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懷南小山      更新:2022-08-26 12:31      字數:7457
  第46章

    程榆禮問那邊鬧騰的男生要東西, 得到的回答是丟了。他便也沒打招呼就在上課時隨意走動,回到教室後,被英語老師瞪了一眼, 他無視。老師自然討厭自由散漫的學風, 但對程榆禮這種學生也沒轍。

    英語課課後,程榆禮捏著信封去一個女孩桌前, “陳思佳。”

    “啊?”埋頭背書的女孩抬頭看他。

    少年舉起信箋,問她道:“這是誰送的?你見到了嗎?”

    “我不認識, 看起來蠻小的, 可能是學妹。”

    “沒有說她叫什麽?”

    陳思佳搖頭。

    程榆禮默然站了會兒,又回到自己座位上。

    信封被放進書包, 胖墩問他:“怎麽回事?讓他們傳沒了?”

    “嗯。”他淡淡應一聲, 眉頭輕皺。

    ……

    那天回到家裏,秦見月趴在桌前, 覺得不舒服。說不上哪裏不舒服,頭疼心也疼, 過完勞動節的假期,天氣已經相當炎熱,她沒有打開風扇和空調, 窗戶裏透進來一點微乎其微的風, 老房子外麵的蟬鳴不止, 她被悶得後頸冒出一片汗涔涔的濕氣。

    秦見月就這麽忍著熱, 臉埋在臂彎裏, 露出兩隻眼睛, 呆滯無神。眼前是正在準備訂正的月考的卷子, 用紅筆寫了個訂, 筆觸在冒號暈開。

    寫不下去。

    她蹭一下坐直了身子, 打開日記本,把那片標本塞進去,哐一聲扔進垃圾桶。

    不喜歡了,什麽爛人!

    她要奮發!圖強!隻有學習才不會背叛她!!

    秦見月咬著牙精心做題,從沒有一刻學得比眼下更認真。抱著“當初的你對我愛答不理,現在的我讓你高攀不起”的信念感,她發奮了兩個小時。

    而後,卷子做完,緊繃的情緒又慢慢開始崩盤。

    十分在意餘光。她撐著腦袋逼迫自己不往旁邊去看,心亂如麻。忍不住瞥過去,垃圾桶裏的日記本還在“懂事”躺著。

    她沒出息撿回來。

    從哪天開始寫的呢?

    那天他在台上演講。

    【程榆禮。原來你叫程榆禮啊。都說人如其名,好像是真的。因為你看起來確實很有禮貌。】

    【今天下了好大的雨,搞得我有一點厭學。如果還有一個讓我非去學校不可的動力,那一定是你。雖然我很討厭下雨,但想到我們相逢在雨天,它好像也不是那麽不可接受。我總想起你為我撐傘。隻要是和你有關,討厭的東西也變得浪漫。】

    【你說天底下怎麽有物理這種變態的東西啊。我又掛科了,考了一個慘無人道的分數。我考試的時候在想,如果是你你一定會分分鍾解出來吧。學神程榆禮,明天還有一科讓我窒息的化學,你保佑保佑我吧!大家都在拜孔子,可是孔子也隻會之乎者也啊!我知道,拜你一定行!】

    【cyl,我打擾到你了嗎?我甚至不明白該不該道歉,為冒失地闖進你的地盤,還是為我孤零零的偷偷喜歡,為我沒有資格接近你的陌生人身份。對不起。】

    【我重整旗鼓了,程榆禮。還是想喜歡你,還是忍不住喜歡你。哪怕有那麽一天,我的自尊勇氣都被耗盡。隻要你站在我身邊,你看我一眼,或者不看,我隻是在洶湧的人潮裏,聞到了你身上的氣味,聽到你講話的聲音,你對我的吸引力就會卷土重來,我就會覺得一切美好,一切光明。】

    ……

    字裏行間的酸澀讓她眼眶泛潮。

    秦見月默默翻了一會兒,把本子合上,嵌進書堆裏。

    舍不得。

    舍不得什麽呢?是他,還是一廂情願的她自己。

    第二天回到學校,秦見月情緒不佳。齊羽恬問她:“下課去書店嗎?”

    秦見月搖頭。

    不想碰見他。

    “那去超市?”

    她悶悶想了想,“好。”

    秦見月沒有想買的東西,她陪伴齊羽恬。齊羽恬最近有點無聊,因為鍾楊不在,她的話都變少。他要去外地參加什麽訓練,秦見月沒有接觸過“電競”的概念,不懂他們這一行的規劃。隻覺得打遊戲也能打成職業,好厲害的樣子。

    她那時不知道,有許多的分道揚鑣就在他們每天乏善可陳的日子裏悄然發生了。

    排隊付錢。秦見月在前,齊羽恬在後。

    忽有兩個人竄到秦見月的前麵,她愣了下。被插隊當然生氣,秦見月將要說話,前麵的女孩側過臉來跟同伴說笑,與此同時,齊羽恬也拉住她。

    她虛聲說:“夏霽,別惹。”

    秦見月抬起的眼皮又緩緩垂墜下去。

    夏霽斂了笑意,看著身後這個瘦小的學妹。

    秦見月長睫輕扇,密密匝匝地蓋住下麵那雙柔軟的瞳,又不經意流露出一點純淨。眼下一顆不聚精細看會被忽視的小痣。

    夏霽就這麽看了她很久,秦見月沒有留意到她的注視。直到前麵收銀員說了句:“後麵人往前走啊。”

    兩人同時抬頭看去。

    夏霽沒再盯著秦見月,往桌上丟了兩包零食。

    付完錢從超市出來,齊羽恬挽著秦見月往教室走。兩人都沒說話,因為後麵跟著兩個學姐。奇怪的是,夏霽和她的同伴並沒有回高三的教學樓,而是慢吞吞跟在她們身後。在秦見月進了教室之後,夏霽又從另一側樓梯口繞了下去。

    秦見月心有疑惑,她膽子小,擔憂是不是那天撞到她被記仇了。

    兩三天後,她的疑心得到了印證。

    秦見月在課間活動結束後往樓上走,混亂的樓道裏浮著一層黏糊糊的水汽。人貼著人,夏日的悶熱讓她眼皮上蒙上厚重的汗,她奇怪地想,像被夾在一個巨型蒸籠。腳步邁出去半天,才有空地讓她踏下。

    下一秒,一隻腳陡然被人踩到。鞋後跟就這麽倏地脫落。

    秦見月慣性往前,導致她的鞋落在身後滾滾人潮之中。

    她驚恐回頭,生怕鞋子被踢到遠處。順便下意識看一眼是誰踩到她的鞋,而她抬眼瞬間,等來的不是道歉,而是一句謾罵——

    “醜比。”

    秦見月駭然,她看著夏霽那雙皮笑肉不笑的眼。是在罵她嗎?

    算了,撿鞋要緊。

    她扶著扶手,一隻腳懸空,逆著人潮往樓梯下麵一層一層地跳。

    鞋子被路過的每個同學輪流地踢,踢到牆角。秦見月好容易擠過去,正要躬身去撿。

    先她一步的是一個女孩的手,漂亮的手指勾住她的鞋帶,在五樓樓道的窗口,就這麽輕鬆往外麵一甩。

    這人是夏霽的朋友。夏霽還在樓梯上站著,見狀笑彎了眼,說:“快點走啊劉晏洺,把你手洗一下,晦氣死了!”

    劉晏洺看一眼秦見月,做出假意嘔吐的姿態,yue了一聲。轉身往樓上飛快跑去。

    秦見月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她旋即往樓下看去,鞋躺在草坪裏。

    她一隻腳站不動,於是那隻無處安放的裸腳還是放下,就這樣踩在洇濕髒亂的地麵,很快人潮疏散。秦見月在艱難地往下挪步的時候,碰到了鍾楊的同桌小步。

    他正好低頭看路,看到光著腳的見月,好奇道:“欸,你鞋呢?”

    秦見月指了指下麵,“被……”她不知道怎麽開口解釋,她的鞋被人丟下去了。好荒唐一件事。

    好在小步沒多問,看一眼下麵,忙說:“掉下去了?你別動,就在這,我去幫你撿。”

    “謝謝。”

    撿回來的鞋變得髒兮兮的,秦見月簡單去廁所清洗了一下鞋麵。

    為什麽呢?

    她當然想不通。

    因為高三那邊在傳一件事,程榆禮在找一個植物標本找了兩三天,說是當時被人丟在走廊上了,他心裏是覺得東西也不能就這麽憑空消失,肯定是讓人藏起來了,於是有心無心就這麽找了幾遭,還留了張照片。

    夏霽也看到了,在他手機相冊裏的,那個學妹送的禮物。

    高三的消息離秦見月隔世之遠。

    她隻記得那一段時間,她萬分懼怕走出教室門,在操場、食堂、教學樓大廳,任何一個可能碰到夏霽的地方,就會迎來一句尖酸的“醜比”。

    第一次被人取外號,是這樣兩個字。

    她意識到了一件事,她成為了別人的眼中釘。轉盤的指針落在她的身上。

    秦見月是被他們選擇的,下一個欺淩的對象。

    放學值日,秦見月去倒垃圾。夏霽和她的幾個同學背著書包在去垃圾場的路上晃蕩,秦見月見狀,頭一埋,打算繞開。

    咚。

    一瓶未開封的農夫山泉就這麽精準地砸到她的後腦勺。

    秦見月猛一折身,頭暈目眩扶住腦袋。手臂發麻,垃圾袋從無力的掌心脫落。

    率先走過來的人是劉晏洺,她彎腰看向不適的秦見月,故作驚訝說:“我草,我還沒見過我們學校有這麽醜的女的。”

    秦見月眼前的昏黑慢慢地消散,世界再次清澈地浮現眼前,她看到夏霽從後麵慢慢現身的那張妝容精致的臉,臉上帶著熱烈的笑。但眼神卻冰涼砭骨。

    秦見月被扯住頭發。

    被迫仰麵看著夏霽。

    她嘶了一聲:“好疼。”

    夏霽置若罔聞,依然在笑,雙眼直勾勾緊盯著秦見月:“還真是啊,怎麽長得跟隻雞似的。”

    她說完,身後的幾個男生女生發出竊笑。

    秦見月被扯得頭皮發麻,“別拽我。”

    她負隅頑抗要去抓女孩的手,下一秒又被上前的兩個男孩子擒住手腕。

    夏霽扯著她臉頰上的軟肉,冷諷一聲:“長這麽醜也配喜歡阿禮啊?快拿把鏡子給她照照。”

    “聽到“阿禮”這兩個字,秦見月再如此堅持緊繃的腰線也一寸一寸軟弱了下來。

    她喉嚨口哽得很緊。

    劉晏洺隨即上前:“做的什麽醜東西也敢送,人家給你眼神了嗎?”

    “怎麽可能啊?這不扔地上了嗎?”

    “笑死人了,臉皮怎麽這麽厚。”

    秦見月驚道:“你們怎麽知道……”

    恍然想起,那一回被夏霽勒令學狗叫的男生。秦見月漸漸收聲,她不知道自己即將麵臨什麽下場。隻覺得惶恐,忌憚,委屈,悲憤,所有的情緒一應湧上。她害怕得雙腿發軟。而被人吊著頭發,隻能勉力站著。

    夏霽提議說:“要不把她帶去開房好不好?喊幾個職高的一起過來玩玩。”

    “不要……不要!”秦見月聞言,立刻驚恐喊了一聲,“去開什麽房?”

    “不要什麽不要啊,”劉晏洺湊過來,擰著她的臉,“一會兒去床上喊不要,更帶勁。”

    秦見月瑟縮著搖頭:“不要,我不去,你放開我——救命!救命!!救救我!”

    “你他媽的再喊!”

    秦見月的呼救是有效的,夏霽警告的話音剛落,那邊恰有幾個領導走過,聽見響聲偏頭看過來,抬手指著:“嘿,你們幾個,幹嘛呢?!!”

    “臥槽,”按著秦見月的男生立馬慫得放手,拎著書包逃之夭夭,“先走了!”

    “跑你媽啊,慫貨!”

    “不想被記過了,草!”

    被放開的秦見月拔腿就跑。夏霽試圖扯了一下她的頭發,但沒抓住。

    秦見月飛快地跑到校領導的身後,就像抓住救命稻草。

    “老師,”她聲音顫抖著,發出哭腔,“他們欺負我,我好害怕。你幫幫我。”

    “啊?”帶頭的那位領導抬頭看一眼夏霽,又好奇問秦見月,“怎麽回事,你怎麽招惹上她了?”

    她說得語無倫次,泣不成聲,扯著老師的衣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麽。”

    可能是因為……

    因為程榆禮嗎?因為那個禮物?

    領導推一下眼鏡,頗為難辦的神色:“這個,同學之間還是經常發生小打小鬧,一些小摩擦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另一個男老師也湊過來說:“是啊,不要說學生了,老師和老師之間也有矛盾的,你放寬心。平時多交流交流學習,不要去搞什麽亂七八糟的。把心思放學習上,沒那麽多糾紛的。”

    秦見月哭紅的眼黯淡下來,她呆呆看著這兩個西裝筆挺的老師。

    一點一滴的絕望填滿她腫脹的眼,匯流成洶湧的河。

    “不是小摩擦。我不知道為什麽惹了他們。”她搖著頭,聲音減弱下來,有氣無力,連哀嚎都發不出。

    那男老師繼續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人家也不會無緣無故找你的茬。”

    一旁領導附和說:“汪老師說的沒錯,有的同學成天心術不正啊,就容易惹禍上身——欸程榆禮,怎麽才回去啊。”

    領導看見從路口慢悠悠走過去的少年,立馬轉變了神色,笑眯眯衝他打招呼。

    程榆禮低頭看著手機,長腿邁得很緩,聞聲偏頭看過來一眼,他那雙淡薄的眼裏好像什麽都裝不進去,總是與世無爭、一派閑散的態度。衝著幾位老師輕淡一笑,應付說一聲:“值日。”

    “高考加油,好好考,三中靠你再創佳績。”

    他將手機揣回褲兜,笑道:“一定。”

    說罷,他收回眼,微微加快步子往前去。

    領導揮手跟他道別。又回頭看躲到旁邊的秦見月,說:“你看看人家好學生,就沒那麽多事兒。是不是?”

    他安撫似的碰了碰見月的發頂:“好了,回去好好把題做做。別想太多。”

    秦見月的餘光裏,是漸行漸遠的少年背影。距離上一次送禮物到今天,她刻意躲避內心不去與他碰麵。

    卻在如此狼狽橋段的收場之時,又無端撞見。

    哪怕他的眼神沒有分給她絲毫,她心中五味雜陳。

    高處不勝寒的月亮會照到人間的每一寸悲戚嗎?

    他不會看到的。

    有的人含著金鑰匙出生,他生活在天上,而她一腳踏進深淵。

    秦見月吞淚,默默回到家裏。

    第二天她刻意賴床,厭學情緒加劇。秦漪非把她從床上拖起來。秦見月沒有胃口吃早餐,但被逼著喝了兩口粥。

    “怎麽沒精打采的?不會是生病了吧?”秦漪伸手過來探她的體溫,“這不是好好的。”

    猶豫了一夜,秦見月還是決定將這件事告訴媽媽。

    她的開場白言簡意賅:“我被人欺負了,在學校。”

    秦漪聞言一愣:“欺負誰?欺負你?”

    秦見月鼻子泛酸,點一點頭。

    秦漪甚至沒有多問,開口就替她分析這件事:“我早就說了你這個性格不對勁,天天悶著不說話,你看人家小孩多開朗,你要主動走出去跟人家打成一片!你這樣說兩句就自閉的個性,不欺負你欺負誰!”

    秦見月憋著淚,不忍再聽,她提著書包說:“我走了。”

    “欸,你回來把早飯吃完!”

    ……

    風平浪靜了幾天,她沒遇到夏霽。心底恐懼稍稍減緩。

    為了避免碰到她,秦見月幾乎不再走出教室,她的躲避是有效的。但效果沒有持續太久,因為夏霽會找上門來。

    那天來的隻有她和劉晏洺兩個人。

    也不想鬧出太大動靜,夏霽還在外麵等了好久,直到秦見月放學。

    秦見月走出教室一瞬,就被人扯著胳膊拖走。

    “不許叫,醜比!”為了防止她喊出聲,一隻手飛快捂住了秦見月的臉。導致她險些被悶死。

    到了體育館的器材室門口,她被鬆開,秦見月扶著喉嚨大口喘息。

    一腳踹在她身上,看不清是誰踢的,她已經摔倒在冰冷的水泥地。書包被重重地砸在身上。

    夏霽悶笑一聲:“就在裏麵待著吧,過幾天來給你收屍。”

    “收屍”二字把旁邊的劉晏洺逗笑,她合掌大笑起來。很快,尖銳的笑聲被堵在門外,秦見月伸手去攔門,被夾腫了手指。

    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地下室,她在裏麵坐了很久。手機沒有信號,隻能呆呆地看著電量一點點地消失,秦見月埋首在膝蓋裏,崩潰地哭起來。

    她想不明白,一個人究竟做錯了什麽事,才會迎來這樣無邊的惡意呢?

    不會有人經過這裏,不會有人來解救她。

    四周一片漆黑,隻有瘋狂的潮熱將她裹挾。熱得上衣都很快濕透。

    外麵雷鳴聲響徹天空,她聽見傾盆大雨落下。

    ……

    雨勢漸漸弱了下來,秦見月在冰冷的地磚上坐了很久。她在這裏坐過了一場雨水的時間,從衣袖微濕到現在,半邊身體都被覆上雨水。

    濕津津的衣料緊貼著身體,身上是無盡的粘稠,空氣裏是難耐的悶。

    腿還是發軟。軟得無法站立起來。

    她坐在一樓走廊的簷下,雨水從上麵如珠簾滾落,打在她脆弱的膝蓋骨,順著小腿淌到腳背,浸濕新買的“公主”的鞋。

    回憶在這裏戛然而止,如不斷的水珠。一同被按下暫停鍵。

    一把寬大的傘替她遮住了雨。

    秦見月餘光裏是男人筆直的長腿,她猛然打了個寒噤。抬頭看向程榆禮,他高挑而峻拔,五官遙遙在高處,垂眸看她,帶點納悶的眼神:“怎麽坐在雨裏?”

    程榆禮的視線順著秦見月濕透的裙子落在她蒼白的腳丫。

    他蹲下身子,從西褲口袋裏取出紙巾,慢條斯理替她擦拭。

    “不是去洗手間嗎?半天不來,還以為出了什麽事。”

    秦見月看著他一絲不苟幫她清理雨水的側臉,搖一搖頭:“我腿麻了,坐下來歇會兒。”

    又問他:“酒會結束了嗎?”

    程榆禮擦完一張紙,又取出一片,幫她擦另一隻腳,褪下高跟鞋,細致到腳趾。

    他說:“突然下雨,他們就撤到室內去看陳柳然的畫了——你要看嗎?”

    秦見月問:“好看嗎?”

    程榆禮聞言一笑,說悄悄話的姿態,虛聲說:“還不如我這個業餘的。”

    秦見月被逗笑。

    她靜觀他眉目秀氣清雋的臉,笑意又緩緩變澀。她輕道:“那不看了,今天又錄節目又來這裏,好累。”

    “好。”程榆禮說罷,將秦見月打橫抱起,“那我們回家。”

    “……”她幫他一把,握住傘柄。

    走在雨幕之中,雷聲不止。她像一條輕盈的紫色錦緞,躺在他的懷裏,給這暗夜鍍上一抹色。

    回到家裏,程榆禮提議說一起給咕嚕洗個澡。

    秦見月好奇問:“你不是總叫林阿姨帶它去洗嗎?”

    程榆禮說:“總得讓它也感受一下父母的關愛。”

    秦見月笑著:“你原來還不喜歡它。”

    他回答說:“相處久了,總有感情。”

    程榆禮在給狗狗專門準備的浴缸裏試著水溫,咕嚕被擱在裏麵,它長大了一些,已經沒有童年時期那麽頑皮跳脫,乖巧伏在浴缸前,滿心歡喜看著他爸爸。

    秦見月因為淋了雨,便去隔壁間洗澡,出來之後,用浴巾慢慢地擦幹身子,眸子一斂,驚恐發現下水道堵了一團密密麻麻的頭發。

    脫發有一段時間了,起初並不是這麽嚴重。有時沾在枕頭上,早晨醒來發現程榆禮在一根一根地撿。

    她愧疚說:可能換季,掉頭發會比較多一些。

    他自然溫和大度,說新陳代謝,自然規律。

    秦見月呆呆看著地麵上日夜焦慮的結果,手指用力地摳著自己的掌心。視線失焦了好久,她才去清理這些頭發。

    出來時,程榆禮已經靜坐在浴缸前,幫咕嚕揉搓頭顱的毛發。聽見腳步聲,他回眸看向見月:“地上有水汽,小心滑。”

    “……嗷。”她放慢腳步。

    在程榆禮旁邊坐下,他輕嗅過來,“這個味道好舒服。”

    “洗發水嗎?”秦見月也好奇地揪起兩搓頭發聞了聞,像梔子與茶花的結合。

    忍不住騰出手臂攬住她,他盡量沒讓濕手碰到她,秦見月腰身塌軟下去,被他揉在懷裏。程榆禮低頭淺淺親她嘴唇。

    狗狗“汪汪”叫了兩聲。

    秦見月笑著推開他:“狗狗抗議啦:不許在我麵前秀恩愛!”

    程榆禮也笑起來,眷戀不舍又吻下來幾下,才將她放開。

    秦見月問他:“你今天跟夏叔叔談的怎麽樣啊?他會參與融資嗎?”

    程榆禮沉吟少頃,說道:“還在考慮。”

    “為什麽要考慮這麽久啊?你之前不是很期待跟他合作嗎?”

    說到這裏,程榆禮放慢手裏的動作,又好半天,緩緩停滯,他說:“夏橋這個人我有點拿不準。”

    他很少和見月談工作上的煩惱和顧慮。這算是頭一回。

    程榆禮說:“他確實是很有能力,但我總覺得他有些古怪。如果一個人出現在你麵前,表現得滴水不漏,你覺得他甚至近乎完美,這種情況反而是像一種危險信號。最可怕的人不是脾氣暴躁,辦事不周。是你看不到他的背麵。”

    他說著,挪眼看向見月,慢慢道:“是不是?”

    秦見月似懂非懂,消化片刻,點了點頭:“沒有人是沒有缺點的,最高級的可怕是會隱藏缺點。”

    程榆禮嗯一聲:“是這個意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再想想。”

    他重新細致投入地給咕嚕洗澡。

    秦見月靜靜看他,忽的淡笑一聲:“程榆禮,對不起啊。”

    “對不起什麽?”他還在想夏橋的事,不明所以地接了一句。

    她說:“我沒有可以給你幫忙的爸爸。”

    手裏的香皂從手中脫落,咚的一聲砸進水底。程榆禮眼神嚴肅看她,眉頭緊擰,用沾著沫子的手捏她的下頜,語調又幾分冷與慍:“胡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