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作者:夢溪石      更新:2022-09-01 10:01      字數:4477
  第130章

    蔣思因現在對黃鬆的情感,遠比把他帶到這裏來的約翰曼哥等人還要激烈。

    原因無它,自從進了陰間之後,他跟那幫東南亞人基本就沒再打過交道,但相反,黃鬆跟陰魂不散一樣,老在他麵前晃來晃去。

    如果說黃鬆之前的行為僅僅是惹人厭煩,那他直接把何疏蔣思因他們帶到周判官麵前,這種行為就讓蔣思因忍無可忍了。

    他現在一看見黃鬆就拳頭發硬,想也沒想就追上去!

    如果這世上隻有鬼嚇人,沒有人打鬼,那就由他蔣思因來開這個先河吧!

    蔣思因甚至已經想到以後回去在論壇上開個話題了:你揍過鬼嗎?把鬼往死裏揍是一種什麽樣的體驗?

    “別跑,你個王八羔子!”

    蔣思因咬牙切齒,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箭步衝上前,一個飛撲,居然真把黃鬆給撲倒了!

    黃鬆的掙紮很微弱,幾乎可以看作根本沒有掙紮,他很快就被蔣思因壓在身上。

    “你跑啊!我看你再跑啊!你不是挺能耐的嗎,還敢出賣我們!想當漢奸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那個周判官跑路的時候看你一眼沒有!”

    黃鬆嘴裏邊好似在喃喃自語,不知道念叨些什麽。

    蔣思因不耐煩:“是個爺們就大點聲!”

    他薅住黃鬆的頭發往上提,想給人來一拳,卻發現對方瘦弱得根本經不起他一拳,哪怕是鬼,這一拳下去會不會就灰飛煙滅了?

    正遲疑著,身後傳來何疏的聲音。

    “蔣思因,先放開他,我有話問他!”

    “你還跑不跑了?!”

    蔣思因揪住他的頭發,將黃鬆腦袋又往後拎起來一些。

    “不跑了,神鏡,我要照神鏡……”

    他湊近聽,才終於聽清黃鬆一直在念叨什麽。

    怎麽又是神鏡!

    這家夥怎麽就跟神鏡杠上了?!

    “你到底要照什麽?就憑你那樣,把心換了都還是黑的,你不會以為你照了神鏡就能洗白吧?”

    “黃鬆,凡往生新鬼,都要照過三鏡,其中絕大多數人,都畏懼神鏡,因為每個人都有見不得人的私心,他們不希望私心和欲念坦露出來,為自己更增罪孽。你呢,你為什麽對神鏡如此執著?”

    在何疏的示意下,蔣思因隻好從黃鬆身上起來。

    黃鬆倒也沒有逃跑的意思,他半跪半坐,頭發淩亂,衣衫襤褸,怎麽看都像個流浪漢,這種人別說當了鬼,就是還活著,在外邊乞討上一天,也很難得到別人的同情。

    “因為,他們都說我的心是黑的。”

    黃鬆抬起頭,神情麻木,臉上汙漬擋住了容貌,兩隻眼睛空洞無神,讓人想象不出他剛才還能幹出出賣人的事情。

    蔣思因堅信此人就是大奸似愚的類型。

    他壓低了聲音跟何疏說:“在鬼城的時候,這家夥也神神叨叨,還能提前知道鬼城要崩塌了,我看他說不定暗中跟周判官早就勾結了!”

    何疏本來就對黃鬆多幾分留意,拿到閻王令和神鏡之後,心裏也有了以前沒有的一些感應,知道的信息比蔣思因這個普通人多一些。

    “黃鬆。”

    何疏走到他麵前,半蹲下身。

    聽見有人叫自己名字,黃鬆有點反應,下意識抬起頭,但在眼神與何疏接觸時,卻又很快移開。

    正是這種躲閃畏縮,讓很多人心生反感,覺得黃鬆做賊心虛。

    但他們可能並不知道,這種形成條件反射的躲閃動作,可能是千百次失望到了絕望,才能做出來的。

    “你怕照法鏡,卻一直心心念念,想照神鏡。神鏡就在這裏,你還想照嗎?”

    蔣思因發誓,在何疏說完這句話之後,他清楚看見黃鬆眼睛裏似乎嘭的一下冒出火花,灼灼發亮盯住何疏,像瞬間有了生命力。

    “想!”黃鬆抖抖索索,“我想照,給我照!”

    何疏也沒廢話,直接拿出神鏡。

    那一團流光溢彩的星光在地上微微晃動擴散,如水窪一般的形狀,卻有著星輝的璀璨。

    蔣思因睜大眼睛,看著神鏡頭一回發揮本身的作用,而不是用來對付什麽妖魔鬼怪。

    他忍不住被這團星光似的“水”吸引,不知不覺上前一步。

    而黃鬆早就連滾帶爬,趴在神鏡邊緣,由上而下,望向鏡麵……

    年輕時他就想當老師,畢業後去了偏遠縣城,愣是把語文成績排名全縣倒數第一的學校拉扯到全縣前三,由於表現出色,最後被調到市裏一所中學教畢業班,這一教就是二十多年。

    他對學生的成績很上心,也看不慣愛躲懶不上進的學生,逮住就會訓斥一頓,他也並不幽默,不像一些年輕教師會寓教於樂,在課堂上邊講課邊說笑話,對待學生像朋友差不多,所以他在學生裏口碑並不算好,是名副其實的嚴師。

    黃鬆以為這種平凡的教書生涯會維持到他退休,畢竟他從來也沒想過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偉業,直到變故在他生命中發生。

    他無意中發現校長侵吞公款,在學校新建的教學樓裏伸手,撈了很大一筆,導致工程質量可能出現重大問題——雖然剛剛建成,問題還沒有發生,但眼下沒發生,不代表以後不會發生,而且一旦發生,就是動輒幾十上百條人命的大事。

    黃鬆不是不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他從震驚憤怒,到猶豫糾結,足足幾個晚上沒睡好覺,家裏人不知道內情,隻覺得他脾氣比以前還暴躁,妻子也嫌他喜怒無常,殊不知他內心被這個秘密壓得幾乎直不起腰。

    一周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向市裏遞交了實名舉報信,誰知道校長有人脈,提前得知這件事,直接將信件扣下不說,還倒打一耙,將黃鬆猥褻女學生的事情曝光出來,女學生上網實名舉報黃鬆,網絡當即一片嘩然,黃鬆一下子陷入極其被動的境地。

    “這個學生,我有印象的,她很用功,成績卻一直上不去,因為她上課注意力不集中,容易走神,我批評過她幾次,還讓她請了家長……”

    黃鬆喃喃道,也不知道是回憶過往,還是在跟何疏他們說。

    “她家裏很重視成績,她的壓力很大,因為請家長的事情,家裏好像打了她一頓,隔天我看見她的臉還是腫的。我有點後悔,可是我怎麽也沒想到,會是她去舉報我猥褻……”

    猥褻自然不是真的,但學生家長鬧到學校,網絡輿論沸沸揚揚,黃鬆百口莫辯。

    一開始他還激烈爭辯,但漸漸地,他就越來越沉默。

    學校調出監控錄像,顯示那天放學後,趁著天黑他攔住學生,把人拉到角落監控死角。

    學生信誓旦旦,說黃鬆以成績相威脅,讓她屈從,她當時又驚又怕束手無策,甚至給出驗傷報告。

    驗傷報告是醫院給的,醫院跟學校沒有直接利益關係,不可能作偽證,隻能說明學生身上的傷痕是真的。

    許多不利證據都指向黃鬆。

    學校將他開除,親人不相信他,黃鬆被全世界背叛,他選擇離開這個世界。

    黃鬆的死又是一場轟動,輿論開始反轉,開始有人深入挖掘真相,甚至將黃鬆曾經實名舉報的事情挖出來,那封舉報信被曝光於網絡上,很快掀起一場相關層麵的地震,省裏派人下來調查,發現教學樓果然重大質量問題,與工程有關的一係列人員被停職調查,包括校長以及他那位在市裏擔任過要職的嶽父。

    但“罪孽”並不隨著死亡終結,黃鬆的記憶沉溺於生前被千夫所指的痛苦走不出去。

    奈河邊,法鏡前,生平點滴一一浮現,黃鬆發現他即便是死,也洗不掉汙名,變成了鬼,也是一個受盡鄙視人品有瑕的鬼。

    他心如枯槁,不管之後遇到陸瑉,還是陰差對他的惡劣的態度,都無法掀起他內心半點波瀾。

    “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那麽做嗎?你還會去寫舉報信嗎?”

    黃鬆不知道那究竟是來自何疏的提問,還是他內心深處對自己反反複複的質疑。

    “我——”

    黃鬆怔怔抬頭,滿臉茫然。

    “當個好人,就那麽難嗎?”

    他的聲音漸漸帶上迷茫和哭腔。

    如果重來一次……

    何疏作了個手勢,鏡麵微蕩,鏡像為之一變。

    那是未曾發生的另外一麵。

    黃鬆權衡利弊,終究還是沒有選擇實名舉報,他投遞了幾封匿名舉報信,毫不例外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幾年後,教學樓在白天毫無征兆轟然倒塌,六層三十六個教室裏的學生和老師全都被壓在廢墟下麵,當日黃鬆因為沒課調休,沒有到學校,僥幸躲過一劫。事後上麵組成工作組深入調查,把其中牽涉工程利益的校長抓走,黃鬆幾年前想要舉報的事情變相得到了解決,代價是永遠停頓在那一天的一百零六條人命,還不包括因此受傷造成殘疾的。

    “當時不是隻有你一個人知道工程有問題,他們都沒有實名舉報,隻有你去了。教學樓的倒塌跟你沒有關係,你隻是做了一個人應該做的事情。”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有人性。你挺身而出,不是義務,不是責任,隻是秉持了生而為人的良知,即使千夫所指,但功德天地有知。”

    當時過奈何橋,每個人都戰戰兢兢,連鬼差也不例外,隻有黃鬆如履平地,奈河中怨念滔天,卻無法對他掀起半點風浪。

    因為有些人的良知觸動,哪怕是一瞬間迸發出來的光華,也足以令天地動容,鬼神不敢侵。

    蔣思因和小田也都麵露震驚迷惘。

    他們確實沒有想到,本該是身敗名裂而死的黃鬆,有如此之深的隱情。

    反觀斯文禮貌的陸瑉,卻反而是個人麵獸心死不悔改的渣滓。

    “你是語文老師,你應該看過很多書,應該也知道,《了凡四訓》裏有個故事。”

    何疏沒有因為黃鬆的木訥反應就稍減耐心。

    他在接受代理閻王職務之後就清楚,從他遇到黃鬆開始,料理評斷此人生平,幫他解開心結,也是職責所在的一部分。

    黃鬆能預知鬼城坍塌,把他們帶到周判官麵前,不是因為他被周判官收買了,而是因為此人有大功德,他自己也許沒有意識,但冥冥之中的確能感應一些因果變化,如果不是黃鬆把他們帶到周判官這裏,事情可能也不會那麽快得到解決,因與果互相影響,世間很多時間,本來就是互為因果的。

    “有個叫衛仲達的人在翰林院為官,某日下了地府,判官讓陰差將他生前所作善惡分冊稱重,衛仲達發現自己作惡事的那一冊摞得厚厚一疊,卻很輕,善事那一冊比筷子還細,卻很重。衛仲達就很奇怪,問我平生雖然談不上大忠大善,但也不是壞人,普普通通,怎麽做的惡事會那麽多?”

    “判官說,念頭不正,即刻生惡,犯與不犯,還是兩說。衛仲達就又問了,那既然這樣,我作的善事那麽少,為什麽分量反而那麽重呢?判官說,因為你曾上書天子,為了阻止天子大興土木,勞民傷財,此為功德。衛仲達說,可我建議的,並沒有被皇帝采納。你知道判官怎麽回答他嗎?”

    黃鬆微微一動,嘴唇不自覺張合。

    “朝廷雖不從,君之一念,已在萬民。故誌在天下國家,則善雖少而大。”

    意思是,雖然朝廷最後沒有聽從衛仲達的建議,但他那一刻遞上奏折的念頭,正是毫無私心,為了天下黎民百姓。

    《了凡四訓》不是學生讀物,但黃鬆作為優秀語文教師,平時為了充實自己,熟讀各種古文,當然也包括了這一本。

    隻是黃鬆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用這裏麵的故事,來告訴他,他也是另一個衛仲達。

    淚,從黃鬆眼中流了出來。

    “我其實後悔的。”

    “在知道我可能被校長陷害之後,我就後悔了,我抽了自己兩巴掌,後悔為什麽要多管閑事,這件事那麽多人知道,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傻不愣登去舉報?我明明也可以裝成若無其事的,學校那邊已經把我提名省優秀教師了,隻要我默不吭聲,這個榮譽就是十拿九穩的事了!”

    黃鬆渾身顫抖,哭得不能自已。

    “我悔死了!我恨我自己為什麽要去多此一舉!家裏人不相信我,老婆孩子都跟我鬧,說要離婚,要搬出去住,還有校長,那個學生,他們一步步把我逼上絕路,除了自殺,我真的沒有辦法去自證清白了!”

    可如果再來一次——

    “要是重來一次,我應該還是要寫那封實名舉報的,那畢竟、畢竟是一百多條人命啊!我不是英雄,可我沒法眼睜睜看著那些孩子去死,我本來是可以做點什麽的!別人不去做,那就隻好,隻好是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