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我後悔了
作者:杳杳雲瑟      更新:2022-09-05 14:15      字數:5506
  第50章 我後悔了

    鳳儀殿

    “我要你去找一個人。”

    遲遲想到在慈安宮聽見的那些話, 對桑若道:

    “此人或許藏身在廣陵王府,你去把他找出來,將他帶進宮中。”

    當年真相, 或許那人是唯一的突破口。

    桑若挑眉, 一絲幸災樂禍,“小臣聽聞, 官家親自出宮攔截廣陵王車駕。莫不是這大慶的天要變了?”

    遲遲真誠道:

    “隻要你幫我一回,我可以保證從今往後,不會再有人追殺你。”

    桑若凝她片刻,羽扇在手心一打, 站起身來:“罷了, 就幫娘娘這一次。就當是全了我爹的遺願!”

    遲遲看著他離去,轉頭對春雪道:“看來,我們得親自走一趟慈安宮了。”

    ……

    崔氏端坐上首,一身素衣,眉目平和道:

    “你來做什麽?”

    “兒臣是來勸母後停手的,”遲遲道,“當年之事, 母後不可聽信一麵之詞, 而冤枉了好人啊。”

    “好人?”崔氏皺眉,“自從先帝去後, 哀家身邊可用之人不多。最得力的, 不過兩個女官,可她們一個背叛哀家與皇帝勾結。一個被皇帝親手誅殺……”

    她徐徐道, “他能要了哀家身側之人的命, 也許有朝一日就會要了哀家的命。哀家豈能坐以待斃?”

    “可在大慶天子之前, 他首先是您的兒子。這世上, 哪有兒子會手刃自己的生母呢?”

    崔氏冷笑一聲:“他可還認哀家這個母後?為了你,哀家的好兒子,竟說出那等話!”

    崔氏仇恨地看著她,仿佛是她蠱惑了皇帝。

    遲遲淡淡道,“可是當初。不是您非要兒臣的命不可嗎?當權者,要一個小民的命,就那麽容易嗎?”

    說完,她便抿住嘴唇,靜默了下來。崔氏高高在上的眼神已然告訴了她,是的,在他們這些位高者的眼中,他們這些小民就是卑微如螻蟻,可以隨意處決的存在。

    遲遲忍不住嘀咕,“我倒真希望探微哥哥不是你的兒子。”

    “你說什麽?”

    遲遲卻不理會,而是拍了拍手,“把人帶上來。”

    那骨瘦如柴的賭鬼被扇得鼻青臉腫,一跪在地上隻顧著不住地磕頭認錯。

    “貴人饒命,貴人饒命,小人說,小人什麽都說!”

    他被折磨得太慘,再也忍受不了,張口就來,“小人隻是為了還賭債,才隨口編造了那麽一句,當年先帝的飲食中確實有一樣酒皮酥點,被太子殿下看見,立刻叫人撤下去了。誰知先帝不知什麽時候背著眾人自己偷偷藏了一塊……”

    “後來……後來先帝的病情忽然加重……”

    “原本小人和禦前侍候之人,都要因失職之罪被打殺殆盡,是先帝,是先帝命太子殿下不可追究……”

    “都是小人的疏忽,是小人的罪過,貴人饒命啊……”

    遲遲冷聲問,“是何人讓你編造如此謊言?”

    “是,是廣陵王府的人……小人隻記得他長得一張容長臉,戴一塊木牌……”

    遲遲便想起了在慈安宮出現過的那個幕僚。

    她笑了笑,有些嘲諷,“母後看不起兒臣這樣的人,”手指著那人,“那,為何你們都輕信於他?”

    同樣都出身卑賤。

    為何不願相信至親,反而相信這樣一個滿口謊言的外人?

    她不由得感到困惑,“母後種種舉動,真的是想要為先帝報仇嗎?而不是為了重掌權勢?”

    “你在質問哀家?”崔氏聲線寒冷,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太後有一副好相貌,兩個兒子都遺傳了她,尤其是高挺的鼻骨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遲遲歎了口氣,緩和了一下語氣道:

    “兒臣沒有這個意思。兒臣隻是想問問母後,這麽多年,您可有公平對待過您的兒子?”

    “公平?”崔氏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你跟哀家要一個公平?從他生下來的那一刻,他便不是哀家的兒子,而是借哀家肚子生出來的王!”

    遲遲一震。

    所以,他們注定是不同的,是嗎?

    說完這句話,崔氏的麵孔仿佛一瞬蒼老了十歲,死死地握住扶手,“若他果真弑父,哀家不會留他性命。”

    她的心裏也在懷疑,其實她的心裏早就有了懷疑,她相信施探微是一個狠辣無情的人,是一個為了皇位可以手刃雙親的怪物……

    隔著晦暗的光影看去,崔氏的臉色陰晴不定。

    遲遲終於深刻地體會到,何為天家無情。

    “母後。”這時,有人輕輕喚了一聲,聽到這個聲音,遲遲渾身一震,抬頭看到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麵容,她的臉色頓時猶如見了鬼般。

    施見青?他沒有出宮?!

    遲遲隻是驚疑了一瞬,便平靜下來。

    畢竟上次他悄無聲息地進宮便讓她意識到,廣陵王並不像表麵上表現出來的那麽不學無術。他在宮中有自己的門路。

    所以今夜是……調虎離山?她越想便越是心驚,不由得笑道:

    “兒臣明白了。你們隻是想要一個借口……廣陵王殿下,你想當皇帝?”

    施見青抿唇。

    他低低地說,“我也不想走到這一步。”

    崔氏眼睛看向一旁,那裏放著一封空白的懿旨,她道:

    “若一會哀家的探子來報的是廣陵王的死訊,這便是哀家廢黜皇帝的懿旨。”

    “若傳來的……”

    崔氏閉了閉眼。

    這一刻遲遲的心無比地寒冷。他出城前,還對他們保留了一絲情麵。

    他們卻要斷了他的後路。

    遲遲不欲再留,就要起身離開,卻被一人攔住。

    “請皇後娘娘,稍安勿躁,在殿中等待。”

    “本宮回去候著還不行嗎?”

    “請皇後娘娘不要為難屬下。”裴述麵無表情地重複道。

    遲遲緩緩吐出一口氣,驟然回身。

    “施見青!你這個懦夫!你永遠隻會躲在你娘身後嗎!你想要什麽,不管是皇位還是別的什麽!你堂堂正正地自己來爭、自己來搶啊!隻會當縮頭烏龜,玩弄這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算什麽本事!別讓我瞧不起你!”

    崔氏皺眉,“別上當。她在激你。你若想登上皇位,這些詭詐算計,必然是不能避免的。”

    施見青卻盯著少女,一雙黑眸古井無波。

    她還在喋喋不休,“你這個陰險卑鄙的小人!”

    “閉嘴。”崔氏沒想到施見青這般沉不住氣,他大步走了過去,死死掐住她的下巴,吭哧喘著粗氣,“我讓你閉嘴!”

    遲遲看著他赤紅的雙目,一字一句地說:“我真後悔……”

    “閉嘴!”

    “我真後悔當初救了你。”

    少年的眸光再一次碎裂得徹底,他的手無力地垂落下來,一步步地往後退,臉色慘白如紙,看上去像是被人捅了一刀,重傷得要死了一樣。

    遲遲輕蔑地看著他,“你這樣的人也想當皇帝?你配嗎?”

    崔氏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來人!給哀家把皇後綁起來,嘴也堵上。”

    沒想到小兒子這麽快就喪失了鬥誌,崔氏恨鐵不成鋼,看著他的背影寒聲說道,“勝負尚未定論,若他肯顧念兄弟之情,哀家未必不會留他一條性命。你也不必太過傷心。”

    雖是這麽說,殿外卻早就布置了百名弓箭手,一旦皇帝返回皇宮,長驅直入,就會萬箭齊發。

    崔氏眼簾輕闔。

    登上帝位者,手上不染鮮血,這可能嗎?

    施見青當然也看到了那些隱匿在黑暗中的身影,他們背上的箭簇閃著陰冷的寒光。

    弑兄……嗎。

    施見青猛地回身,他眼角還泛著紅,嗓音沙啞:“不!母後,如果方才那人所說是真,兒臣被有心之人蒙蔽——”

    此時此刻,他如夢初醒,自己都在做什麽?!今夜過後,他與亂臣賊子有何區別?百年之後,他有何臉麵去見父皇?!

    當年,先帝到底有沒有下過易儲的旨意,他本就是心知肚明,不是嗎?

    每想深一寸,施見青的臉色便愈慘白一分。

    ……她的這個兒子,果真不是做皇帝的料。

    崔氏暗忖,她和顏悅色道:

    “無妨,皇帝是你,哀家才欣慰。你一向聽母後的話,也是最孝順母後的,母後自然要將最好的東西都給你。過了今晚,你想要什麽,哪怕是人,隻要你想就是你的。這還不好嗎?”

    說完,甚至意有所指地看向了一旁。

    施見青陷入了恍惚,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隻要成為天子,天下最尊貴的人。

    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統統都可以成為現實。

    世上有幾個人抵擋得住這樣的誘惑?

    忽有狂風大作,窗扇被風推開,大開大合。

    燭火被吹得狂跳,照在每一個人臉上,光影交錯中猙獰畢露。仿佛魑魅魍魎在人間遊蕩。

    少女纖細的手腕被繩索反綁,一襲血紅的裙裳繡著飛鳳,仿佛石榴花一般盛放在灰暗的角落。

    她噙著淚,靜靜閉上雙眼。

    沒有人聽到她在心中,一聲又一聲虔誠的禱告。

    請菩薩保佑他。

    保佑那個我深愛的少年……

    得勝歸來吧。

    “母後這裏,可真是熱鬧啊。”

    忽然,一道清潤的嗓音響起。仿佛一道利刃,割破了濃重的黑暗。

    雨幕之中,那個少年仿佛是突然出現在每一個人的眼前。

    他玄黑色的衣袍在腰際掐起,又垂散下來,如同濕漉漉的黑色花瓣。

    他的手中提著一把劍,染了血腥的劍尖與地麵摩擦,依稀有火光迸濺。那把劍的劍柄上,綁著一枚血紅的流蘇,隨風搖曳。

    是這寂靜黑夜裏唯一的亮色。

    那雙灰綠色的瞳孔,淡淡望了過來,被他看過的人,不約而同心生一股寒意。他張開口,卻是對著崔氏說話:

    “母後有兩個兒子,不論舍棄哪一個,還剩一個,可是兒臣,隻有一個母後啊……”

    他徐徐歎了口氣,握著那把劍,一步一步地邁上了台階。貴公子般優雅從容,又是一身殺氣凜然。

    崔氏眸光一冷,捏緊了手中的茶杯,一個眼神,命弓箭手預備。

    可他還在往前。

    一步,兩步,三步……

    可等到他在台階上站定,四周依舊寂靜一片。

    為何無人出手?!崔氏方寸大亂,霍然站起身來。卻見裴述不知何時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他竟私自去解開了皇後的繩索,正跪地低聲請罪。

    “裴、述!”

    她咬牙切齒。

    他竟也背叛了她!

    而施探微不再看她,隻是喊了一聲,“廣陵王!”

    他咬字清晰,讓人避無可避。

    施見青緩緩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他一身幾乎融進黑暗,唯有袖袍上那血紅的朱雀紋流光溢彩,象征守護之意。

    他緩緩走出,在台階上站定,施探微在台階下。隻隔著短短的距離,他們凝望彼此。

    夜風帶著濃重的濕氣,卷過二人的袖袍和烏發。

    他們是那樣相似,讓人幾乎難以分辨。

    “你我兄弟之間的矛盾,便由你我二人,來親自化解。”

    看他一眼,施探微溫和道:“你心性不穩,為兄用劍,也是勝之不武。”

    於是他手腕一轉,長劍咣當一聲,竟就那樣跌落在地。

    ……

    砰!

    砰!

    砰!

    一拳又一拳,這是真正的搏鬥,赤手空拳,原始而又粗,暴。

    每個人耳邊都響起那拳頭砸在肉,體上的沉悶聲響。

    像是老虎與狼的廝殺,兄弟倆的每一次出招,都帶著置對方於死地的狠辣,絲毫不留情麵。

    直到一人一跪一躺,兩敗俱傷。

    施見青重重摔倒在地,肋骨斷了好幾根,再也爬不起來。

    施探微亦是掛彩,發冠淩亂。眉心微微一皺,將頭一偏,吐出一口鮮血。

    看著他的模樣,施見青笑了一聲,好像十分解氣。他翻身,仰麵凝視著烏雲籠罩的天空,胸口的起伏漸漸平息。

    他忽然喊了一聲,那聲音嘶啞至極,“皇兄。”

    似乎喃喃,低聲說道:

    “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做什麽皇帝。我隻是、隻是想要有人肯選擇我一次……堅定地選擇我一次。”

    他蒼白的笑了笑,手中不知何時握著一把匕首,是他從藏身在慈安宮起,便揣在懷中的。

    就是為了這一刻……

    少年眼神空洞,盯著那把匕首他看了很久,也笑了很久。

    月出於濃雲之後,頃刻間照亮天地。

    他將匕首舉了起來,對準自己的胸口,少年的聲音極輕,“此事,全是臣弟一人所為,臣弟願以死謝罪。還請皇兄,不要為難母後。”

    尖銳的劍刃,在月光中折射出銀亮的光。

    崔氏目眥欲裂。

    “不!不!”她終於從那高高的鳳座上跌了下來。

    哪裏還有一絲半□□為太後的尊貴。

    她此刻就像一個普通的母親,幾乎是手腳並用,用盡全身氣力地撲了上去,阻止最心愛的兒子的自戕之舉。

    “見青!”

    那把匕首終究是被人奪走,崔氏也在最後一刻趕到,將昏死過去的小兒子抱進懷中。

    施探微看著他們,不帶什麽感情地說,“若今夜死的是兒臣,母後可會這般悲痛?”

    崔氏怔怔地看著他,她抱著生死未卜的小兒子,再也忍不住悲愴的哭聲。

    江從安跪在一旁,道:

    “娘娘可還記得,早些時候您身子不適,太醫診斷您是體寒之症,每到冬月便輾轉難眠。”

    “後來這體寒之症,卻莫名地痊愈了……”

    崔氏自然記得,卻不明白他為何要說這個?她捂住施見青胸口汩汩流出的血,不管不顧地嘶吼,“快傳太醫!傳太醫啊!”

    江從安的聲音輕輕傳來,“是太子殿下,接了一碗心頭血,喂娘娘服下。”

    莫說崔氏,便是遲遲也渾身一震。

    驀地想起,施探微的血有令人身體回暖之能。她走到施探微身邊,將手放在他的胸口,難怪那道傷,那麽重那麽狠……

    如果僅僅是為了銘記,沒有必要這麽深。

    遲遲再也忍不住,撲進他的懷裏號啕大哭起來,比崔氏還要誇張,像是要把他這些年受過的委屈都哭出來。

    那個不會哭不會笑的少年,當初剜心取血的時候,是有多疼啊……為何從未有人肯溫柔地待他?

    她哭得那樣放肆,那樣悲痛,這毫不掩飾的哭聲牽動每一個人的心髒,讓人隻覺得悲從中來,忍不住想要與她一同落淚。

    真真是應了當初那無心的一句戲言——

    她來做他的眼睛。

    流盡他此生不曾流過的淚。

    長孫玉衡下令讓人去請太醫,看著這一幕,他輕咳一聲,也走到崔氏身邊,低聲將兄弟二人被反王俘虜那一年的事,一五一十同崔氏言說。

    包括哥哥如何阻止風擒霧帶走施見青,自己主動成為藥人,又將研製出來的成品讓給弟弟服用。

    可以說,沒有施探微,在那場流亂中,施見青根本活不下來。

    崔氏根本不能相信。她呆呆地坐在那裏,像是被吸走靈魂的木頭人。

    遲遲握住身旁少年的手,心疼看地著他嘴角的傷,拉著他就要下去包紮。

    “探,探微……”

    夜風之中,有人嘶啞地喚了一聲。

    施探微腳步一頓。

    但他什麽反應都沒有,僅僅隻是反握住少女的手,與她一同走進夜色。

    任由茫茫細雨沾濕他們的發頂,衣衫。

    從始至終沒再回過頭,看那對母子一眼。

    作者有話說:

    其他文是男主給女主獻心頭血,我這是給親娘……當然如果女主需要,哥哥肯定會給,但狗作者不忍心繼續虐他了,所以不會有這種劇情滴(撓頭)

    太後喜提追兒火葬場,不過大概率是打動不了哥哥的,隻能去討好兒媳了(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