓,今日死的也都是全然無辜的塔塔部百姓。

    陸辰安能做的隻有抱緊蜷縮的謝嘉儀,一遍遍吻著她無聲淚濕的臉頰,一遍遍告訴她,“你不是一個人,昭昭”,“昭昭,我在”,一遍又一遍。

    他聽到謝嘉儀空洞的聲音對他說:“陸大人,當年有人發現過我的。”當時她蹲在那裏,一遍遍重複著哥哥要她記住的話,然後她突然看到了一柄鋼刀,她茫然抬頭,驚恐的眼對上了一個搜找活口的草原兵,那個兵舉起了刀,視線卻落在了她已經泡爛的腳上。

    最後他無聲轉身離開了。

    她認出了那個兵,是塔爾克敦身旁的親兵。在這場屠殺之前,他對小郡主來說就是一個寡言愛笑的大兵,還給她買過糖糕。

    陸辰安聽完謝嘉儀的話,收緊了抱著她的手,他抱著她的手不受控製地痙攣了一下。他以為他明了她的煎熬,卻原來不過是一角。他的小郡主啊,才不過二十歲,就已經承受了這樣多。

    那一刻,從來不怨天的陸辰安看著恒久靜默的天,一望無際的原野,盡頭隻有寒日無言西下。他第一次覺得,天道真的不公。

    她不該承受這些的。她該,,她該總是在海棠樹下歡笑,嘴角還沾著甜糕的渣子,而那邊站著她的父母兄長。快快樂樂長大,等著與他在京城的那場遇見。

    他隻能抱緊她,再抱緊她。陪她一起,煎熬著他們為人的軟弱,煎熬著他們依然年輕而清白的良知。

    “昭昭,我在。”

    昭昭,我知道你難受,還有我在。

    作者有話說:

    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蘇軾

    呼其壯士出,以次斬戮,寂無一聲,駢首就死。——《嘯亭雜錄·西域用兵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