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作者:夢溪石      更新:2022-09-01 10:01      字數:4105
  第81章

    何疏打了個噴嚏。

    他回來之後,也覺得自己有點感冒的征兆了。

    一碗黑乎乎的水遞過來。

    “薑湯。”廣寒道。

    “哪來的?”

    何疏接過,碗還很燙,他一口口喝下,渾身很快暖起來,果然舒服很多。

    “家裏樓下超市買的。”廣寒道。

    出門前,何疏就帶了兩隻手,大爺似的甩手掌櫃,行李箱和背包裏的東西基本都是廣寒準備的。

    從何疏的朱砂筆到禦寒薑茶,甚至還有暖寶寶,麻雀雖小,一應俱全。

    何疏有種錯覺,自己不是跟朋友一起出門,而是帶了個女朋友。

    “剛才那三人是怎麽回事?”

    小惠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跳到他床上。

    見何疏廣寒兩雙眼睛都落在自己身上,小惠似乎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忙嚷嚷起來。

    “我很幹淨!我辟穀修煉的,頂多喝山間露水,要不然為什麽要跑那麽偏遠的地方!”

    何疏強迫自己把它和普通老鼠區分開。

    “那三個人,是被障眼法迷了眼,以為自己在吃席。古代神怪誌異小說經常會講這樣的故事,書生誤入山間迷路,被老丈收留,老丈家裏還有如花似玉的女兒,他們請書生留宿吃飯,少女還對書生一見鍾情,顛鸞倒鳳,結果書生第二天醒來,發現自己睡在荒墳堆裏的破草席上,昨晚吃的宴席全是花草樹木,雷一衝他們的情況,不就正好跟小說寫的一模一樣?”

    說到這裏,何疏頓了頓。

    “要不是你在這裏,我真要以為他們的遭遇,跟你有關係了。”

    聽見他這麽說,小惠虎視眈眈,鼠臉上竟露出一絲不忿,似隨時要撲上來咬他一口。

    趕在它動口之前,何疏補充:“但我知道不是你。”

    因為陳芯雷一衝等人身上的紅繩和黑色雨衣,根本不可能是小惠一個灰仙能做到的。

    那不像障眼法,更像是一種蠱惑人心的邪術。

    “黑色雨衣是紙做的,紅繩像是要拴住魂魄,這讓我聯想到一些不好的東西。”

    何疏看向廣寒。

    廣寒:“給死人用的東西。”

    他一語中的。

    隻有給死人燒的東西,才是紙做的。

    至於那些紅繩,似乎是用血浸泡過的,隱隱帶著股腥味,不管是人血,還是其它什麽動物的血,都透著邪性,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廣寒當場就把那些紅繩燒掉了,不然哪怕埋到土裏,哪天被雨水衝刷上來,又被不明就裏的人撿到,就會是另一場麻煩了。

    三個男同學回來之後,陸陸續續陳述過程,都說他們沿著岔路走到溪邊,看那裏風景不錯,就逗留拍照,因為陳芯是個攝影愛好者,隨身帶著單反,另外兩個則挽起褲腿,想抓幾條魚回去,結果不知怎的,突然就不省人事。

    再醒過來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看見何疏等人了。

    從昏迷到蘇醒的過程中,記憶丟失了。

    他們費盡力氣也想不起來,反而頭痛欲裂,加上淋了一場雨,三人都蔫蔫不振,躺在床上睡覺。

    何疏伸手撓撓發癢的眼角,感覺自己好像遺漏了什麽東西,一時又想不起來。

    “小田說,晚餐推遲到九點,還有一小時,我先睡一覺,一會兒你再喊我吧。”

    廣寒沒回應,手反而伸過來,捏起他的下巴往上抬。

    何疏莫名所以,也沒反抗。

    “你眼睛怎麽了?”

    “癢,怎麽了?”何疏又要伸爪子去揉,被廣寒一手拍掉。

    “有點紅。”

    “可能是剛才進雨水了,沒什麽事,回頭滴點眼藥水就好了。”

    廣寒微微蹙眉。

    他望著何疏微微發紅的右眼,似要研究出點什麽。

    但什麽也沒有。

    淺褐色瞳仁倒映出他的輪廓,淺淺一泓見底。

    “怎麽了?”何疏察覺他的異常。

    “沒事。”廣寒鬆手,“你睡吧,我待會叫你。”

    何疏太困了,沒心思多問,嗯了一聲倒頭躺下。

    酒店每張床上都有兩個枕頭,小惠順勢趴在他旁邊另一個枕頭上。

    小惠:“我也休息會,今天太累了,寒哥你幫我們把窗簾拉上吧。”

    它很自來熟。

    廣寒:……

    幾個呼吸,何疏已經沉沉睡熟了,被子都沒來得及蓋好,半拉在腰際。

    外衣倒是脫了,最裏麵穿了件短袖T恤,被他磨磨蹭蹭往上卷,露出一截白皙。

    小惠眼尖,喲嗬一聲:“活色生香!”

    它成語用得還挺溜。

    廣寒默默把他的T恤拉下蓋住,再把被子給他拉上去。

    小惠:……

    廣寒:……

    一人一鼠對視片刻,小惠識趣躺下,身體一滾,滾到枕頭跟床靠背的縫隙裏,直接被埋在裏麵,柔軟的被褥讓它翻滾一下,很快跟何疏一樣睡熟過去。

    廣寒滿意了。

    他巡視房間一周,沒有發現任何不正常的存在。

    轉身離開,帶上房門。

    他想去剛剛出事的密林裏找找線索,那三個人的古怪遭遇,讓廣寒想到了之前李映所說的邊境鬥法事件。

    如果是,那說明那撥黑衣降頭師,已經從邊境暗中侵入內地了,這件事核實之後得跟李映說一聲,另外根據特管局所反映的情況,對方法器所用的鏡子,也值得廣寒去深入探查。

    房間內,寂靜無聲。

    何疏雙目緊閉,眼角淺紅浮現,仿佛活物流淌,從鼻梁滑向眉心。

    紅色驟然加深,由胭脂般的淺紅,須臾變成鮮豔殷紅,如血如稠。

    何疏驀地睜眼!

    他似乎察覺什麽,雙目遠望虛空,茫然無焦距。

    眉心那點紅色卻突然黯淡下去,無聲無息,仿佛從未出現過。

    何疏也跟著放鬆,緩緩閉上眼睛。

    呼吸重新均勻變長。

    剛才一切,如未發生。

    枕頭縫隙裏的小惠若有所覺,吱的一下擠出身體,四處觀望,神情警惕。

    半晌,沒發現異常,它慢慢放鬆下來,重新合上眼睛,撲通一下落在枕頭上,再度昏死過去。

    何疏恍若未覺。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他坐在河邊石頭上,四周是茫茫抬眼不見人影的灰霧。

    何疏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他在看河上霧氣須臾聚散,雲卷雲舒。

    四周景致談不上好,但他也無處可去,比起稀稀落落行色匆匆的人,反倒悠閑不少。

    也不知坐了多久,淡淡的血腥味從河上飄來。

    腥膻卷著狂風,帶起更濃鬱的灰霧,頃刻來到眼前。

    那灰霧裏走出一個人,長槍所指,槍尖滴血。

    那血是黑,是紅,滴滴答答淌落到地上,蜿蜒成小溪,一直到他腳下。

    他抬眼望去,那人似乎也在看他。

    “你在看什麽?”那人問他。

    “看人,看鬼,看景。”何疏聽見“自己”回答道。

    “你看了許多年,還不厭煩嗎?”

    “你怎麽知道我看了許多年?”他奇道。

    那人道:“我離開時,你就坐在這裏,我回來時,你還坐在這裏。”

    他笑起來:“那豈不是已經有很多年?可我也沒覺得過了多久。是你回來得太快了吧?”

    那人沉默片刻:“你準備在這裏坐上多久?”

    他道:“坐到該走的時候,自然就走了,現在沒人催我,沒人趕我,我就還坐著。這裏人生百態,人心百變,比看戲還有意思,為什麽要走呢?”

    對方無語良久,居然也不走。

    他不以為意,隻當多個聽眾同伴,看見有趣的人,還會給對方講。

    “你看那個人,在河對岸徘徊很久了。”

    “他不是被我殺的。”

    “當然不是,他也不是因為你而停留的。說起來有意思,那人生前本來家境貧寒,有幸因為年輕能幹,得到表舅家女兒的青眼,兩人墜入愛河,表妹不顧家裏反對,一意要跟他結婚,她父母沒辦法,隻要成全他們。後來你猜這麽著?”

    “男的始亂終棄。”

    “錯,他們終成眷屬,幸福美滿,生了一兒一女,男的也從一文不名的窮小子,借著嶽家的第一桶金,逐漸成為當地首富。”

    “你想讓我祝福他們嗎?”

    “哈哈,不妨聽我說完。男人事業有成,開始在外麵金屋藏嬌,但是元配對他來說仍是無可比擬的。隻是他身體上出了問題,藥石罔醫,隻能慢慢等死,這時有一個深受他信重的算命先生就跟他說,他可以用傀儡做法,讓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來替他死,一個是元配,一個則是被金屋藏嬌的小妾,問他選哪個?他痛苦糾結萬分,最終下了決定。你猜他做了什麽決定?”

    “他選了小妾。”

    “錯。”

    “難道他兩個都不選?”

    男人蹙眉疑惑,頭一回露出稍稍感興趣的表情。

    他很久沒有遇到這樣需要稍微思考的問題了。

    淌血的長槍被他豎在地上,人緩緩走近河邊,看著對岸那個徘徊不去的愁苦身影。

    “他最後選了元配替自己死。”旁邊的聲音為他作出解答。

    “為什麽要選元配?”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覺得自己成業,得元配所助良多,往往會有負疚感滋生的邪惡,隻要那個人不在了,這世上自然就不再有人知道他是靠什麽發跡的。他的元配果然一病不起,很快去世,他自己則好轉痊愈,健康長壽。為了防止元配死後報複,他甚至找高人作法,將元配魂魄鎖在自己所捐助的橋梁石碑裏,那石碑被鑄成橋梁石墩之一,生生世世被萬人踩踏,永遠無法作祟報複。”

    “後來呢?”

    “後來他死了,卻日日夜夜在這河邊徘徊不去,等他的元配。”

    “不是已經被他鎮壓在橋下了?”

    “他臨死前,找人將橋炸斷,石碑砸碎,將元配魂魄放出來。隻是他在那等了很久,從我坐在這裏,他就一直在,可從來沒有等到他要等的人。”

    “魂飛魄散?”

    “不知道,也許對有些人來說,天上地下,寧可不見吧。”

    他講完故事,拍去手裏塵土。

    “是不是很有趣?人心難測,善變如水,現在的你永遠不知道將來的你會做出什麽事。”

    “有趣。”

    “你又要去殺人了嗎?”

    “他們先殺我。”

    “我知道,我在這裏看了很久,都是他們先找上你。不過你殺孽這樣重,以後還想再世為人,就難了吧。”

    “在這裏也沒什麽不好。”

    “你總有一天會嫌麻煩,想要離開這裏的。”

    “那你呢?”

    “我?”何疏看見“自己”哈哈一笑,“萬一你不能走,我就把機會讓給你啊!外麵大好河山,你沒必要在這裏跟他們耗。”

    男人看著他,久久不言,最後似乎說了句什麽。

    兩人離得不遠,但他愣是沒聽清。

    何疏感覺“自己”上前一步,似乎想聽清對方的話語。

    但一陣狂風迷霧刮來,直接將視線湮沒。

    所有視野,歸於模糊。

    連帶他的夢,也變得朦朧而遙遠,但那個身影卻揮之不去,印刻深深,直到——

    何疏驀地睜眼!

    房間裏的燈都關了,隻有外麵的路燈餘光斜斜照進來,為他的視線帶來一點明亮。

    何疏眯起眼,起身坐了片刻,看也不看被他驚醒的小惠,翻身下床,起身往外走。

    走廊盡頭,廣寒正站在小田房間門口交談,兩人麵帶笑容,似乎相談甚歡。

    何疏極少看見廣寒跟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人,也能如此健談。

    他以前甚至懷疑廣寒有點社交恐懼症,因為能用一句話完成的表達,他絕對不會說兩句。

    就連對方現在臉上的笑容,也顯得那麽不真實。

    即使廣寒嘴角弧度並不大,但在何疏看來,也已經足夠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