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作者:夢溪石      更新:2022-09-01 10:01      字數:3390
  第111章

    小童抱著陶甕,怔怔站著。

    在他麵前,是一把即將落下的長刀。

    持刀的士兵一邊砍向他的肩膀,一邊伸手欲奪他手上的陶甕。

    這場即將發生的血光之災,被橫生出來的長槍格擋住了。

    “你敢攔我?!”持刀的士兵大怒,隨即反應過來,“你也要他的陶甕?”

    持槍男人冷冷看他,默然無語。

    對方承受不住這壓力,率先撤刀,色厲內荏嗤笑。

    “一個破陶甕,要就給你好了,有什麽稀罕的!”

    他明明已經收刀轉身欲走,卻冷不防回身,衝小童作出凶狠表情,又提刀作勢欲砍。

    小童唬一大跳,手中陶甕應聲落地。

    砰!

    裏麵的東西碎了一地。

    不是搶劫士兵想象裏的財帛,而是醃菜。

    味道倏地躥出來,搶劫者直呼晦氣,狠狠瞪小童一眼,終於大步走了。

    男人也收起長槍,回身望小童一眼,什麽也沒說,舉步離開。

    “貴人留步!”

    小童喊住他。

    男人站定。

    “不知貴人大名,來日當思回報。”

    男人回過頭。

    小童大約五六歲年紀,話卻已經流利,可見家教良好。

    但舉目四望,這屋舍破落,門庭敗壞,空蕩蕩一眼就能望到底,分明又是久已沒有長輩在家做主的情形。

    這樣的小童,便是再早熟懂事,又能單憑自己活多久?

    可男人救不了。

    亂世之中,這樣的豈止一戶?

    百戶千戶,亦滄海一粟。

    男人一路走來,比小童更慘的,比比皆是。

    他救不了,隻能走。

    今日出手,對小童來說,也許眼前是幸,可日後小童依舊會活不下去吧。

    這亂世,人要怎麽做人?

    小童仰頭望他,臉餓得消瘦,還在等他答案。

    男人沉默良久:“我是叛軍。”

    話說完,他轉身便走,不再回頭。

    其實不用他說,小童也能看出來,男人的服飾,與剛才闖進來搶劫的士兵是一樣的。

    得不到答案,小童歎了口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

    如果能,再想報恩的事情吧。

    迷霧散了又聚。

    眼前須臾一變。

    小童已經長大成為青年。

    他背著行囊走在茫茫戈壁上。

    手腳瘦長,麵容也依稀有昔日輪廓。

    在那一場滿城皆哭的動亂中,他終究是活下來了。

    十幾年前,天下凋零敗落,烽煙難滅,他從那座城走出去,走遍了大半個天下,也看遍了天下百姓的悲號痛苦。

    他無意力挽狂瀾拯救天下,卻不知不覺學會一身醫術,走到哪治到哪,當起了赤腳郎中。

    從陳留到長安,從江南到邊塞,他已不知走過多少地方。

    匆匆的腳步終於在一戶人家麵前停下。

    對方早已侯在門外,迎接這位十裏八鄉都罕有的大夫。

    這個年代,這種地方,想找一位懂醫術的大夫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幸好,他們遇到了青年。

    青年二話不說,進去救人。

    未幾,屋外路過幾人。

    當年持槍男人,也已輪廓似鐵,麵容如冰。

    臉上未添蒼老,眼中卻有滄桑。

    他身後依舊背著那把長槍,威儀卻更勝昔年。

    左右手下簇擁,幾人路過屋舍之外。

    這時,青年也已看好病人,在主人家的相送下步出。

    男人若有所感,扭頭望來。

    青年自然而然抬眼回視。

    四目相對,平靜無瀾。

    歲月仿佛在此刻凝固,又悄無聲息滑過去。

    青年神色微動,似乎認出昔日恩人。

    他拱手長揖,深深彎下腰。

    男人卻已將頭轉回去,繼續舉步前行。

    青年也沒有再貿然追上去。

    他望著男人遠去的背影,佇立良久。

    有些事情,於自己而言,是改變一生,於對方而言,卻不過舉手之勞。

    對方不願有過深糾葛,那麽自己不上前打擾,也是一種禮貌。

    青年凝望許久,終是釋然一笑,也轉身離開。

    此生能再遇見,讓他行此一禮,已是足夠。

    “將軍,公主已在前方相候。”

    男人對著過來稟報的人點點頭。

    他其實並無朝廷冊封的官職,但這麽多年下來,所有人都知道,此人是崇徽公主義兄,忠心耿耿,武功蓋世,便都以將軍相稱,漸漸的,公主親衛,也對此人言聽計從。

    旁邊一人忍不住好奇問:“剛才那個大夫,將軍認識他嗎?”

    若不認識,對方為何要行此大禮?

    男人嗯了一聲:“多年前,陳留被屠,我救過他。”

    陳留被屠,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眾人麵麵相覷。

    當年那場叛亂,慘烈而持久,在場大多數人,依舊記憶猶新。

    “那將軍,為何轉身就走?”

    “萍水相逢,舉手之勞,何必過多牽絆?”男人淡淡道。

    交集太多,就會有來往。

    有來往,就會給彼此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這樣的人,孑然一身,孤身來去,不必任何牽掛。

    牽掛太多,隻會累人累己。

    能平安長大已是不易,就祝你往後一生順遂吧。

    ……

    當往事湮沒在厚厚煙塵之中,再狂烈的風也吹不開半點端倪,卻有一位故人從冥河中走來,娓娓挑起舊日的隻言片語,將那些曾經不為人知的記憶如畫卷展開,呈現在眼前。

    眾生皆苦,若有片刻歡喜,必得念念不忘,輾轉留存。

    明鏡不沾塵,浮生若長夢,當悲喜遠逝,驟然夢醒,是否還對夢中片葉落花心生憐惜留戀?

    何疏知道自己在做夢。

    這個夢談不上美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美夢。

    夢裏也隻有零碎片段,光影交錯,許多畫麵一閃而過,還未來得及深究。

    以至於他醒來很久以後,依然沉浸其中,久久無法回神。

    那到底是他聽了廣寒故事之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真的自己曾經有過這麽一段前世,何疏已經分不清了,但他沒想到,在地府睡覺,都能做個夢。

    何疏揉著額頭,正想喊廣寒,卻發現不對。

    他現在躺的地方,不是在他們之前說話的地方,沒有那塊大石頭,也沒有廣寒。

    他身下,是一張床。

    陰間有床?

    這是鬼城?

    不對,他們明明是在……

    “我就說了,你們現在著急忙慌做什麽,那邊都沒動,你們上趕去挨打嗎?!”

    “幹啥啥不行,還得爺出手是吧?”

    “都讓開,給我讓開!”

    何疏:……

    他覺得自己可能出現幻聽了。

    要不然,怎麽會在這裏聽見鳳鳳的聲音?

    何疏有種恍恍惚惚的魔幻感,他懷疑自己還沒睡醒,掐一把大腿根,會痛。

    那就不是夢。

    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循著聲音來源找去。

    鳳鳳吆五喝六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而且一如記憶中熟悉。

    果不其然,拐過牆角,他就看見那隻鳥背對著自己,正高高站在桌案上,對著台階下麵的人訓話,那囂張的樣子,何疏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出,就差像人一樣叉腰了。

    台階下那幾個人,看起來像是鬼差,倒還在好聲好氣跟它解釋。

    “咱們現在不好出麵啊,鬼城亂作一團,前三殿想渾水摸魚,趁機接手,後頭的又按兵不動,咱們屬於中立陣營,能別動還是別動的好!”

    “不行,堂堂第五殿,怎能如此沒落!值此關鍵時刻,我們更應該挺身而出,一鳴驚人,讓整個地府都聽見我們的聲音,知道我們的功績,到時候我們就可以趁機橫掃千軍,一統地府指日可待了,啊哈哈哈哈!”

    何疏:……

    陰差眾人:……

    鳳鳳笑了兩聲才發覺不對勁,猛地扭過鳥頭,立馬大叫起來。

    “你醒了?!你怎麽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的,還偷聽我說話!”

    何疏:“……你說話那麽大聲,能叫偷聽嗎?”

    一邊說話,他一邊打量這隻小肥鳥。

    好像瘦了點兒,但精神頭不錯,毛也沒怎麽掉,看來在這裏沒吃多少苦,好像還狐假虎威混得不錯。

    “你看見廣寒了嗎?”

    “什麽廣寒,他不是在鬼城裏嗎?”鳳鳳莫名其妙。

    “我怎麽會在這裏的?”雞同鴨講,何疏覺得有點亂,索性從頭問起。

    “你睡在外麵啊,被他們發現了,他們說怎麽有個大活人睡在這裏,我出去看了下,就把你帶進來了。”

    鳳鳳的描述簡單粗暴,簡單到讓人更摸不著頭腦了。

    何疏:“我睡覺前,明明……”

    他想說廣寒,卻突然想起那個廣寒說過,自己與真正的廣寒有點區別。

    鳳鳳:“明明什麽?”

    何疏咽下後半句話:“沒什麽,你又為什麽會在這裏?”

    他看了看台階下那幾個陰差,又看了看鳳鳳身後的空位。

    鳳鳳注意到他的目光,原本就帶著點嘚瑟的腦袋就越發昂揚起來了。

    “此地遭逢大難,群龍無首,幸好我從天而降,挽大廈於將傾,他們對我心服口服,自然就奉我為主了!”

    何疏無奈:“……能不能說人話?”

    他已經不指望從這隻小肥鳥口中得到什麽有用的內容,直接望向階下那幾名陰差。

    “幾位陰差大哥怎麽稱呼?我叫何疏,是陽間凡人,被人挾持不小心流落到這裏的。”

    “我們知道,鳳爺之前已經給我們交代過了,您是窮奇殿的貴客。”

    其中一個陰差道,他不知道是天生苦著臉,還是遇到什麽解決不了的難題,就連笑都是苦笑,整一張臉耷拉著做出苦相,讓人忍不住心裏也跟著苦起來。

    何疏聽見鳳爺這個稱呼,嘴角就忍不住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