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區區賤奴
作者:杳杳雲瑟      更新:2022-09-05 14:15      字數:11401
  第23章 區區賤奴

    不, 肯定是她看錯了。

    遲遲揉了揉眼睛,那個傳聞中的廣陵王殿下,怎麽會是她那個溫柔真誠又有趣、還說要娶她為妻的小侍衛呢?

    一名舞姬嫋嫋婷婷地走上前來, 纖纖玉手捧上美酒。

    少年一口飲盡。

    而後伸出五根手指, 將那舞姬牽到懷中,不勝酒力一般, 修長的身子微微籠住她。

    少年廣袖飄飛,烏眸含笑,醉意朦朧,將傳聞中的風流多情演繹得淋漓盡致。

    離得近了, 還能聽到那舞姬嬌滴滴地問他, “奴家聽聞,爺前幾日看上了一名宮女,魂兒都被勾走了呢?聽說呀,爺還想娶她,是也不是?”

    少年戲謔一笑,兩指抬起舞姬下頜,打量著她豔麗的臉頰。

    遲遲清楚聽見他笑了, 那笑聲帶著少年人天生的清澈琅琅, 肆意風流至極。

    “爺怎麽可能娶一個宮女?騙她玩玩而已。”

    這樣輕佻又勾人的模樣,舞姬的臉瞬間紅透。

    而遲遲則是小臉煞白, 隻覺吹到身上的風都冷了起來。

    什麽東西硌得手心發疼, 低頭一看,是她親手做的那根劍穗, 為了做它, 她的手指頭被紮得流血。

    可她用心做出來的劍穗, 廣陵王身上任何一件物事拿出來, 都要比之珍貴百倍。

    手指忍不住微微蜷縮,遲遲此時才覺,自己以前同他說的那些話有多麽可笑。

    “玉觀音送給你,保佑你長命百歲。”

    “這是送給戀人的花。”

    “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如果……他是這世上任何一個平凡的小郎君。

    隻是她的見青哥哥……

    可是他不是。

    他怎麽能是廣陵王呢?小侍衛怎麽會跟廣陵王是一個人呢?

    會不會是她看錯了?

    遲遲依舊不敢相信。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艘畫舫,盯得眼睛都酸了,隻等著它停下。

    然後她跑了過去。

    她越跑越快,裙裾飛掠,花香四散。被她撞到的人紛紛罵出了聲,可是她都聽不見了,眼下,她隻想要一個答案。

    她心裏亂得很,慢慢停住了腳步。

    有人將刀攔在她麵前,她看著他們。

    遲遲恍然大悟,這才是侍衛的服飾。他們這些禦林軍,唯有腰帶上繡著的才是血紅色的朱雀紋。

    到這裏,一切似乎都已分明。

    她應該轉身離開,否則等待她的就是衝撞皇族,是死罪。

    大約,確實如那些人所說,她太傻了。傻到旁人說什麽就信什麽。

    是啊,她怎麽就信了?

    還是她直覺他不會騙她?因為他長了一張不會騙人的臉,就無條件地相信他。

    那樣的容貌性情,以及不論在哪裏都來去自如,怎麽就能一點都沒懷疑過他呢?

    刀劍森然,提醒著她與那少年的雲泥之別。

    這些不苟言笑的侍衛,在她與那少年之間,劃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線。

    他是高高在上的廣陵王殿下,揮金如土、眾星拱月。

    而她隻是個宮女。

    低微的、一無所有的宮女。

    “你是哪個宮的,怎麽這般沒有規矩?見了殿下還不下跪。”

    少年身旁,那個長相精致的舞姬嬌聲叱道。

    被她訓斥,這小小宮女卻沒有退卻,她年紀看上去不大,長得靈動乖巧,甚至有些稚嫩。

    小宮女張了張口,那雙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廣陵王,忽然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

    “原來之前靠近你是那麽容易啊。”

    話裏滿滿的遺憾,聽得人心裏發苦。

    舞姬好奇地看著小宮女,又看了看廣陵王,後者笑意寒涼,墨眸如冰。

    遲遲用力地呼吸著,渾身都在輕顫。她難受得鼻尖都紅了,卻沒有哭,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個少年。那個讓她一見鍾情、再見傾心的少年。

    他們明明隻有幾步的距離,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一般遙遠。

    她穿著光鮮的衣裙,還特意戴上了掌事因她差事辦得好賞的絹花,是她最最喜歡的蕎麥花了。

    想著萬一偶遇了小侍衛,要讓他看到自己最好看的樣子,她想,自己一定要衝他笑,要跟他一起開開心心地過節。

    現在真的遇到他了,可為什麽她的心情不是想笑,而是想哭呢?

    這麽久,他騙她這麽久。

    半晌,那少年抬起手來,笑道:“你這奴婢,也是來討一杯酒喝的嗎?本王倒是可以賞你。”

    遲遲沒有看他手中搖晃的酒壺,而是怔怔地看著他。

    “你當真姓施?”

    明明早就知道了答案,可是還是不甘心,還是要問一遍。

    好像要親口聽到他承認才行。

    “大膽!”侍衛猛地上前,“誰準你同殿下你呀我的?”

    少年卻沒有發話。

    那侍衛便不敢輕舉妄動。

    手裏的劍就那麽不上不下地舉在那裏,尷尬非常。

    華服少年忽然抬起腳,麵無表情從她身前走過。天上開始飄落雨絲。落在臉上涼涼的。

    “施見青!”

    這一聲,讓全場都安靜了。

    所有人都看向那個小宮女,她喊得清楚又直白,整個人卻用力到顫抖。

    她追了上去,胸口起伏不定,眼裏寫滿了執著,“為什麽啊?你為什麽要騙我?”

    她的聲音帶了哭腔,“我都……我都夢到我嫁給你了,我都想告訴你……我願意,我願意的。可是為什麽,都是假的?”

    都是,騙人的。

    少年淡漠地掠過她,似有所感地抬起眼簾,看向了畫舫之上。

    遲遲也隨之看去,分明看見一名女子靜立在船頭。那女子有一張海棠花般的麵容。

    眉眼之間有幾分熟悉,分明與自己有幾分相似。僅僅是站在那裏,恬淡地俯瞰著他們,就美麗得像是一副畫卷。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場鬧劇,仿佛這樣的事早就發生了無數次。

    一瞬明白了什麽,遲遲不敢置信地退後了一步。

    腦海中一瞬掠過關於廣陵王的諸多傳聞。

    ——除了心尖尖上的那個,其他所有人都是代替。

    ——可憐那些無知的小姑娘們最後都是心碎離場。

    原來,她竟也是麽?

    也是……其中之一?

    這種事情為什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娘親請人給自己賜過福的。

    她這一生都會平安喜樂、所想皆可得。

    為什麽不是這樣的?

    是娘親騙了她,還是老天給她開了個殘忍的玩笑?

    “施見青,”她聽見自己要哭了,“你有沒有一點兒喜歡我?”

    “沒有。”

    他回答得毫不遲疑。

    一瞬間,她雙眼猛地瞪大,心髒疼得緊縮,淚水一滴滴地往下落,沾濕了衣襟。

    怎麽能沒有呢?

    他說給她做一輩子的小籠包,說想娶她,都是騙人的嗎?

    天上開始下雨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眼前模糊,什麽都看不清。隻能感覺到有雨滴砸在身上,涼得可怕。

    喉嚨如同被堵住,發不出聲音,她還欲往前走,卻猛地一個踉蹌,竟是被那個侍衛推了一把,重重地摔在地上。

    似乎有人在指點,可是說的什麽聽不分明。

    泥濘的雨水弄髒了她精心準備的衣裙。

    鬢邊那朵雪白的蕎麥花也掉落在地,變得肮髒不堪,她想要爬起來,不要那麽狼狽,卻感到有人走到自己麵前。

    “誰允許你直呼本王姓名的?”

    冰冷的聲音帶著上位者的蔑視,好像他天生就該是如此。

    她能感覺到,他的眸光緩緩移動,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眼睜睜看著他抬起烏靴,踩了下來,毫不留情地踩下去,像是要把她踩進泥土裏去,永世不能翻身。

    終於握不住那劍穗,手指無力地鬆開。它殘破不堪地趴在泥裏,絲絲縷縷的紅沿著泥水流淌。

    好像一顆破碎的真心。

    遲遲忽然想到那一天。

    他給自己做小籠包的那一天。

    溫暖的火光照亮了他半邊溫潤的臉孔 。

    黑紗之下,少年唇角勾著的笑容令人傾心。

    她想,他明明誇她燒火很厲害的,怎麽可以踩她的手呢?

    想到這裏,指骨斷裂的劇痛才傳來。

    她死死咬住了嘴唇,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那樣太丟臉了,已經夠丟臉了,怎麽可以更丟臉?

    她對不起娘親,娘親將她保護得那樣好,她卻讓自己受傷了。

    於是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蜷縮起來,仿佛隻要這樣,天上的娘親就看不到了。

    她一聲一聲地在心裏說對不起,娘親,對不起,她沒有保護好自己。

    “愚蠢至極。”一聲嗤笑響起。

    “區區賤奴,也配肖想王妃之位?”

    那道涼薄的諷刺的聲音,終於從頭頂落下,像是給她宣判了死刑。

    少年無所謂的輕笑著,帶一絲報複得逞的快,感和惡意。

    那一刻,遲遲終於死心。

    ……

    “誰給你的膽推她的。”

    施見青一腳將那侍衛踹翻在地,是,他懲罰了那個三心二意的奴婢,本該無限快意才是。

    但所謂的快意,卻隻有那一瞬間,過後卻沒有任何感覺,反而覺得心中微堵。

    明明都結束了。

    隻是為何。

    腦海中揮之不去的一直是少女大睜著眼睛,看著自己默默流淚的表情呢?

    他煩躁地踱步,忽然鏗地一聲,從腰間拔出了劍。那劍光雪亮,一如少年漆黑森寒的眼。

    “起來!陪本王練劍!”

    直到汗流浹背,他才稍微平息了些許。

    他驀地想到,她還欠他第三件事。

    終於明白那種難以平靜的心緒從何而來。

    施見青將劍插回鞘中,低頭看著滿地的殘花落葉。

    她還欠了他一件事,沒有為他做。

    ……

    此時。

    遲遲正撲倒在白芷的懷中,哭得傷心欲絕。

    原本隻是小聲的抽泣,到後麵越發克製不住。

    “嗚嗚嗚……哇哇哇……”

    “姑姑我錯了,以後我再也不喜歡別人了。”

    “我不該不聽你的話,以後我都會老老實實的,再也不輕易喜歡旁人了……”

    白芷拍著她的背,暗暗歎氣,真是可憐見的。

    遲遲抬起一雙哭得跟桃子似的淚眼:“宮裏那麽多人都看見了,我要出名了。”

    大家都會知道,有一個傻乎乎的宮女被騙了心。

    這個世道隻會欽羨他廣陵王殿下的風流薄情,而不會同情她一個無權無勢的小宮女。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編排自己的話會有多難聽。

    小小少女蔫巴巴的,哪有之前的一點活潑生氣,看來真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白芷搖著頭給她包紮傷口,“你這傷口不要沾水,相信不出一個月就能痊愈了。”她指尖輕點她額頭,道,“疼一疼也好,這樣你也長長記性。”

    “姑姑!”遲遲更加委屈了,眼淚流得愈發洶湧。

    “你啊,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眼下這南牆也撞了,可算是能回頭了。”

    白芷歎了口氣,見她手裏還緊緊捏著那根劍穗,大約是送不出去了的。不過還好,她看上去陷得並不很深,哭上一場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遲遲想不明白,她那麽大一個夫君怎麽就飛了。

    他怎麽能是廣陵王呢,怎麽能不是小侍衛呢……越想越是傷心,就連手指都再次泛起疼痛,忍不住微微蜷縮起來。

    白芷出去一趟帶回來些東西,有幾瓶傷藥,一碗酥酪,還有熱氣騰騰的小籠包。

    “快來吃點東西吧。再怎麽傷心也不要虧待了自己。”

    “這些都是一位貴人送來的,”白芷頓了頓,“他聽聞此事,也對廣陵王殿下頗有微詞,特地送來這些,盼你能早日恢複。”

    果然……

    她出名了,沒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是以這種方式出的名。

    遲遲哀嚎一聲,仰頭倒在了床榻上。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生無可戀地呢喃著。

    不久,白芷推門進來,掃了一眼,發現桌子上的小籠包一個都沒少。

    一看,少女把手蓋在眼睛上,甕聲甕氣,卻很有骨氣地說:

    “我這輩子都不要吃小籠包了!”

    也不會再喜歡會做小籠包的少年了。

    還有長得好看的,她也不會再喜歡了!長得越好看越會騙人,娘親說的一點沒錯!

    第二日便有人跑到遲遲麵前冷嘲熱諷的,不過遲遲都一副老僧入定、看破紅塵的表情,對她們不理不睬。

    那些人見沒什麽樂子可尋,也便漸漸不再奚落於她了。

    畢竟每天各種各樣的新鮮事絡繹不絕。像她這種的,也就新鮮一陣兒。

    很快,宮裏便張羅起了廣陵王殿下的初禮之事。

    沮喪了幾天以後,遲遲便也不再想著小侍衛了,一心放在了攢錢上麵。

    要是能早一點出宮就好了,離開這個傷心地,跟著姑姑一起出宮,她們師徒去過簡單快樂的日子。

    有了盼頭,也就漸漸地不那麽傷心了。

    一天掌事找到她。

    “你這香囊,可還有多的?”

    “怎麽了?”遲遲有些驚訝掌事怎麽會問起她的香囊。

    掌事便將原委同她一說。

    不知是誰傳出來的,官家因為某個宮女所佩香囊的香氣十分好聞,就跟她多說了一句話。

    官家的喜好本就極難打聽,這個消息不論是真是假,都很有價值。

    掌事道:“既然你有,那我要十個。你手下還有香料嗎?這般香囊可還能做?我給你銀子,全都要了,這是定金。”

    說著就打開荷包,倒了些碎銀出來,一股腦塞進了遲遲的掌心。

    對於這意外之財,遲遲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便點頭應下了。

    幾天下來,進賬頗多。

    夜裏枕著那些碎銀,夢裏都是銀子的香氣。

    難道這就是他們說的,情場失意、商場得意?

    太極宮。

    幾乎人人腰間,都佩了一個香囊,走動之間散發著蕎麥花的香氣。

    江從安的腰上也掛著一個,繡著花草圖案,不倫不類的。

    察覺到施探微頻頻投來的視線,他忍不住問道:

    “官家可要奴才為您準備一個?”

    施探微看他一眼,“不必。”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書頁上,修長手指輕輕翻過一頁。

    半晌,少年清潤的嗓音響起,“從安,你若不在宮中當差,會想做些什麽?”

    皇帝鮮少有這般閑聊的興致。

    “那自然是打鐵。”從安憨笑著道,“奴才家中開了一間打鐵鋪子,祖上三代都是鐵匠。後來實在是窮得揭不開鍋,才進了宮來……也幸得先帝爺與官家的厚愛,奴才才有今日。”

    他頗為狗腿地端上一盞清茶:“奴才從前的心願,便是鑄造一柄世上最鋒利的兵刃。”

    “哦?”

    “也許,宮中人人都有如奴才這樣的願景吧,譬如小虎子,”官家難得對這些感興趣,從安自然是滔滔不絕,“那小子削尖了腦袋想進尚服局,私下裏日日都在那苦練針線活兒呢。”

    施探微挑眉,難怪總見那小太監翹著個蘭花指,還以為是有什麽隱疾。

    不過,從安說得倒是不錯。便是他的弟弟也有醉心之物,對於奇巧機關的構造,頗有心得。

    “從安,你覺得,朕可是無趣得緊?”

    “官家怎麽會有如此想法?”從安大為訝異,“您是天下之主,怎可與淺薄的凡夫俗子共論。”

    施探微卻淡淡一笑,“朕若不是個皇帝……”

    他不知想到什麽,眼尾輕輕上揚,似乎在笑。

    “大約會是個廚子吧。”

    從安一下子愣住了。

    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官家的話變多了些,如今破天荒地,竟也會說一些玩笑話了。

    雖然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生殺予奪的帝王,卻又有了一絲屬於凡俗的氣息。

    “小虎子,”

    從安踏出太極宮時還是恍惚的,“官家有旨,明日你便離開禦前。”

    “去尚服局報道吧。”

    小虎子也傻了。

    聽到前半句的時候,以為自己要掉腦袋了。誰知道皇帝竟然下了這樣一道旨意,他立刻就跪下磕頭。

    “官家大恩!”

    那副模樣,仿佛在禦前做事,是個多麽避之不及的差事。

    這可愁壞了從安。

    平白無故空出一個位子,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頂替的人選。

    或許……安排個禦前宮女?

    從安搖了搖頭,官家那個性子,還是如往常一般,選個小太監比較穩妥。

    他背著手踱步走遠,官家近來心情好,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也鬆泛了許多。

    太醫診脈也道,官家的病情在逐步恢複當中,預計入冬就能大好了。

    日子就這樣按部就班地繼續著。

    直到,尚宮擬定了初禮宮人名單。

    “什麽?”遲遲張大了嘴巴,“我入選了?”

    對比周圍人羨慕嫉妒恨的目光,她卻一臉遭雷劈的表情,怎會如此晦氣?遲遲差點脫口而出。

    蘭兒自從上回被打板子以後,身上便留下了傷疤。

    若非如此,她才是那最合適的人選,年紀相貌都合適,怎麽也輪不到遲遲。

    但,命運就是這般巧合。

    偏偏要愛別離、怨憎會。

    “這可是皇家的恩典。天大的恩典。”掌事嘀咕道,推了推遲遲,要她立刻對前來宣旨的尚宮跪地謝恩。

    尚宮一臉慈祥地看著她,宮中不知有多少人為此位置擠破頭,這個小宮女算是撞了大運。

    “年氏,接旨吧。”

    這個恩典,遲遲寧願不要。

    “不,我不願。”

    尚宮臉色一變。

    此次入選者共有三名。

    尚宮推舉上去以後,還要由太後娘娘與廣陵王殿下親自擢選出一名。

    掌事隻能這樣勸她:“這事兒與選秀差不多的流程。除了初選,還有殿選,殿下不一定會選你。”

    “但現在旨意都下來了,你必須接,否則就是抗旨不遵。”

    抗旨乃是重罪,是要連累家族的。

    “就沒有別的法子了麽?”

    “要是有人可以替你,便也罷了,可放眼整個尚食局,唯有你最合適。”

    林掌事也實在是無能為力,拍了拍她的肩頭,歎氣道:“也許這就是你的命吧。”

    遲遲十分不忿。若是做了初禮宮人,她要再想出宮便難如登天了。

    將來若是廣陵王娶了正妃,不,不消是正妃,隻要一個側妃,她這樣的身份隻能任由人家磋磨。

    到時候踩死她,就跟踩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

    自己是絕對不能做初禮宮人的。

    可是她小小宮女,又拿什麽來反抗,反抗整個皇室?

    遲遲思慮半日,終歸還是孤身一人去見了尚宮。

    尚宮身旁,站著一個蒼藍色宮裝的女子。便是位高如尚宮,也對這位宮女客客氣氣的。遲遲默默在偏殿等了半日,尚宮才肯見她。

    而那名藍色宮裝的女子已然不見了身影。

    將來意說明,遲遲伏地拜道:“還請尚宮大人通融通融,將奴婢從名單上劃去。”

    尚宮皺眉道:“此事已經定下,且已上報太後娘娘,如何能夠隨意更改?何況,這是多少宮女求之不得的機緣,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遲遲咬牙,從袖中掏出鼓鼓囊囊的荷包,肉疼道:“這是奴婢小小心意,還望尚宮笑納。”

    尚宮卻拂袖道:“此事不必再說,下去吧。”

    便是錢帛也不能打動這位尚宮嗎?

    遲遲一下子也無措了,僵了片刻才緩緩起身離開。一路上,她都在思慮脫身的法子。

    忽然——

    “等等。”一道婉轉如黃鶯的女聲將她喚住,“你就是年遲遲?”

    遲遲回頭一看,竟是那個就連尚宮也畢恭畢敬、身穿蒼藍色宮裝的女子。

    她麵若芙蓉,眉眼光豔,紅潤的唇邊掛著一抹溫柔的笑意,正靜靜看著遲遲。

    就在覓藍打量她的同時,遲遲也在打量著她。

    這就是傳說中廣陵王那個求而不得的人嗎?當日不曾看清,眼下細看,當真是個美人。

    難怪小侍衛喜歡她。

    “殿下素來行事小孩子心性,若是有傷到你的地方,我替他賠個不是。”

    覓藍福了福身子,半點沒有盛氣淩人的做派。

    遲遲搖頭道,“不必了,謝謝女官好意。”

    她的手一直背在身後,覓藍不動聲色地看著,而後輕輕一笑。

    “你不想做殿下的初禮宮人,是也不是?”

    那些話她都聽到了!遲遲有些警覺,將背在身後的手攥得更緊了一些。

    覓藍道:“我知曉,你定是想出宮,找個好人家嫁了的,就算是做個小民的正妻,也比做個妾好。更何況初禮宮人,連個通房都算不上,不知什麽時候就被殿下忘在了腦後。”

    “隨我去見太後娘娘吧。娘娘禮佛多年,甚是心慈,會聽你陳情的。說不定就會應允了你,將你從名單上劃去。”

    “畢竟此事,你也不可能去找殿下。宮規森嚴,除非他想見你,否則你輕易是見不到他一麵的。”

    說罷,覓藍輕輕垂下眼簾。

    娘娘雖然仁厚,但同時,也是個眼裏容不下沙子的人。

    區區一個宮女竟敢違逆皇命,她恐怕是……有去無回。

    這段時日,自己總是不能安心。

    一切都是從這個宮女出現以後,發生了改變。

    回想種種,所有的蛛絲馬跡都與她有關。

    那個蕎麥花的香囊,分明是這個小宮女贈給廣陵王。

    如今幾乎人人都佩上了,可是卻無人注意到她。

    雖然太後娘娘說,官家在宮外所結識的那人早已身死,但假如有萬一呢。

    世上有那樣多的偶然……

    覓藍的眸子沉了下去,她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真的不能怪她,要怪,就怪這個小宮女自己的命不好吧。

    或許,太後娘娘真的會赦免她也說不一定。

    自己也算行了個善舉。

    覓藍這樣想著,把人帶到了寶慈宮。

    “進去吧。”她低聲道。

    遲遲的腳步停頓了一下。

    她並不知曉太後娘娘是個怎樣的人,隻知道娘娘自從新帝禦極之後,便深居後宮、時時齋戒。

    如若官家是個寬厚的人,那麽娘娘作為官家的生母,定然也……是的吧?

    隻是,總覺得哪裏說不出的古怪。

    “女官為何幫我?”

    “你是白芷要護的人,”

    覓藍笑容有些縹緲,還有點苦澀,“我欠她的,這一輩子都還不清。你是她費心維護的人,這樣做我能夠心安一些。”

    遲遲便沒有懷疑了,姑姑也說過,她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

    一起長大、一起在宮中相互扶持。如果是那樣的感情,那麽會出手幫自己也說得過去。

    於是她鄭重地行了一禮。

    “多謝女官。”

    覓藍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她看著遲遲轉頭踏進宮門的背影,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卻堪堪擦過她的袖子,無力地垂了下去。

    小宮女的背影拉長,不知不覺就跟那道總是堅毅地站在前方的人重合。

    就像當初那個女子奮不顧身地站出來,替她擔下那些罪名一般。

    覓藍的手,也最終沒有將她拉住。

    宮中最需要明白的一個道理,那就是明哲保身。

    想到這裏,覓藍扯了一下嘴角。

    白芷,是你太傻了。

    在這冰冷的皇城裏,什麽姊妹情深,兩心相依,

    都是假話。

    ……

    身旁宮人誦讀佛經的聲音不絕於耳。那聲音呢喃,聽得人昏昏欲睡。

    “回稟太後娘娘,有一個隸屬於尚食局司饎司,自稱是年遲遲的宮女求見。”

    崔太後正在閉目養神,聞言掀開眼簾,“宮女?”

    一個宮女到她宮中做什麽。

    嬤嬤亦是皺眉,“太後娘娘鳳體金貴,豈是一個宮女想見就能見,趕出去。”

    那人猶豫片刻,“好像是為了廣陵王殿下的初禮之事。”

    聞言,崔太後皺眉。她是看過了初禮名單的,尚宮是宮中的老人,資曆頗深,她推舉的人選自然不會有什麽問題。

    年遲遲,似乎是有這麽個名字。

    隻是並非王妃擬選,也不會進入皇家玉牒,何必多花心思,一個初禮宮人,隻要她兒子喜歡就好。

    她待施見青並不像待皇帝般嚴厲,凡事隻要不過線,便隨他去了。

    這種事,原本她這個做母後的就不必多插手。

    崔氏道:“讓她進來。”

    她倒要看看這宮女搞什麽名堂。

    “奴婢拜見太後娘娘。”

    小宮女的禮數很是周全,口齒也清晰。太後皺緊的眉頭舒展些許。

    她緩聲道:“你求見哀家,所為何事啊?”

    “聽聞娘娘最是心慈,仁愛萬民,奴婢這才鬥膽,求見太後娘娘。”

    “奴婢入選初禮宮人,原該心存感激,誠惶誠恐。但奴婢打小就與宮外一人定親,兩心相許,此生非他不嫁,隻是那位小郎君突發惡疾,去年冬日便亡故了。奴婢心灰意冷,這才進宮為婢,隻願在宮中了此殘生。”

    “奴婢年幼時,曾有道人批命,道奴婢命中帶煞,恐會禍及至親摯愛……那位小郎君興許便是應了這道批命吧。奴婢思前想後,心中不安,實在不敢隱瞞,這才來請太後娘娘決斷。”

    “奴婢此身微賤,恐怕無福伺候殿下,”遲遲哽咽道,“為了殿下貴體著想,還請太後另選佳麗。”

    “若是太後娘娘不肯收回成命,就……請賜奴婢出家吧。”說罷她伏於地麵,久久不起。

    太後臉色陰沉。

    此番言論,有理有據。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沒有什麽可以挑剔的地方。

    “你確實好大的膽子。”她手裏撚動著佛珠,和聲開口,“不過,既然你心意如此堅決,哀家——”

    忽然一聲唱喏。

    “聖駕至——”

    遲遲整個人也僵住了,怎麽官家到了?

    但很快她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母後可有想念兒臣?”

    施見青。

    不,是廣陵王殿下。他竟然跟官家一起到了。

    她將頭埋得更低。腳步聲漫進,身邊掠過一人,衣衫劃破空氣的聲響。

    一縷遙遠的陌生的香氣,幽幽傳入鼻尖,依稀像是在哪裏聞到過,她大氣都不敢出。

    官家好像在她身邊停下了……

    “這是?”極為動聽的嗓音,分金斷玉,聽過一次就不會忘記。

    遲遲卻感覺在哪裏聽見過。

    “年遲遲。”施見青的聲音驟然響起,“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的聲音充滿了不悅,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你二人相識?”

    太後的目光在宮女和小兒子的身上轉來轉去,倘若這二人相識,那今天這小宮女出現在這就值得推敲了。

    “不!”

    意識到否認得太快,遲遲連忙把聲音放得緩慢了一些,仍舊跪伏在地,軟聲道,“奴婢卑微粗鄙,怎麽可能與殿下這般偉岸的人物相識。”

    她說得尋常,卻不知為何有人輕笑了一聲,那聲音似乎是……官家。

    不會吧、肯定是自己聽錯了。

    施見青怎會沒聽出這宮女的陰陽怪氣。

    他冷笑一聲,撩開袍子落座,卻正好坐在了遲遲的右上側。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那穩穩疊在額下,包著白布的手上,卻是微微一頓。

    旋即不知為何,他的氣壓變得有些低。

    皇帝坐於太後身側,高高在上,宮人立刻奉上一盞清茶。

    他漫不經心地飲了一口,濃長眼睫低垂,似乎對底下一幕視而不見。

    崔氏冷道:“那就奇了怪了,不相識,你如何一眼就叫出她的名字。”

    她道:“哀家聽聞你前幾天跟一個宮女……”

    施見青道:“母後可真是冤了兒臣了,那都是謠傳。至於兒臣為何會叫出她的名字……年侍郎家的女兒,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崔太後向來喜愛此子,聞言也就信了三分,“你啊,要不是成日裏不著調,哀家何至於會……”

    她忽而一頓,“年若寒的女兒?”

    年侍郎家三位千金。大女才高,二女美貌,小女癡傻。

    太後恍然大悟,再細細看那道身影,確實,這不就是那日選秀、被她撂了牌子的禮部侍郎小女嗎?

    當時覺得她舉止粗笨不堪,資質甚差。方才卻行止有度,言語伶俐,全然不似當日,難怪一時沒有認出。

    崔太後身邊的嬤嬤道:

    “落選秀女?若是老奴記得不錯,這選秀被除名,又來參選初禮宮人,曆朝曆代,是沒有這個先例的。尚宮擢選時,竟然沒有細查嗎?以其資質,怎會進入備選名單?莫非是賄賂了上麵的女官。或者,選秀時另有隱情——”

    這可是欺君之罪!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哦?落選秀女?”

    一道茶杯落桌的聲響,皇帝忽然開口,嗓音清潤優雅。

    “你且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天顏不可直視,此為宮規。

    自己如今處境甚危,不能再被拿捏住錯處,遲遲聽話地揚起小臉,卻僅僅是抬起下巴,眼睛始終看著地麵。

    太後默不作聲打量這宮女,倒是比選秀當日長開了一些,容色是不差的,眉眼之間含著一股靈氣。

    是討長輩喜歡的長相,她的神色稍微緩和了些。

    身旁之人,卻久久沉默。

    “皇帝?”

    濃長眼睫垂落,遮住裏麵翻湧肆虐的情緒,施探微輕聲道:

    “朕……”話未說完就是一陣猛烈的咳嗽,廣袖下的手指輕輕顫著,他臉色蒼白得可怕。

    太後奇道:“你的傷還沒好?”

    施見青盯著遲遲,臉色微微發青。

    他也不知自己在擔憂什麽,按理說,宮中比她美麗大方聰慧的不知幾何。

    但,如果他猜得不錯,

    施探微見過這個宮女。

    能夠讓他這個皇兄特意扮成自己去見的人。

    她是唯一一個,恐怕也會是最後一個。

    他不知道他們之間,都發生了什麽。萬一,皇兄當真對這個宮女……

    遲遲感覺他咳的厲害,好像病得很重的樣子,聽得人有幾分揪心,官家的身子竟然這樣虛弱麽?

    崔太後緩聲道:“這小宮女方才說,不願參選初禮宮人,寧願哀家賜她出宮,落發為尼。”

    施見青隻覺像是被人甩了一巴掌。

    他臉色難看道:“你好大的膽子。”

    寧願做尼姑也不……

    一直沉默的皇帝說話了。

    不知為何他的聲線有些沙啞,“此事,朕做主允了。你這孩子不忘舊情,不懼權威,也算有情有義、勇氣可嘉。”

    “回去吧,朕不追究你的罪過。”

    遲遲當即喜形於色,差點抬起頭來,好在死死地克製住了。她低聲道:“奴婢多謝官家!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從未如此感激過,她幾乎是滿懷真心地祝願道:

    “奴婢這就告退,恭祝太後娘娘鳳體金安,官家身體康健、萬事遂意!”

    說罷趕緊起身,腳底抹油開溜了。

    施見青手心暗暗用力,冷笑不止,她這會怎麽就機靈得不行,謝恩謝得倒快!

    ……

    心口隱隱痙攣,那裏片刻不停地傳來疼痛,一如過往。

    他喃喃道,“原來那就是她長大後的樣子。”

    少年穿著單薄的白色寢衣,披散著長發,手心裏靜靜躺著一個湘妃色的香囊。

    記憶裏童稚的聲音響起。

    “不論你變成什麽樣,我都能一眼認出你哦。”

    因為這雙眼睛嗎?

    這雙灰綠色的、被視為不詳的眼睛。

    她卻搖了搖頭:“就算把眼睛遮住,我也能夠認出你。”

    “因為我不是靠這裏認識你,”

    她笑眯眯的,指了指雙眼,然後往下,指著自己的胸口,“是靠這裏。”

    而他怔怔地看著她。

    她玩興大,很快就纏著他,“小和尚,我們來玩捉迷藏吧。”

    “要是能找到我的話,我就唱歌給你聽。”

    “我娘親總是唱歌哄我睡覺,以後我也哄你睡覺吧,好不好?”

    她笑著跑著離開了他。

    寬大的柔軟的裙裾掀過花海,空氣裏湧動起甜甜的花香氣味。

    她頭上戴著一頂花環,潔白的純潔的,蕎麥花的花環。

    從那以後,孩子的笑容,在他每一個夢裏搖曳不休。

    也是自那天以後,他就找不到她了。

    他以為這一生都再找不到她了。

    上天待他不薄。

    也曾憐憫於她。

    施探微捂住雙目,喉結輕輕滾動。

    烏發披散滿肩,少年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室內響起他低啞的笑聲。

    “找到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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