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官家
作者:杳杳雲瑟      更新:2022-09-05 14:15      字數:4304
  第5章 官家

    還給什麽?白紗嗎。

    遲遲順勢趴了下來,柔軟的肩發垂落,她趴在小和尚的耳邊小聲問道。

    “你失明了嗎?”

    小和尚抿緊嘴唇。他的嘴唇又薄又潤,像是花瓣一樣好看。

    過了半晌,他像是做足了心理準備,長長的睫毛緩緩打開,露出一對深邃的、灰綠色的眼瞳。

    他一眨不眨地盯著女孩那張,近在咫尺的、紅撲撲的臉蛋,呼吸平靜沉穩,似乎是在默默等待著什麽。

    片刻的沉寂,一聲驚歎倏地響起。

    “好漂亮。”

    遲遲驚喜地說。

    她從小跟在娘親身邊,四處賣藝學了不少捧場話,幾乎是張口就來。

    “像名貴的寶石,”她湊近仔細觀察著那對清透澄澈的眼珠,癡迷地說道,“你的眼睛是我見過最最好看的眼睛。小哥哥,你有這麽美的眼睛,為什麽要遮住它們呢?”

    她與娘親漂泊各處,見過金發碧眼的胡姬、見過美豔近妖的異瞳奴隸,對他異於常人的外貌沒有任何驚訝,連一絲一毫的排斥都沒有表現出來,完全是發自內心的驚豔。

    小和尚眸底閃過一絲茫然,他眉心微蹙,沉默了。

    遲遲的娘親也驚歎不已,直誇女兒眼光好,這一抓就抓來個小仙童,小仙童五官精致,皮膚細白,眉心點著一枚朱砂,透著一股神性。

    灰綠色的眼眸又添加了一分妖冶的美感,年紀輕輕就有了這樣的相貌,將來還得了。

    遲遲當然是自豪得不行,毫不臉紅,把娘親的誇讚照盤全收。

    夢境紛雜繚亂,場景稀碎,東一塊西一塊的……

    她隻記得,後來那小沙彌還跟著她們母女相處了好一段時日。

    不得不離別的那天,她娘摸著遲遲的腦袋,笑彎一雙美眸,頗為含蓄地問他。

    “小和尚,將來可有還俗的想法?”

    遲遲緊緊牽著她娘親的手,半個身子藏在娘親的身後,半點也不害羞,直勾勾地盯著對麵的小和尚瞧呀瞧,怎麽都瞧不夠似的。

    大大的眼睛眨呀眨的,奶聲奶氣張口就來:

    “小哥哥,我娘的意思是你將來,願不願意做我娘的上門女婿呀?”

    語不驚人死不休。

    娘親被自家這個鬼靈精逗笑了。

    這一笑牽動心口舊疾,她輕輕咳嗽起來,毫無血色的臉上卻不減半分美豔。

    她低下頭,愛憐地捏了捏女兒的小臉。

    “真不害臊。”

    遲遲才不管呢,那時她年紀小,隻是單純地喜歡好看的人,想跟這個好看的小哥哥在一起,不舍得分開。

    聽說,人世間隻要結為夫妻,就能一生一世不分離。

    她走了出去,主動勾住了小哥哥的手指。

    她搖晃著那兩根細長雪白的手指,像是對娘親撒嬌那般對他撒嬌:

    “就答應嘛,好不好?”

    即便是在夢裏,遲遲也依舊記得小哥哥指尖冰涼的溫度,記得他灰綠色的瞳仁一動不動,就那麽低垂著眼睫,盯著她瞧。

    明明沒有什麽表情,她卻能感覺到一股緩緩流動的氣韻,莫名讓人感到舒適。

    尤其是與那雙,仿佛所有春天都潛藏其中的灰綠色眼瞳對視,太容易陷入一種飄飄然的感覺了,好像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臉頰忽然貼上了很軟很軟的東西。

    那個漂亮的小哥哥,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力道很輕卻帶著莫名的宣示意味。

    不知為何,遲遲有一種被他蓋章了的感覺……

    隨之而來的,是一道擦過耳邊的,輕柔動聽的嗓音。

    “我的。”

    遲遲懵了,看看娘親。

    娘親則是一臉姨母笑,眼裏流露出了淡淡的欣慰,好像終於放下了一樁莫大的心事。

    ……

    與此同時。

    施見青踏進太極宮就看到這樣的場麵。

    一名身形窈窕的宮女跪在地上,著蒼藍色宮裝,氣質嫻靜。

    她麵前的珠簾之後,是年輕的大慶天子,頎長的身形若隱若現,依稀可見雪白外裳上繡著的金色龍紋。

    宮裏點著鬆針香,那是一種很清新的香氣,聞著讓人倍感舒心。

    跪在地上的女官有一張姣好的麵龐,正是太後身邊貼身女官之一,覓藍。

    聽到動靜,她微微側過臉來,眉眼與他前不久遇到的那個宮女有三分相似。

    視線相接不過一瞬,施見青就將眼睛別了開去。

    “皇兄召臣弟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他平視著前方,並未跪拜。

    “坐。”

    珠簾後傳來一道聲音。

    和緩的,清潤的,甚至稱得上是溫柔的聲音。

    可當這道聲音在朝堂上響起的時候,卻會讓所有人生出敬畏之心。

    施見青聞言斂目,在一旁的官帽椅上落座。

    “喚你前來,是因母後過問了你的婚事。”

    “覓藍與你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但朕也要問問你的意思。”

    珠簾後那人言語帶笑,仿佛談論的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官家……”

    覓藍美目噙淚,她伏低身子,將頭深深叩了下去,欲言又止。

    施見青注意到,她麵上還有未幹的淚痕。

    “皇兄。”

    不再看覓藍,攥緊扶手的指骨微微泛白,他笑著,打趣一般說道,“女官心氣高著呢,本王可不是她的良人,怕是隻能辜負皇兄美意了。”

    官家輕輕咳嗽著,聲音更低了幾分,“你年紀也不小了。總得對自己的事上點心。”

    “若遇到心儀的女子,對你也有意,便向朕請旨賜婚吧。”

    他嗓音輕緩,別有深意,“母後那邊催得緊,已在著手準備你的初禮之事。你自己掂量著分寸,莫要再胡作非為了。”

    任誰聽了這話都要以為珠簾後是個威嚴的長輩,而非同齡的兄長。

    曆朝曆代,皇子都要在弱冠之前舉辦初禮。

    其中便有一道初禮宮人的擢選,與司寢類似,是教導皇子敦倫之事的宮女。

    不論今兒這婚事成沒成,初禮都要提上日程。

    皇帝的語氣中似有幾分警告之意。

    也是這天下都是他這個皇兄的,何況是禁宮之中那些貓膩,又有什麽能逃得過天子的眼線?

    想來他早就知道自己都見了什麽人,做了什麽事。

    施見青卻不怎麽在意。

    他知道皇兄會直接跟他開口,是因為他也不曾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想必連那個宮女姓甚名誰都不曾過問。

    是以施見青語氣散漫,“皇兄放心,臣弟心中有數。”

    “說了這麽會兒話,想來官家也累了,”此時覓藍開口,語氣溫柔體貼,“奴婢就不打擾了,先行告退。”

    起身時卻有些眷戀地往珠簾後望了一眼。

    她知道珠簾後坐著多麽驚豔的少年。他是大慶最年輕的君主,也是無數女子的心上人。

    那人卻始終靜靜的,並未過多言語,仿佛她的離去不過是尋常。

    他前不久才受了傷,身體還很虛弱,從覓藍的視角隻能看見那從容搭在膝蓋上的,膚色蒼白的手背,上麵的青筋都能看得真切。

    指節修長分明,白玉般的精雕細琢。

    覓藍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簾,由宦者帶領,從來時的密道離開。

    沒多久,她身後便響起了腳步聲。

    覓藍停了下來,低頭看著拉住自己袖口的這隻手,一樣生得極好。

    腕骨深刻白皙,玄黑色袖口上繡著一圈華麗的血紅朱雀紋。

    她慢慢抬起頭來,看向拉住自己的少年,“殿下既然拒絕了官家賜婚,現下又是何意。”

    “這就要問女官的心思了。”施見青打量著女子秀麗的眉眼,漫聲道,“本王隻怕廣陵王府廟小,留不住女官這尊大佛。”

    覓藍默了一默,嫋嫋行禮道:

    “覓藍多謝殿下成全。”

    二人一時無話。

    “有時候,官家的心思真讓人琢磨不透。若早知官家今日召我前來,是要為你我賜婚,我……”

    她喃喃著,依舊有些黯然,隻能去說點別的事來緩解這股悲切,“官家今日心血來潮,親自去了一趟嗟歎湖,還在湖邊小憩數個時辰,直到傍晚才擺駕回宮。”

    皇帝的行蹤是不會隨意透露給旁人的,除非是身邊極為親近之人。

    就連他們的母後都不清楚的事,覓藍卻掌握得一清二楚,無不彰顯著她與皇帝的關係非比尋常。

    施見青眉心抽動。

    覓藍擺頭看向他,狀似無意提起:

    “聽說殿下今日也去了嗟歎湖,還遇到一個頗為有趣的小宮女。”

    “你在意嗎?”

    這四個字一出,覓藍眼睫猛地一顫,迎上少年漆黑的眼眸。

    片刻之後她移開目光,沉靜地看向前方:

    “後宮,畢竟是官家的後宮,殿下還是收斂著些為好。 ”

    施見青扯了一下嘴角。

    “覓藍。”

    他這一聲喚得與尋常沒有什麽區別,唯有眼底透著淡淡的諷刺。

    “你以為,皇兄真的待你特別?你何不想想,他若真有那麽在乎你,為何要把你賜給本王?”

    “皇兄他,不在乎你們之中任何一人。”

    “他跟我們不一樣。人世間的情愛對他來說,隻是可以被利用的工具……”

    氣氛沉寂了下來。

    二人之間似乎有根緊繃到了極致的弦,仿佛下一秒都會斷掉。

    “殿下,您失言了。”

    “天子之尊,不得妄議。”

    覓藍聲音很輕。

    施見青沉默片刻,抬眼看向天空,漆黑的眸裏一片沉寂,“既然你不願意被叫醒,那就繼續睡下去吧。本王且等著,女官哪天才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何必說得這麽難聽,”覓藍輕輕看他一眼,“殿下如此氣惱,不就是因為那些手段,沒有使到殿下的身上去麽?”

    她將發絲別到耳後,在他發怒之前嫣然一笑,嗓音縹緲,“官家待我是特別的,我能感覺得到。”

    施見青無話可說。

    他覺得覓藍就像一隻撲火的飛蛾,明知前方是深淵,還義無反顧地往裏跳。

    他知道一個男子真正喜歡一個女子是什麽樣子。

    皇兄根本就對覓藍無意。

    能夠坐穩那個位置的人怎麽可能還會留有私情。

    他隻會遊刃有餘地操縱旁人的感情,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施見青抿住唇瓣,眼底陰鬱彌漫。

    覓藍看到他的樣子,皺起眉頭,有點責怪:

    “殿下,說了多少次,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會讓我心疼的。”

    她踮起腳,似乎想要為他撫平眉心的褶皺,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阻止她過於親密的舉動。

    “本王不是皇兄。”

    他平靜地說,眼底劃過一絲厭煩。

    覓藍怔了一下,露出有點受傷的表情。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喃喃自語道,“你們長得一模一樣,有時候連我都會分不清……”

    施見青再也無法忍受,眼裏刹那間結滿寒冰,冷得滲人。

    他一字一句、很是認真地說道:

    “我跟他,不一樣。”

    “……覓藍知錯,”見他如此反感,覓藍識趣地結束了這個話題,不動聲色地試探,“聽說殿下最近看上的那個宮女,是司饎司的人?”

    施見青平息了幾分,表情依舊是冷冷的:

    “與你何幹?”

    覓藍知道他餘怒未消,歎了口氣,“白姐姐也在那裏,想必也知道了……”

    她依舊是一臉溫柔,“殿下,不要再做這麽幼稚的事了。我們已經失去了白姐姐,我不想再看到有人因為我們的事受到傷害。”

    “怎麽,不過一個低賤的宮女。”施見青向前一步,輕輕一振袖,俊臉上滿是輕蔑,“也值得女官如此上心麽。”

    覓藍亦是低等宮女出身。

    這話多少帶點譏諷她的意味。

    覓藍看著麵前的人,忍不住在腦海裏與太極宮的那位比較,愈發覺出個高低優劣來。

    若是官家,定然不會說出這樣傷人的話。

    官家性情平和,待人接物一向寬厚有禮,讓人不知不覺就淪陷在他的溫柔之中。

    “殿下非要如此嗎。我們十多年的情誼……”

    施見青的眸子愈發淡漠。

    “是啊。我們十多年的情誼,比不上你與他相識短短數年……”

    少年別開眼睛,終於流露出了這個年紀會有的挫敗和恨意。

    他說,“覓藍,你不要以為,本王非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