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作者:起一聲羌笛      更新:2022-10-08 23:35      字數:3279
  第85章

    秋月高懸, 北地初秋的夜已經很冷了。大胤謝家軍的營地此時很安靜,除了前方哨探的兵、營地各處站得筆直的值夜兵,似乎其他人都已睡了。

    夜很靜, 靜到可以聽到傷兵帳中傳來的細碎的呻吟。起來巡看的軍醫給呻吟的年輕小兵換了藥, 聽著他漸漸平緩的呼吸, 對提燈的藥童道:“這次的兵都算是走運的。”充足的物資從後方源源不斷送過來,不僅武器糧草, 就是藥品都能保障。要是放到以前,還換藥?隻要死不了都沒有藥用。

    中軍帳中的燭火還亮著,帳子外兩列親兵值守,個個目光湛湛。

    營帳中, 陸辰安擱下了兵棋,同陳先生最後看了沙盤一眼, 確定當前方案沒有什麽問題, 才活動了一下低得過分久的脖頸。陳先生離開前突然說了一句, “王爺想走一趟, 就去吧。”

    帳子裏其他人都聽不懂陳先生這突然的一句話, 就這麽看著陳先生扶著拐杖,慢悠悠出了中軍大帳, 還低聲悠悠感歎道:“若待明朝風雨過, 人在天涯, 春在天涯。”

    蒼老的聲音裏是被歲月浸染的嗟歎。

    他們聽不懂,隻覺莫名心酸。也不敢多問, 都看向他們的郡馬爺。他們聽不懂沒關係, 反正不管陳先生打什麽啞謎, 他們的郡馬爺都聽得懂。

    但這次, 他們的郡馬爺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解釋給他們聽。

    陸辰安又看了一眼沙盤, 這才抬頭問旁邊的趙義,“這次接應物資,誰去?”

    趙義回:“季將軍。”季將軍和郡馬爺這段日子可以休整一下,兩人已經頂了太久了。經過一番各有勝負的交戰,目前北狄和大胤陷入僵持,雙方人馬都已疲倦至極,都繃著弦兒,等著不久以後的那場決戰。季將軍為了讓郡馬爺能好好休息,選擇去接應物資。這段日子的戰場,該輪到他跟蔣幹盯了。

    趙義蔣幹早已摩拳擦掌。

    陸辰安摩挲著拇指和食指中指,對在一旁正低聲囑咐蔣幹的季德說:“季將軍,這次我去。”

    季德一愣,都知道之後的大戰一定會對上北狄第一勇士。他們這邊是郡馬爺掛帥,對上第一勇士的將會是郡馬爺。沒辦法,他們誰的身手都沒郡馬爺好。到時北狄必然叫陣的,為的就是以“北狄第一人”的一人之勇,鼓舞全軍鬥誌。

    前陣子挫敗了北狄想要以大胤郡主威脅謝家軍並以此祭旗的行動,剩下振奮北狄挫大胤軍勢頭的壓力就落在這個北狄第一勇士身上。

    北狄的這位第一勇士,向來沒有敵手,北狄不會放過這樣一個振奮軍心的機會。而他們謝家軍也絕不可能不應北狄叫陣,已經商議定,到時他們這邊出陣的就是郡馬爺。郡馬爺壓力不小,所以接下來幾日,也該是郡馬爺好好休整的日子。

    季德還沒來得及說話,蔣幹先大嗓門道:“郡馬爺放心,季將軍禁折騰呢,您就叫讓他跑這一趟,回來照樣拎大刀上戰場。”

    陸辰安看著兩人,頓了頓,季德立即回過味來,陸大人是想利用這個機會回趟家。原來,陳先生是這個意思。接應物資的地方距離肅城是半日的馬程,隻怕陸大人是打算不眠不休擠出時間回家看郡主。

    他立即道:“如此,謝郡馬爺厚愛。”旁邊蔣幹撓頭還對他道:“你可比咱們王爺糙多了,幹嘛讓王爺替你去——”沒等他說完,季德已經推著他往外走了,嘴裏邊道:“這麽晚了,咱們也該讓郡馬爺休息了!”

    陸辰安看著三人出去,直到賬外季德附耳對蔣幹低語,還能聽到蔣幹若有所悟的“哦哦”聲,伴著他回過味來的嘿嘿笑聲。陸辰安微微臉熱,可他已經快半年沒有見到郡主了。

    接下來這一戰,陸辰安是要拿命拚的。他不死,北狄第一勇士就別想贏。

    教他武功的師傅是武林有名的高手,從無敗績。他曾問過師父一個人怎麽能做到一直贏,師父不假思索就告訴他,每一次都要豁出命去打,就會一直贏。因為輸的那次,你已經死了。

    這場與北狄第一勇士的交手,他不能輸。

    除非他死。

    師父還說,當你不懼生死的時候,你就能始終冷靜地觀察敵人,於生死拚搏間,沒有人能始終藏著自己的弱點。洞察對手的弱點,然後除了擊中那個弱點,什麽都不要想。那時,即使對方拿走你的命,你也已經擊中他的弱點,拿走了他的命。

    即使死,依然是不輸的。

    陸辰安看著帳中燭火,想到了該也落了霜的肅城,想到了他出征前謝嘉儀含淚的笑眼。她踮起腳在他耳邊說:“陸大人,無所不能。”然後壓低聲音告訴他,“陸大人,真打不過,就跑啊。”

    想到這裏,慢慢變暗的燭火下的男子笑了。

    四日後他騎在馬上,朝肅城方向奔馳而去,糧草接應已經辦妥,不眠不休,他還有半個晚上的時間。就是用這樣的速度打馬前行,他能有半個晚上的時間同她在一起。

    馬匹飛馳,北地寒風刀子一樣割在臉上,馬上的陸辰安卻心頭發熱。

    越來越近了,直到看到肅城的城門,此時已經月上中天。

    他要在月亮消失的時候再次啟程,趕往北地戰場。

    一個城門就讓陸辰安整顆心砰砰跳著,他最後看了一眼月亮,打馬入城。

    王府守夜人看到突然出現的郡馬爺俱都是震驚的,但他們訓練有素,一言不發地把郡馬爺迎了進去,重新關上了厚重的王府大門。

    後院今晚值夜的正是如意,一向穩重的人也是驚愕得很,忙一邊幫陸辰安卸甲,一邊道:“裏麵是采月值夜,奴才進去——”陸辰安匆匆打斷他的話:“先不用,打桶水先讓我洗洗。”幾天的風塵仆仆,他太髒了。

    如意要去浴房準備熱水,也被陸辰安攔住了,“涼水就行,要快。”

    他的時間太少,他還沒見到她。

    當采月出來的時候,陸辰安是帶著一身水汽和涼意進去的。錯身而過時,垂首出來的采月不禁打了個寒戰,不僅僅是陸大人周身的涼意,還有陸大人這次歸來,身上染上的肅殺之氣,這是上過戰場,殺過不知多少人才會有的讓人不寒而栗的肅殺之氣。

    陸辰安在內寢前的屏風處停住了腳,讓自己在暖融融的屋子中恢複溫度。借著屏風這邊的燭火,透過影影綽綽的紗帳,他終於看見了謝嘉儀。

    她還在睡著。

    隻是看到,他的心就劇烈跳著。始終繃緊的神經,一下子鬆了下來。好像直到此刻,周身縈繞不去的殺意血腥,才一下子遠了。

    戰場上的殺與血,會敗壞一個人,讓他漸漸對血腥對生命麻木。漸漸,變成另一個人。可是站在這裏,陸辰安感覺原本的自己回來了。他重新感覺到溫暖,重新感覺到生命的可貴,重新感覺到活著的值得。

    當他終於讓身子暖過來,才大步轉過屏風,入了帳子,來到床前。

    如有所感,床上睡著的人驟然睜開了眼。

    不過愣了片刻,謝嘉儀幾乎要跳起來,“陸大人!”陸辰安忙連著被子按住她,這才把她抱在了懷裏,滿懷馨香柔軟。

    這一刻,鼻尖始終徘徊不去的血腥、所有的疲倦,煙消雲散。

    陸辰安這顆在戰場血腥中滾過的心,在謝嘉儀這裏慢慢治愈,重新恢複了他一身的儒雅。

    謝嘉儀伸手直接探入陸辰安散開的袍中,摸索過去,帶著微微的顫抖。陸辰安吸了口氣,低聲道:“昭昭,我沒受傷。”說著拉過她劃過自己胸,前的手,吻著她纖細的指尖,“放心,昭昭,沒有傷。”

    謝嘉儀的另一隻手卻已經摸到了他的後背,那裏有一道劃過後背的長疤。謝嘉儀哭了,“你還騙我。”

    陸辰安隻好改口:“沒受什麽大傷。”上戰場的人哪裏能一點不傷呢,但他真的沒有什麽要命的大傷。他的目光暗了暗,因為那場需要他拚命的大戰還沒來。

    可懷中的人太好,讓人有那麽一刻軟弱到舍不得拚命。

    想不計代價地活下來。

    陸辰安忍不住苦笑。

    轉而想到,不是說今年秋天,所以這一戰自己該會贏的。這一戰,他非死不會退縮,這是他欠這片土地的,也是他欠——昭昭的。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女孩的指尖一點點劃過自己後背猙獰的疤痕,晦暗燈光下,隻是想到那個畫麵,就讓摟著女孩的人頭皮發麻。陸辰安驟然抓住她的手,這次他把謝嘉儀的兩隻手都扣在了她頭頂,可是後背依然有酥麻的感覺,好似她的手依然還在。

    真是——

    “昭昭,不能亂摸。”陸辰安長長呼出口氣,慢慢道。時間太短,他還有很多話想對她說。

    可身下的女孩卻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陸大人,我隻是想你。”

    陸辰安扣著她的手在這一刻一下子失了力氣,他低頭凝視著她的眼睛。

    算了,時間太短,那些話回來再說吧。

    夜寂靜,寒聲碎。

    屋內溫香,羅帳動,燭淚低垂。

    夜要盡了,月已經快要消失了。

    陸辰安重新披甲上馬,沒有再看身後的郡主,快馬朝著夜色消失的地方去了。

    昭昭,等他。

    他會贏。

    作者有話說:

    若待明朝風雨過,人在天涯,春在天涯。——元虞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