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懷南小山      更新:2022-08-26 12:31      字數:4896
  第41章

    接到爸媽之後, 程榆禮車裏的氣壓就低下來很多。

    他父母是沉默謹慎的人,尤其是爸爸程維,整個人像個冷硬的機器, 二十多年, 相處甚少,程榆禮從未在程維的身上感受到過父親的溫度。譬如此刻, 他坐在車後座,捏著一本口袋書, 上麵寫的應該是一些英文字, 垂首細讀,不大像資本家的行事做派, 離知識分子又差了那麽點人情味。

    媽媽穀鳶竹, 笑麵虎一隻,就像上回, 逮著見月還能誇句“機靈”,不算太刻薄。

    刻薄是留在人後了, 穀鳶竹睨一眼一言不發的程維:“我記得以前讀書時候,讀《紅樓夢》,老師說什麽來著, 古代戲子地位最低啊, 那誰誰說林黛玉長得像唱戲的, 把她氣個半死。是不是?”

    話是說給爸爸聽的, 陰陽怪氣到了程榆禮耳邊。他冷不丁說一句:“林黛玉是清朝人, 你也是嗎?”

    穀鳶竹頓了下, 哼笑了一聲。

    程榆禮壓了車速, 要靠邊停的意思。瞥一眼後視鏡:“不想吃可以取消。”

    “取消什麽取消, 禮我都帶了。”

    程榆禮不疑有他, 因這聚餐是穀鳶竹提出來的。

    他拒絕過兩回,程榆禮本就是親緣淡薄的人,他自小不需要父母來為他主持什麽,遑論他和見月二人搭建的婚姻。

    但是穀鳶竹不依,多提了幾次。她想是還有意在晚年多與程榆禮親近一些。好歹也是唯一的兒子。

    等她提第三次,程榆禮也沒再推脫的道理了。

    他沒有立場去懷疑母親的用心,事到臨頭卻也難免會忐忑。秦見月忐忑什麽,他就忐忑什麽。他來時路上心裏還樂觀些,結果穀女士三言兩語就諷得他五味雜陳。程榆禮用指輕輕抵著唇,有話要說,又沒吭聲。

    “媽,”最後他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別為難見月。”

    穀鳶竹說:“為難?你這話說的,我是哪兒來的惡婆婆是吧?還能把你媳婦兒怎麽樣啊?”

    程榆禮說:“您要不是誠心的,這飯咱們就不吃了。”

    穀鳶竹偏頭看旁邊的丈夫:“老程你聽聽,他衝誰呢?”

    程維總算合上他手頭的小冊子,幽沉開口說:“不是誠心的,我們會大老遠跑這趟?”

    程榆禮說:“我沒求著你們來。”

    “少說混賬話,開車。”程維聲音拔高許多。

    程榆禮沉吟片刻,再次上路。穀鳶竹往後一躺,又奚落幾句:“還真是有了媳婦兒忘了娘了。”

    程榆禮一直在試圖規避一些東西。麻煩、爭端,家庭跟家庭之間的瑣碎碰撞。

    他希望他的父母不管他,那就永遠不要管他。孑然一身於他而言是非常舒適自如的狀態。婚姻自主,一切自主。他樂得孤單逍遙。

    但是這太過理想,穩定的和睦更是理想中的理想。

    把棘手事藏到家裏的老祖宗沈淨繁身後,看著安妥,想來也是下策。奶奶又能替他擔待幾年?

    他以為的婚姻的狀態,該是在柔和平靜的二人世界裏,相伴相守,垂垂老矣。但落到實處,似乎又遠非如此。

    ,

    普通的中式餐廳,程榆禮訂的地方。他做抉擇自然是深思熟慮。但穀鳶竹挑剔,到了才知道是中餐,嫌油汙重,嫌人多吵吵。用塊小方巾抵著鼻尖,聞著那巾麵的上玫瑰精油氣味,蓋不過餐館氛圍裏油燜菜肴的濃鬱。

    “怎麽挑了個這麽個地方?”

    程榆禮淡道:“我和月月都愛吃中餐。”

    穀鳶竹籲一口氣,沒說別的。

    三人分兩旁靜坐,割裂得像是擠在一起拚桌的陌生人。

    侍應生好奇窺探片刻,把菜單遞過來給程榆禮,他指了下對麵的爸媽,示意要他們先點。

    菜單被送過去,程維看了看菜譜,也沒細選,挑了幾道貴的報上。

    接下來,包間裏又陷入持久的沉默。

    程榆禮一貫的自然閑適,倚在椅子上安靜地等。

    程維翻看手機,穀鳶竹用濕巾一會擦手一會擦脖子。程維時不時應付下穀鳶竹,叫她別那麽多事兒。

    程維是有點大男子主義的個性,他跟穀鳶竹的婚姻狀態非常傳統。叫她安靜不是勸她接受這裏的環境,而是看不慣她在旁邊嘰嘰喳喳。

    丟他的麵子。

    程榆禮沒再看他們,斂眸用溫水清洗手邊的碗筷,洗好放在一邊的空位,繼而再慢條斯理地擦拭自己眼前的杯盞。

    十分鍾不到,秦家三個人姍姍來遲。人高馬大的秦灃先映入視線,程榆禮旋即往後看去,捕捉到見月的身影。他伸手接過她,秦見月被拉到他旁邊的位置坐下。

    “哎呀親家來了,好久不見好久不見。”穀鳶竹笑得和善,迎接秦漪,見她後麵跟了個男人,她揉了揉太陽穴,“月月哥哥叫什麽來著,我總想不起來。”

    “秦灃,一個三點水加個豐富的灃。”秦灃露出被秦見月訓練過好幾次的得體微笑。

    “長得不錯,真結實。”穀鳶竹拍拍秦灃的肩。

    秦灃笑意漸深,樸實得很。

    程維也站起來跟他們打招呼,說婚禮有事沒去成雲雲,讓多海涵。幾個人客套了一圈招呼落座。程榆禮自始至終沒站起來,隻輕輕揉著秦見月的手,靜聽他們寒暄。

    “給月月準備了個禮物。”穀鳶竹取出禮品盒,隔著圓桌遞給見月,“看看喜不喜歡?”

    秦見月展開禮品盒,赫然看到躺在裏麵的寶石項鏈,驚愕片刻,她不知該不該收,求助眼神看一眼程榆禮。

    他微微頷首:“收下吧。”

    她僵硬地笑了下,“謝謝媽。”

    秦見月不是油嘴滑舌的活絡性格,秦漪便幫她美言道:“真是不好意思,又叫你們破費了。”

    穀鳶竹笑說,“哪兒的話,一點小心意。好久不見了這不是,我在外麵還常惦記著月月呢。我看著這項鏈就覺得襯她,立刻就拿下了。”

    秦漪說:“國外買的,那得不少錢吧。”

    穀鳶竹說:“沒多少,就四五十萬。”

    “謔!”秦灃忍不住豎起大拇指,眼含驚歎,“四五十萬叫沒多少!”

    秦見月覺得天靈蓋一麻,有點想給秦灃遞一個眼刀,隻是垂下的眸子沒勇氣抬起。

    片刻,一道溫潤體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吃什麽,給你夾。”

    秦見月抬眼望了望桌麵,她一時間沒接上話,程榆禮已經給她加過來兩個肉丸子。

    “謝謝。”她低低說。

    程維沒有進食,雖然菜都是他點的,許是這裏食物都不合口味,他手交握著放於桌前,十足的領導架勢,開口問道:“小灃最近在忙什麽?”

    “我啊,”秦灃抬起喝湯的腦袋,“在開車。”

    程維微一揚眉:“司機。”

    “啊,是。在外地開長途。”

    穀鳶竹插話說:“怎麽不去小禮公司找個清閑的活兒幹幹。外麵風吹日曬的多累啊。”

    秦灃笑著:“嗐,我又沒什麽文化,能幹什麽活兒啊。”

    程維問他:“什麽文憑?”

    秦灃說:“高中畢業就沒念了。”

    程維緩慢點頭。

    穀鳶竹又衝程榆禮說:“你也是啊小禮,主動點給哥哥鋪鋪路,開車不行,開車太辛苦了。”她一邊說一邊搖頭。

    程榆禮看一眼臉色微青的秦灃,又淡淡瞥向他媽媽,開口道一句:“人各有誌,各司其職。”

    “那不對勁,誰能把司機當誌向啊。”穀鳶竹一本正經地搖頭。

    秦見月想抽出餐桌下麵滿是汗漬的手,被程榆禮不動聲色地握回去。他說:“都是工作,哪兒分貴賤。”

    秦灃也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忙附和道:“對對,我開車挺快活的,有的時候開的是有點兒累人,開得累也賺得多些。就是自由,叫我坐辦公室我可坐不住。”

    程榆禮輕輕點頭,認同道:“快樂很重要。”

    於是很順利的,話題被掠過去。

    秦漪又跟兩人侃了會兒他們在外麵創業的事,程維直言說有回國的打算。不知真假,程榆禮心裏幾分詫異,但他懶得多問,隻,,,,,/依一y?華/動著筷子平靜給秦見月夾菜。她沉默得像個遊離於飯局之外的小孩。在他的喂食之下,秦見月一會兒便肚子飽飽。

    穀鳶竹忽的問道:“月月最近還在戲園子裏唱曲兒呢?”

    她還是被推到了話題中央。秦見月點頭說:“嗯,對。”

    程維抽了幾根煙,又喝了點酒,筷子還是沒動過,仍舊是領導姿態,開口說:“我倒是不太懂這一行,唱戲有什麽出路?”

    出路……

    出路這個詞,用在這裏好奇怪。

    唱戲就是她的職業、她的工作,倒是讓程維點評出了一種暗無天日之感。

    秦見月問:“您指的是哪方麵的出路?”

    “職業規劃,比如說,你的晉升方向,或者怎麽樣利用好你的優勢漲一漲身價。”程維不愧是個自小被調,教起來的商人,講話的語氣裏溢出滿滿銅臭味。而他身旁的穀鳶竹也用一副期待回答的眼神看向見月。

    她想了想,輕聲地答:“可能以後有一點名氣的話,能獲得一點藝術方麵的獎項。”

    “藝術。”不苟言笑的程維在這個詞上麵笑了下,意味不明地點頭,“藝術獎值錢嗎?”

    秦見月被噎住。

    很快,一道堅定的聲音在耳邊如春風般拂過,程榆禮說:“藝術家是無價之寶,名垂青史。怎麽能用金錢衡量?”

    她微微偏頭看他,程榆禮眉間褶皺輕疊,不快難掩。他和父母說話語氣並不重,但秦見月看著他為自己反複地斡旋,也有種說不清的滋味。

    她苦澀地笑了下,自嘲一般說:“嗯,不是什麽行業都有出路的。”

    ……

    這頓飯吃下來,還算愉快,氛圍融洽。程家父母一直慈眉善目。但秦見月心裏被釘上了一根無形的刺。

    吃完犯困,隻想回家待著。秦見月喜歡跟程榆禮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因為他是真的懂得照顧她的情緒。而這維持了一個多小時的家庭聚餐讓她殫精竭慮,她需要麵對的是偽善的照顧之下,那赤,裸的優越。

    回到家中,耳畔那些高高低低的聲音總算消失殆盡,隻剩程榆禮關切而磁性的聲線沉在心底,心才變靜。秦見月也想強顏歡笑說些什麽,但不可抑製地寡言下來。

    秦見月很細膩,程榆禮也敏銳。她洗完澡臥於床側,被他從身後擁住。程榆禮捏一下她的耳朵:“生氣?”

    “沒有生氣。”秦見月搖著頭。

    她不撒謊,沒生氣。秦見月不是個容易生氣的人,相較之下,她更為繁複的情緒是傷心,是失落,是黯然。

    她在此時突然回顧起秦漪對她說的門當戶對的重要性。

    秦見月那時多麽不以為意,她天真地覺得是母親的想法太過落後,而程榆禮也一路保護好了她的天真。

    為什麽她會覺得他們的關係還不錯?相處這麽久,她一直很愉快。

    因為他們婚姻裏的潔淨,一直都是他用教養撐起來的空中樓閣。

    她站在樓上看星星月亮,縱使忽視一時,也不可能永遠發現不了腳下的湍急的水。黑色水流,卷進泥沙與汙泥。

    在他家人的眼裏,她就是個沒有“出路”的藝術家。字字諷刺,紮得她四肢百骸止不住鈍痛。

    “他們一年也就回來一次,”程榆禮靜靜地攬她的肩,“別太當回事。”

    良久,秦見月淡淡“嗯”了一聲。

    他轉移話題問:“明早吃什麽?”

    “想吃你不會做的。”

    “有什麽我不會做。”

    秦見月想了想:“蟹黃包!”

    確實是他不會做的,程榆禮想了想說:“還是煮粥吧,將就點。”

    秦見月:“嘁。”

    說是要煮粥,他還是起了個大早去外麵街上給她買早餐,秦見月睡得迷糊間聽見程榆禮說:“買回來了,趁熱吃。”

    她悶悶的:“嗯。”

    “我去公司了。”

    “拜拜。”她還支起手臂衝他揮了揮。

    又過很久,秦見月才起,蟹黃包被他放在保溫盒裏。看著食物,想著他東奔西跑找店鋪的樣子。秦見月的愉悅心境裏又摻一點酸與澀。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這誘人美食,可惜早晨沒什麽胃口,實難下咽。於是在冰箱前站了會兒,最終取出一杯酸奶在喝。偏頭去看外麵的日光,漫無目的地耗時。工作性質原因,她不需要朝九晚五趕去戲館,今天的排練很晚。

    秦見月聽了會兒《西廂記》,她輕輕跟著哼,演的是崔老夫人棒打鴛鴦的場景。

    就這麽聽了會兒,酸奶杯被摳得一粒不剩,反應過來時,秦見月竟已經呆呆從八點坐到了九點。

    她正要起身,忽聞外麵有動靜傳來。車聲停滯在門口,秦見月循聲望去,合院大門被推開。程榆禮一身正裝,腳步匆匆往裏麵走。

    很奇怪。

    他邁進門廳往裏麵走,鞋也不換,到了見月的跟前,眉間有幾分不合他性子的愁思與急切。

    他看到旁邊原封不動的蟹黃包:“怎麽沒吃?”

    秦見月說:“看起來有點油膩。”又怕他不高興,她解釋說:“我一會中午會吃,不會浪費的。”

    程榆禮沒太在意這個,車鑰匙被他泄氣般隨意地丟在一旁。

    秦見月納悶地問:“東西忘拿了嗎?叫人送一下好了呀。你怎麽還親自回來?”

    “不是。”

    他站在餐桌前,倏地就這樣不合時宜地傾身過來,捏住秦見月的下巴。

    “想到你心裏不快活,我根本沒法幹別的事。”

    秦見月意識遲緩,不等她慢吞吞地反應過來這是怎麽了,瞬間便被凶殘地吻住。程榆禮俯身,捧著她的臉,一時間吻得又急又亂,就像他從未如此失衡的心情。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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