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作者:懷南小山      更新:2022-08-26 12:31      字數:5324
  第54章

    程榆禮的表情很值得玩味。似乎是想問下去, 又怕這一時興起的話題會亂了他的心,他怯弱地打住了疑問。見他不打算再問,鍾楊才開口:“你究竟知道她多少事?”

    他很敷衍, 淡淡地說:“不多。”

    鍾楊又試探地問:“你們離婚是因為夏霽, 對吧?”

    程榆禮被噎一下,不禁失笑:“怎麽連你都知道了?”

    鍾楊鄙視說:“什麽叫連我?你搞清楚, 我跟秦見月認識多少年,你跟她才好了幾天, 我知道的能比你少?”

    程榆禮不覺冷哼, 又幽沉地“嗯”一聲,問:“比如?”

    陰險的男人又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套話。

    鍾楊故意吊他胃口似的說:“比如……高中的時候, 秦見月是怎麽跟夏霽扯不清的。”

    程榆禮眉一蹙, “她們以前就認識?”

    鍾楊沒接茬,招了一下侍應生:“這果汁也太酸了, 能不能給我杯白開水?”

    這麽刻意的一打岔,程榆禮就當他是默認了。

    他要的水被送上來, 程榆禮又嚴肅看著他,低低說道:“說清楚些。”

    鍾楊無奈地笑了下,抱起手臂說:“具體什麽情況我也不能直接說啊, 人家不開口提, 我一局外人能亂傳人家小姑娘的事?”

    程榆禮挑一下眉, 慍意也拔高了些, 聲音涼涼:“你說不說?”

    鍾楊說:“我是想跟你說來著, 可惜真的太私密了。不方便透露。”

    私密?

    程榆禮:“私密你又怎麽會知道?”

    鍾楊:“我說我無意撞見的你信麽。”

    琢磨了一番, 看來他是誠心不會說了。程榆禮沒好氣地應了一聲。

    鍾楊又意味深長打量他一番, 陰陽怪氣說了句:“這麽想想, 秦見月把你甩了也是應該的。”

    程榆禮敏銳地察覺出他的意有所指, 不滿道:“有話直說。”

    他笑得欠欠的:“有感而發。”

    程榆禮氣餒地低頭點煙。低罵他一句:“毛病。”

    他夾著新點燃的煙,沒什麽精氣神坐著,眼裏是館子裏形形色色的人,他想著鍾楊那些語焉不詳的話,一邊揣度,一邊失落。

    在意一個人而又得不到的時候,提及有關她的線索,在被勾起好奇心的同時,又會表現出臨陣脫逃的驚慌。

    這樣的反反複複很磨人。

    ,

    程序寧發給他的那則短片,程榆禮是在公司看的。

    前麵的劇情片部分拍得些微粗糙,無論是演技、畫麵,但不難看出他的小侄女在拍攝方麵是有一定的天賦。

    電腦裏在放視頻,程榆禮接到一通電話。他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腦屏幕,一邊接聽沈淨繁的來電。

    沈淨繁開口道:“乖孫,明天有空沒?陪你奶去廟裏一趟。”

    程榆禮把電腦的音量調小,問道:“幾點?”

    “趕個早,燒香不能太晚。”

    程榆禮想一想說:“您不是這陣子都在廟裏,怎麽突然要叫我過去?”

    沈淨繁說:“你也來,你爺爺這病少說也有那麽兩三成是讓你給氣的,自覺點兒。”

    又是這番說辭,程榆禮耳朵都聽出繭子,他失笑說:“成。那我明天提前過去接您。”

    講完這通一分鍾的電話,程榆禮繼續看片子,並將電腦音量往上提了提。

    現在進行到記錄片形式的部分,親曆者的畫麵是一整個黑屏,聲音極小,程榆禮便又調高了一些。

    是變了聲的一段黑屏語音。

    聲音輕輕細細,不難聽出是女孩子。大概在竭力克製著情緒,這道聲音正輕輕打著顫。

    “我是三中的一名校友,我想講述的是我經曆過的事。雖然已經畢業很多年,但這件事帶給我的影響,甚至是我自己都察覺不到的,直到最近,我因為某些原因又掙紮在裏麵,舊傷複發。我不得不把它講出來,我不知道說出來會不會好一點,但我想試一試。

    程榆禮聽到這個機械的女聲,忽的凝起精神,瞥一眼屏幕,他隻在黑屏中看到自己一雙詫異的眼。

    不知為何,這個女孩講話的語氣讓他想起見月。

    於是,電腦的聲音再一次被調高,達到最大值。程榆禮的指停留在鍵盤上,像時間靜止。他耳邊一切聲音都消失,隻有這道脆弱欲碎的聲線,在平靜又悲戚地講述她的故事。

    “在我讀高中的時候,我曾經喜歡上一個男生,他很優秀很英俊,是很多女孩心目裏的白馬王子,我是他的仰慕者之一。隻不過他比我大一些,我也不是非常活絡的能夠四處與人打交道的性格,我料到我們注定不會有交集。於是我把這份傾慕壓在心底,至今已有九年。”

    “這個男孩的出現給我很大的力量與希望,比如看到他名列前茅的發光的成績,我會下意識督促自己好好讀書,也要變得跟他一樣優秀,比如在至暗的時刻,我能夠身懷一點勇氣,不再退縮遲疑,強大一點,哪怕隻有一點,就能夠抵禦風浪。他對我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夢。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

    說到這個男孩,女孩的語調揚了揚,憧憬裏伴有希望,但很快,這道希望又沉弱下去。

    “我不敢說絕對是因為他,但一定有他的原因在裏麵,因為這份喜歡被窺見,我遭到了從未經曆過的惡意。惡意的開始是言語,被人起綽號,被用下流到我不敢想象的字眼辱罵。這一件事讓我痛苦失眠,我本以為忍耐就好,忍耐是我最擅長的事……”

    聲音在這裏哽了哽。

    程榆禮斂著眸,坐在半明半昧的夕陽之中,黯然寧靜得像是睡著。

    “可是我的忍耐等來的是更為惡劣的攻擊。他們會用東西砸我,甚至是在路上,眾目睽睽之下,扯我的頭發。而這一些,隻是一點小小教訓,更為嚴重的是,我險些遭到淩,辱,如果不是有同學看到出手相助,我想我很有可能就被徹底地摧毀,可是那時,我隻有十六歲。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麽樣傷天害理的事情,要受到這樣的懲罰,我隻不過是……隻不過是,喜歡上了一個人。”

    再到這裏,說話的聲音帶著重重的鼻音。想必錄視頻的時候,她正淚流滿麵。漫長的哽咽過後,女孩的聲音重新響起:“錄完這個視頻,我也會下定決心和我的青春作別,無論是好的,壞的,我都會下決心忘掉,開始我的新的生活。當然,他也永遠不會知道了。”

    哢。

    這段錄像在這裏斷掉,有幾分戛然而止的倉促。

    鏡頭很轉換到下一個親曆者的自述。

    程榆禮的指在鍵盤上懸了兩秒,有想拖回去重新看一遍的想法,但他也莫名在此刻喪失掉做出這樣一個小動作的勇氣。

    程榆禮立刻聯係上程序寧,讓她發來投稿的郵箱。而經過查找,這個黑屏視頻的來源是一個新建立的郵箱。沒有任何痕跡。投稿日期,是他和見月離婚的前一天。

    他癱坐在椅子上,腦子裏驀地閃過鍾楊說出口的那些字眼。

    像是某種預兆,許多的真相已然在抽絲剝繭的浮現。

    可是,是關於什麽的真相呢?他沒辦法去深入地揣測,揉一揉眉,疑心是多慮了。

    一定是巧合。

    程榆禮猜測,他最近可能是太疑神疑鬼了。看什麽都想到見月,看到航模,看到手表,看到一根掉落在地的長發。她已然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他的生活,所以才會這樣風聲鶴唳。

    一定是多慮了。

    是夜,程榆禮又一次失眠,他破例讓咕嚕進了他的房間,抱著狗過好久才堪堪睡著。

    ……

    第二天是個晴天,他感謝奶奶邀他去寺廟,程榆禮需要這樣一個契機來調整情緒。

    沈淨繁這段時間在廟裏給程乾祈福,老太太心誠得很,程乾是一天比一天健碩。沈淨繁說給程乾上的香燒得很旺,菩薩也說了,這程家老爺子能長命百歲,程榆禮那會兒就站在大殿門口,似笑非笑看著她奶奶一絲不苟地擦著佛台的燼。他說:“爺爺不活到一百,我都不能洗刷冤屈了。”

    沈淨繁折過身來,戳一下他:“你少說兩句,要不是你,你爺爺能遭這罪。”

    程榆禮不反駁,攙著老太太往外麵走。

    “你這兩天又給你爺爺說什麽不該說的了?他聽到你名字就心煩。”

    程榆禮微笑一下:“讓他心煩也是好事,比常管教我要好。”

    沈淨繁都聽不下去:“嘖,怎麽說話呢。”

    程榆禮說:“事實證明,多磨磨嘴皮子還是有用的。他現在完全不跟我提婚事了。”

    沈淨繁聽了哈哈大笑,“你也真是會見縫插針。”

    他也淡淡笑著。

    病魔會把人折磨得柔軟一些,程乾現在會伸手去接程榆禮的水了。不過還是不願意和他說話,深深慪氣。

    他和沈淨繁去吃芥末鴨掌。隔著一張方桌,看著對麵老太太把這飯吃得噴香。程榆禮平靜看著,在想去年帶見月來這家店的時候。祖孫三人坐著,往昔光景,曆曆在目。也是奶奶在講,見月安靜地吃東西,她一向斯斯文文。

    沈淨繁話是真多,說個沒完。程榆禮卻全程在走神,沒聽進幾句,等老太太說累了,騰出嘴去進食的半分鍾,他忍不住問了一句:“奶奶,你說人要怎麽樣化解執念?”

    沈淨繁一眼猜到他心裏想什麽,不假思索說:“時間。”

    程榆禮卻說:“如果說,時間對我來說是折磨呢。”

    沈淨繁不以為意:“那就是還不夠久。”

    程榆禮道行太淺,他怎麽能那麽強大的定力做這個世界的旁觀者呢?或許他活到奶奶這個歲數,就能看開許多事,可惜他現在還不能夠,看不開,走進死胡同。

    再一次意識到,他高估了自己的療愈能力。

    許久之後,程榆禮輕描淡寫地說:“可是時間隻讓我認識到一件事,不是她不夠勇敢,是我不夠強大。”

    他輕輕托著腮,真摯地剖出他姍姍來遲的自責。

    沈淨繁放下筷子,說道:“沒人能夠總圓滿,是人都有遺憾,你要是不打算去填補遺憾,就趁早放下,也放過那丫頭吧。”

    程榆禮一筷子沒動,聽奶奶這麽說,愁緒又絞成了一團。他輕緩地吐出一口氣,閉上眼陷入長久的沉默。

    他在想,他怎麽這麽軟弱,隻不過一場離別,就叫他體內塞滿無處發泄的鬱結。原來人可以看起來妥帖而光鮮,心中卻是一片千瘡百孔。

    最孤獨的時候,連呼吸都疼痛。明明他從前那麽享受獨善其身的快樂。

    碗裏落進一隻荷包蛋,是奶奶夾過來的。沈淨繁說:“吃點吧,你淨這麽空想也沒用。哪天不忙,跟我去聽曲兒。”

    沈淨繁知道,程榆禮已經慢慢把聽戲這點愛好給戒了。

    半天,他聲音微微沙啞,答非所問說:“我去結賬。”

    沈淨繁歎一聲,擺一擺手:“去吧去吧。”

    ,

    再回到側舟山是十月末了,秋冬的交接時節,可謂嚴寒。

    程榆禮手機裏多添加了一則陌生城市的天氣預報。當時心血來潮加進去,後來想刪除掉,卻幾番心理鬥爭未果。

    隻是天氣預報而已,能看出什麽呢?幾個數字,幾個天氣符號。隔著萬水千山,去揣測她那邊的陰晴。雨後的天空會是什麽顏色,暴曬過的路麵會不會滾燙。

    程榆禮常做出這樣的傻事。

    那日的手機推送告訴他,新一股冷空氣到了平城,南方開始大麵積降溫。降溫季節,該提醒愛人添衣,而他獨自在孤寂的家鄉,眼中隻有一片無能為力的落寞。

    平城,對他來說太過陌生了。想必她也沒有在外久居的經曆,會不會適應呢?

    見月有一件在秋季很喜歡穿的大衣,淺淺藍色,掛在她的衣櫥,沒有帶走。這樣淺淡色彩的衣服把她氣質襯得很幹淨。輕掀起大衣衣擺,看到疊在裏麵的牛仔褲。

    褲子也是她喜歡的,但見月太瘦,褲腰過大。不知道她現在身上有沒有多長些肉。

    衣帽間的香氣被裹挾進一股冷淡的潮。

    他早取走他的一半東西,另一半還放在原地。她一次都沒有回來過。

    程榆禮擔心衣物受潮,於是放到洗衣機裏清洗過一遍,細心晾曬。

    走過每一塊地磚,幾乎都能夠想起他們曾經在這裏有過什麽樣的交談。

    “見月……”他坐在滿是溫香軟玉的印痕的床前,輕輕念她的名字,聲如飄絮,渺渺茫茫。無人應答。

    在臥室坐到夕陽落山,看著陽台晾衣杆上衣袖飄搖的影。他終於動了動僵硬的身子,走過去,慢條斯理地清理好洗幹淨的衣物,放在鼻尖輕嗅,最後一抹殘存的女子香消失透了,上麵隻剩下陽光的氣味。

    書房,一切如舊。

    她的旗幟與肖像畫都還在。讓橙色日光映得溫暖。

    書桌上的刊物、資料,她也沒有帶走。程榆禮視線掃過那摞成一疊的書本,最上麵一冊書是汪曾祺的《戲夢人間》,指尖擦過封麵,帶下一層厚重的灰。他撥起書頁,嘩啦啦翻了幾下,裏麵有她做功課的彩筆標記。見月的字很漂亮,她花時間練過。

    用紙巾擦淨封麵上的灰塵,他抄起這幾本書,打算放進書架。

    而回身去看,書架已經被塞滿,無處安放,他掃視一圈,隻看到最上層有一兩處空格。

    程榆禮抬手,將這幾冊書塞到高處。

    有些滿了,不小心將旁邊搖搖欲墜的幾本書撞倒。稀裏嘩啦落了一地。

    程榆禮忙要俯身去撿拾,他伸出的手卻在看到地上某物的一瞬間頓住。

    那是一枚月見草的標本,薄膜上有一兩片腳印被暈開的印記,像是淚漬,裏麵夾著兩朵花。

    這個東西……

    恍惚有幾分熟悉。

    程榆禮隱隱預感到了什麽,神色微微動蕩,他俯身把它連同旁邊的牛皮紙筆記本一道撿起。

    標本被夾在指縫中,他動作輕緩地掀開陳舊的紙張。鄭重地打開一個女孩塵封的過往。

    第一頁,赫然映入眼中的是一個少女稚嫩又靈活的字跡。

    【程榆禮。原來你叫程榆禮啊。都說人如其名,好像是真的。因為你看起來確實很有禮貌。

    今天是我第二次見到你了,自從那一天在雨裏你為我撐傘,我時常會想到你。我看到你在主席台講話時,莫名其妙就很開心。

    回到教室後的這節語文課,我心神不寧想著,高三十班的教室在哪裏。我拿出開學發的學校地圖在找,我偷偷猜測,不知道你現在在學校的哪個角落裏聽著什麽課呢?於是,我就這麽走神了一節課。聽起來很對不起語文老師。

    你說,這種感覺是不是就是喜歡啊?算了,你不知道。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站不住,隻能倚靠著書架來支撐住發軟的身體,程榆禮眼中升起一片冰涼的雨霧,發抖的指尖輕輕地擦過頁腳的時間。

    是九年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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