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件事
作者:杳杳雲瑟      更新:2022-09-05 14:15      字數:4372
  第4章 三件事

    遲遲會站住嗎,那當然不了。

    她裝作沒聽見還快快地走了幾步,企圖把他甩掉。

    “讓你站住你聾了嗎。”

    一道身影猛地擋在麵前,居高臨下,帶著被違抗的慍怒和冷冽。

    遲遲一頭撞進他胸膛,疼得腦袋發暈,不禁後退了幾步。

    少年冷冷地看著她,忽然開口,“年遲遲,司饎司宮人,年十四,父禮部侍郎年若寒,生母泉州樂人,已脫籍。承璽元年入的宮,迄今已逾半年。”

    “你怎麽知道的?”

    遲遲很是震驚,他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簡直把她扒了個底朝天。

    “你到底是誰?”

    她不禁戒備起來。

    “如你所見,一名侍衛。”施見青的眼睛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一點不避嫌。

    反正這小宮女跟豆芽菜似的,也沒什麽可看的。

    他眸光坦然,毫不心虛,“兄長在禦前辦差,門路就多了一些。”

    說得極自然,讓人很難懷疑他話裏的真實性。

    遲遲接受了這個說法,有個做禦前侍衛的哥哥,想必他的本事也不低,可是他為什麽要調查自己呢?

    “官家遇刺,正好是你偷進膳房那一夜。”

    他似是隨口說著,視線卻沒動,就差把“我懷疑你”四個字寫在臉上了。

    遲遲一陣氣悶,忍不住嘀咕道,“我還懷疑你就是刺客呢!”

    “你說什麽?”

    他眯起眼睛。

    眼角微微勾起,看上去危險極了,像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

    “沒什麽,”知道他功夫好,如果來硬的自己肯定吃虧。

    遲遲飛快搖頭,衝他甜甜一笑,無辜極了,“我是說你那天……為什麽會在膳房啊?”

    他沉默了一下,方才徐徐說道,“那天,是我很重要的人的生辰。她也在宮裏當差,我想親手做點東西送過去。跟你一樣,她也喜歡吃小籠包。”

    能在那種地方隨便出入,還做吃的送人。

    想來他的出身不簡單,也許是個官宦子弟之類的?聽說太後娘家有幾個子侄很是受寵,莫非他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晚上你吃的,是我打算送出去的生辰禮。”

    他忽然輕描淡寫道。

    “啊?”

    遲遲沒想到他會來這麽一句,一時也懵住了,沒反應過來明明就是他主動送給自己吃的。

    “罷了。反正也是送不出去的,被你吃了也好。”

    他自嘲地笑了下,低垂的眼瞼顯得有點落寞。

    原來……那些小籠包是他親手做的,還是要送給朋友的禮物。遲遲有點過意不去,猶豫了一下說道,“要不我賠你吧。”

    “賠?”施見青被這個字眼愉悅到了,側過臉來看著她,“你打算怎麽賠。”

    “這個……”

    遲遲一時也沒想好。

    施見青瞧著她,不鹹不淡說道,“一旦過了那個特殊的日子,就算再貴重的東西都沒有意義了。”

    遲遲心思單純,被他輕飄飄一句話就挑起了愧疚之情。

    想到剛才還懷疑他害自己落水就更是慚愧了。

    這樣重視朋友的人怎麽會隨便害人呢。

    她低下頭,手指不安地絞弄著。

    憋得臉都紅了,方才很小聲地說,“對不起。”

    “……什麽?”施見青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剛才懷疑是你害我落水的,所以對不起。”

    施見青的表情頓了一下,有些古怪地盯著她看,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少年瞳仁黑漆漆的,宛若沒有生氣的假人。

    他“哦”了一聲,“沒事,我也不是那麽小氣的人。這樣吧,既然你吃了我三個小籠包——”

    “——那就為我做三件事吧。”

    話音一落,他忽然靠近。

    溫熱的吐息輕輕拂在臉上,又長又密的睫毛幾乎掃到鼻尖,遲遲嚇了一跳。

    她的臉更紅了。

    太、太近了。

    近到連眼角的弧度、還有肌膚的紋理都看得一清二楚。

    造物主的偏愛在少年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他的五官太好看了,眼珠清透幹淨,皮膚皙白細膩,兼具少年的清爽和青年的硬朗。

    這樣一張臉極具欺騙性,一不小心就會掉進他精心布置的甜蜜陷阱。

    在遲遲心裏,她的娘親已經是世間絕無僅有的大美人了,她偷偷在記憶裏對比了一下,發現這個少年竟然絲毫不輸,能在她心裏排個第二名。

    畢竟是第一眼就讓她心跳幾乎衝破胸膛的俊俏臉蛋。

    “什、什麽事,”

    她腦子有點迷糊,順著他的話問了下去,卻也沒忘了約法三章,結結巴巴地說道,“先說好,第一,不能害人,第二,不能越過底線,第三,不能……”

    少年直起身子,很不耐煩地擰起眉頭,“到底你應我還是我應你?”

    遲遲很堅持,“第三,不能違反宮規。嗯,暫時就這些了……阿嚏。”

    又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捂住口鼻,完了這次可能真的要生病了。

    到時候抓藥又是一筆巨大的開銷,想想自己沒有幾兩的月錢,她不禁皺緊了眉毛,憂愁得不行。

    對麵的人忽然把什麽遞了過來,是一個繡著血紅色朱雀紋的錦囊,跟他侍衛腰牌上的紋路如出一轍。

    “幹什麽?”

    “銀子,”施見青一臉冷淡,“買你守口如瓶。老規矩,不許對任何人說見過我。提都不準提。”

    他是什麽見不得人的身份嗎?還要保密。

    盡管腹誹不已,遲遲仍然“哦”了一聲乖乖答應。

    接過錢袋的時候她手腕往下墜了一下,難免驚訝。

    這麽沉。

    小侍衛好像……挺有錢的。

    她忍了又忍,實在忍不住,期期艾艾地問他:

    “所以這算你讓我做的第一件事嗎?”

    “……”

    施見青氣笑了。

    得寸進尺算是被她玩明白了。

    “你覺得是就是吧。”

    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個度,幾乎是在冷聲嗬斥,見狀不妙,遲遲趕緊腳底抹油溜了。

    剩下的兩件事還是等下次遇到了再問他吧。

    ……

    遲遲卷起褲腿,看到膝蓋紅腫了一片,稍微碰一下就疼得不行,小臉一下子垮了。

    ……騙子。

    就是他害自己落水的!

    她重重咬住下唇,哪怕看到那鼓鼓的錢袋子心情也不大美妙。

    原來不僅是封口費還有醫藥費啊,難怪這麽多。

    想到自己還稀裏糊塗地答應了人家三件事,不,兩件事她就更憋屈了。

    枉她還以為那個侍衛是個什麽好人,根本就是個壞蛋嘛!

    “這是怎麽弄的,”白芷就站在一旁,看到她的臉色不禁好笑,“莫非路上遇到什麽歹人了?”

    歹人。

    嗯,很貼切。

    白芷見遲遲撅著小嘴,似乎不怎麽想說,她也沒追問,“快去換身衣服吧,別被掌事看到了。”

    “嗯。”

    遲遲起身,白芷卻無意瞥見她收進袖子裏的錢袋,以及上麵露出來的花紋,不禁臉色一變。

    ……

    即便及時開了藥,遲遲還是病倒了,從夜裏一直難受到早上,高熱不褪,燒得迷迷糊糊的。

    因為風寒會傳染,同屋的宮人連忙去報告了掌事,預備將遲遲挪到柴房去住,那地兒一到夜裏就陰冷得不行,一個病懨懨的人怎麽熬得住。

    然而宮中事務繁忙,大家都沒有閑心去關心一個小宮女的死活。

    還是白芷看不過去,主動出麵,讓出自己院子裏一個偏房給她住下。

    白女史擁有一個單獨的院子,這就是有品階的女官與普通宮女的不同之處。

    遲遲睡在幹燥柔軟的床褥間,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在交談。

    卻像是包裹在棉絮裏,斷斷續續,聽不太真切。

    “再相似,終歸不是一個人。……我想她也不願看到殿下如此。若是殿下一意孤行,奴婢隻有去求見官家了。”

    “你何必這樣防備本王。”

    “奴婢不敢。殿下待我們姊妹的好,奴婢一直記在心裏。可是,殿下自問,真的能夠摒棄尊卑成見,打從心底裏將我們當成自己人嗎?”

    “本王……”

    “若是殿下還念著與奴婢一同長大的情分,就請高抬貴手。她年紀還小,將來也不一定長留宮中。她什麽都不知道,不該淪為你們這些王孫貴族逗弄取樂的玩物。”

    “……”

    男聲沉寂下來,莫名壓抑,“皇兄他,亦是你口中王孫貴族的一員。你也是如此看待皇兄的嗎?”

    沒有回應。

    好久以後,腳步聲響起,似乎有人走了進來,緊接著傳來一個宦官尖利的聲音,“官家賞賜,還請女史過目。”

    停了一停,又道:

    “殿下,官家請您至太極宮一敘。”

    “皇兄怎麽……”

    之前的那道女聲道:

    “去見吧。你們的事,太後娘娘不會這麽輕易就揭過的。解鈴還須係鈴人。”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是有人離開了。

    殿下?什麽殿下……

    遲遲聽得雲裏霧裏。

    她是燒糊塗了嗎,還是做了什麽奇怪的夢……

    這個念頭一過,又跌進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她夢到八歲那年。

    那年娘親帶她入京,途中在一個小縣城落腳。

    為了湊夠盤纏,娘親與戲班子談攏了,要在觀音節那日,妝扮成觀音娘子為大家祈福。

    自己則扮作觀音大士身邊的“玉女”,幫助娘親完成獻藝。

    “記住,你爹是禮部侍郎年若寒,若有旁人自稱是你爹,要帶你走,千萬別相信。”

    那天清晨,如同往常對她重複了這些話以後,娘親開始給她梳頭。

    娘親提起“年若寒”三個字時沒有什麽情意,眉宇間籠著濃濃的愁緒。

    似乎隻是為了將這個信息,深深印刻在幼,女的記憶之中。

    沒多久有人上門,原是那扮金童的男童病得很重,被家人送去醫館治病了,沒有十天半個月下不來床。

    眼看觀音節越來越近,戲班子又催促排演之事,若是不能如約完成獻藝,不僅拿不到報酬,怕是還要倒賠銀子。

    這種時候上哪找個能扮金童的孩子?

    遲遲娘親一咬牙,想到個辦法,那就是去附近廟裏抓一個,不,是“請”一個小沙彌來充數了。

    然而廟裏的方丈是個老古板,又跟她娘有些過節,怎麽說都說不通。

    非常時刻,隻好用一些非常手段了……

    打聽到他們廟裏的小沙彌會到後山做早課,遲遲跟她娘親踩好點,一大清早就去蹲點。

    娘親問她抓哪一個。

    遲遲隨手指了角落裏那個看書的。

    是個落單了的小沙彌,氣質出眾,年紀也合適。

    春光透過柳枝,落在小沙彌那頂漆黑的僧帽上,留下幾點斑駁的光。

    他與別的小和尚穿的都不一樣,青灰色的僧袍寬大非常,質地輕柔,包裹住那具消瘦非常的身子,看著就很好抓。

    趁著沒什麽人注意這個角落,講經的大和尚又剛好走開的功夫,娘親和她直接繞後,把人敲暈了裝進麻袋裏。

    她們準備了一桌子的素齋,還有一根燒火棍,決定等小和尚一醒就威逼利誘,讓他配合她們演完觀音戲,再給人全須全尾地送回去。

    小和尚一路沒吵沒鬧安靜得過分。把他從麻袋裏倒出來的時候,她們還擔心是不是把人給悶壞了。

    直到看到,他眼上蒙著一層白紗。遲遲好奇不已,莫非是個小瞎子?

    那他之前拿著書看什麽呢,裝模作樣?

    小和尚頭上的僧帽忽然跌落,居然不是個光頭,那一頭青絲順滑得讓遲遲自慚形穢。

    娘親卻大吃一驚,莫不是抓錯了?順手就把那層白紗取了下來。

    小和尚果然睡著了,閉著眼,睫毛長長的。

    光線一照,又長又密的睫毛上覆了一層金色細絨,讓人很想伸手戳一戳。

    於是遲遲就這麽辦了。

    小沙彌被她一戳,蝶翼般的長睫翕動了兩下,似乎就要睜開。

    遲遲期待地看著,小和尚忽然抬起一直放在身側的手,輕輕按上了眼角。

    他的手指在眼周摸索著,似乎是在摸那層白紗,起初還算鎮定,發現不見之後,他整個人僵在了那裏,呼吸也漸漸重了起來。

    手腳微微蜷縮起來,弓起身子,青灰色的僧袍熨帖地包裹住他清瘦的身體。

    遲遲看到他後背凸起,清晰映出蝴蝶骨的形狀,顯得人更加纖細單薄了。

    “還給我。”

    他忽然開口。

    聲音有些沙啞,卻極為輕柔平靜,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作者有話說:

    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