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懷南小山      更新:2022-08-26 12:31      字數:4658
  第29章

    秦見月一夜沒睡好, 程榆禮一夜沒睡。他留了一個醫生在這,等秦見月的體溫恢複正常才敢放人走。

    她在黑夜裏入睡,又在黑夜裏清醒過來, 睜眼便看到在臥室外邊的露天花園裏的程榆禮。他握著手機打電話, 斜倚在護欄上,雪花落在毛衣的肩頭, 身姿寬闊,而肩背微躬, 又顯疲憊。

    這通電話加深他的憂慮情緒, 難得見到他臉上的嚴肅之色。

    程榆禮伸手捏了捏眉心。開口說了幾句什麽,隔著厚厚玻璃門, 她聽不見。

    不像剛才那一句句左哄右哄的, 那麽清澈體己,貼近心房。

    想來還覺得羞赧。

    程榆禮餘光瞄到屋內動靜, 收了手機邁步過來。他端來一杯牛奶:“媽打了好多電話來問。”

    秦見月從床上坐起來,接過溫溫的牛奶, 小口抿著:“你跟她說了呀?”

    他說:“是因為聯係不到你,她很著急。”

    昨天還覺得想在這兒待一輩子,今天就想媽媽想得難受了。果然生病時最脆弱。

    秦見月打開手機, 看到媽媽發來好多消息, 不同時間段的。語音為主。

    一點開, 是秦漪扯著嗓子的聲音:“把板藍根喝了啊, 維c銀翹片每天三頓不要落, 藥一定要早點吃!好了跟媽媽說一聲。”

    被關心的暖意湧上心口, 秦見月蜷著腿給她回消息, 一邊對程榆禮說:“我媽媽很嘮叨的。”

    盡管秦漪對她管教頗多, 即便是擔心女兒嫁不出去, 挑不到好的夫婿,這些很荒唐的擔憂,那也確確實實是以一個關懷她的出發點。

    兒時學習唱念做打基本功,堅持不住就被抽了屁股,秦見月躺地上就哭,秦漪過來一摸,秦見月整個人身上滾燙。秦漪急壞了,課也不上了就帶著她去隔壁診所掛水。她抱著女兒,眼淚簌簌掉。

    消極的時候,往事一並湧上來殘害柔軟心境。秦見月發出一個簡單的“知道了”,眼神虛焦看著程榆禮的腿。她的聲音很輕柔,聽得出是在自語。

    “感情有的時候真的很矛盾吧。”一邊想離開她的桎梏,擺脫母親的權威帶給她的影響,一邊又被她熟稔的溫暖吸引。

    程榆禮沒有說話,他往床前邁了兩步坐下在床沿。輕輕摸了摸她因為眼淚幹涸而微皴的頰,泛著涼意的指骨又擦過她浮腫的眼皮。秦見月的眼微微顫了下。

    良久,程榆禮才放下手,沉聲開口問了句:“睡覺為什麽會哭?”

    她擦擦眼,怔怔說:“我真的哭了嗎?都沒感覺。”

    眼望向天花板的鎢絲燈,有些微刺痛。秦見月說:“我已經很久不做噩夢了。”

    他問:“以前會做?”

    她低著頭:“嗯,高中的時候。還挺頻繁的。”

    少頃,程榆禮淡笑一聲:“你太刻苦了。”

    她不吭聲。

    是太刻苦了,抑或是別的原因呢?也不再重要了,她都畢業多少年。

    秦見月一直也在努力地對抗,她正在慢慢地磨掉過去的痛苦給她帶來的印記,隻是偶爾極度脆弱的情況下,會出現像胃裏反酸水的情況,那些東西不斷地湧出來頂撞著她的傷口。

    她勉力一笑,主動握住他的手:“夢跟現實都是反的對吧,以後好就好了。”

    程榆禮點一下頭應承:“當然。”

    ,

    病了三天,秦見月恢複氣力。好在程榆禮沒有被她傳染,他很堅持規律地為她準備三餐。對異地食物的排異反應讓程榆禮警覺,他弄來大米,替她煮各式各樣的粥。

    總算是把她的胃養健康了。

    第四天出行。

    浮西島的冬季海岸有一股腥澀氣味,海灘是深灰色的,海石錯落地尖禿在地麵之上,像燒到幹枯的木。開車在路上去看海景,秦見月裹緊大衣縮在後座,仔細為行程做規劃。

    大病初愈,不宜多動。

    他們的目的地在一個不凍港,乘上一號中型遊輪。

    甲板上有人在彈琴唱歌的聲音,南加州不下雨的旋律。秦見月好奇看去,挺精致的金發碧眼小夥。在他身旁與他合唱的是一個亞洲麵孔。兩人這麽一唱一彈,吸引不少人去看。

    秦見月牽著程榆禮往船艙裏麵走,找到艙內餐廳的空位坐下。

    “我們今天能看到鯨魚嗎?”她趴在窗框,天真模樣,睜大眼看外麵湛藍的景觀。雪山被一層遙遙的霧氣籠著,海水是很深很冰冷的色澤。冷風撲麵,她裹了一下圍巾。

    程榆禮說:“心誠則靈,你多念叨幾次它就出現了。”

    服務員為他端來一杯溫白開。他握著透明玻璃杯喝水,蜜月的生活不便於他維持焚香茗茶的習性,白開水也不錯。

    喉結輕滾,男人放下水杯,抿去了唇角的水汽。

    一張桌子隔在兩人中間,秦見月托著腮呆呆看他,目光裏是不需要理由就會無端出現的崇拜。

    他喝水的動作都會讓她覺得好看、美妙。心情都變輕盈。

    秦見月湊到他的身側去坐,被程榆禮順勢摟住。一下身上都變暖。

    “暈船嗎?”他斂眸看她蒼白的臉,關切地問一聲。

    “還好欸。”

    “暈就說,我帶了藥。”她瘦削的頰被他捏了兩下。

    秦見月忍不住笑:“你怎麽和我媽媽一樣。”

    程榆禮也微微笑著:“經此一役,發現媽媽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秦見月不聽他苦口婆心,她掏出手機側身去拍外麵的冰山和深藍色的海麵。在大海的深處,有幾個尖銳似箭的腦袋突出在水麵上,秦見月瞳孔一縮,拍拍程榆禮的肩膀:“欸,那是不是……”

    攝像頭對過去,堪堪拍到一條鯨魚尾巴。

    程榆禮也看見了,彎了彎唇角:“獨角鯨。”

    一條鯨魚鑽出水麵後,很快就能看到成群的小鯨開始出沒。船隻的速度變快了一些,很快開到了鯨魚群中央。有一兩隻鯨魚在頂撞著他們的船艙,秦見月從驚喜變成驚悚,嚇得軟弱地窩在程榆禮懷裏:“媽呀,船要翻了。”

    他忍不住笑起來,拍她的肩:“不會的,沒事兒。”

    秦見月縮在他的大衣裏麵,又忍不住探出腦袋去看看,在船側遊動的鯨魚變得乖巧溫順下來,在秦見月的目送之下,它鑽入水中,尾巴一掃,消失不見。

    她抓緊最後的時機,拍到了一條鯨魚的腦袋。對著照片欣賞一番。

    “程榆禮,”秦見月偏過頭來,目光嚴肅看著他,“下輩子做兩隻鯨魚好不好?”

    程榆禮不明所以,淡定地接茬:“做人不好嗎?”

    “做人不如做鯨魚快活嘛。鯨魚多美好啊,每天戲水,自由自在遊來遊去。不像人,很複雜很多麵。”

    他一時間未置一詞,思索片刻,正要開口。

    “what’s this?!”在秦見月後一桌的男人瞄到她的手機殼,驚喜地指著它吼了一聲。

    秦見月和程榆禮同時偏頭看去,說話的是方才那位在甲板上唱歌的亞洲人。和秦見月差不多年紀的模樣,長得倒是俊俏風流。就是皮膚黑了點。

    秦見月看向他所指的手機殼,上麵印著一張十字門臉的京劇臉譜。那位歐洲小哥也湊過來,哇哦一聲。

    秦見月說:“這是……臉譜。”

    別人大概聽不懂,她想了想,艱難地拚湊出幾個英文單詞:“facial……facial in operas?”

    亞洲臉的男人看她講話生硬又努力的模樣,不禁笑著問了句:“你是華人?”

    秦見月說:“對,我是中國人,你呢?”

    “我是馬來西亞的。”

    她很喜歡溝通無礙的感覺:“你會講中文,太好了呀。”

    男人自我介紹說:“我叫何蔚,這是Paul,他對京劇很感興趣。”

    秦見月身子側過去跟他們打招呼,“你好,你們好,我叫見月。月亮的月。”

    何蔚給另一側的小哥傳達:“she is the moon,”

    程榆禮聞聲,端著玻璃杯的手指微微一收緊,不動聲色地揚了揚眉梢。

    何蔚說:“你要不要過來坐啊?我們這裏有吃的。”

    秦見月瞅過去,看到他們桌上擺著一碗藍莓。她旋即扭頭回來看程榆禮,征詢他的意見:“要不要過去坐一下。”

    程榆禮並不熱情,隻不鹹不淡地說了句:“我歇會兒。”

    “那我過去聊幾句,馬上就來。”

    生怕身邊一下落寞下來,程榆禮猶豫了片刻,還是答應下,不過提醒說:“別人桌上東西不要吃。”

    秦見月恍然:“好的,好的。”

    話音未落,聽不得再多一句勸似的,便拔腿過去。

    程榆禮:“……”

    簡直讓人難以想象的愉悅。

    他抱起手臂,鬆散的坐姿,但眼神卻是略顯警惕地在盯著那兩個年輕男人。

    很快,交流的聲音從那頭傳來。

    “戲劇史上有三種很古老的戲劇文化,中國戲曲就是其中之一。另外兩種已經失傳了,現在也隻有戲曲流傳了下來。”

    “不過京劇,就是這個,”秦見月指了指她手機殼上麵的臉譜,“它不是中國戲曲裏麵最古老的劇種,相反它其實誕生得很晚,一直到晚清才出現。融合了一些南方的戲曲、像是昆曲,還有北方的唱腔,形成了一種叫皮簧的唱法——會不會太專業,你可以翻譯過來嗎?”

    何蔚點頭說:“我在努力。”

    “好的。”秦見月點頭對他表示肯定。

    “這個人是譚鑫培,他是中國最早期的京劇演員之一。”秦見月調出一張照片給二人看,三顆腦袋齊刷刷湊在一起,“這是他演的《定軍山》的劇照,不過現在也隻有照片了。因為時間太久,很多資料都失傳了。”

    “這個是梅蘭芳,他很有名氣,也是第一個把京劇帶出國門的人。當時他的表演非常的出彩,被美國人認為是兩國文化的紐帶。”

    何蔚看了看手機裏的照片,稀奇地問道:“男人唱女人?”

    秦見月點頭說:“對,因為在舊中國,女人的地位很低下,不可以登台唱戲。不過現在不一樣了,環境已經變了很多了。”

    她翻閱著手機相冊裏的照片,不小心劃到自己的演出照。心下略微羞恥,心髒撲通撲通,飛快地掠過去。

    何蔚是個眼尖的:“咦,剛剛那個是誰?好美。”

    “噢……那個是……是我演的白蛇傳。”她輕聲細語,尷尬地抓抓頭發。

    何蔚驚道:“什麽?是你?!快,再讓我看一眼。”

    秦見月很難為情,又不好意思推脫,便扭捏著把照片展示給兩個人看。

    何蔚連聲稱讚:“好漂亮!”

    Paul也在不停給她豎大拇指,學著中文的咬字說:“漂亮!漂亮!”

    秦見月靦腆地笑笑:“謝謝。”

    程榆禮用指骨托著下頜,看著平靜漆黑的海麵,聽聞那頭又熱鬧起來,他便挪眼看過去。

    杯中的水變冷,他的指尖在桌麵無序地點了點,端起杯子把涼水一口喝盡。

    船已經靠岸,而秦見月渾然不覺,還在和兩位男士熱鬧地交流。

    聊到哪裏了呢?

    何蔚掏出手機:“可不可以加一下你的聯係方式?”

    秦見月點頭說:“好啊,我能給你發一些視頻給你看看。”

    程榆禮見勢,便拿出手機給她發消息:走嗎?

    而秦見月交換的是外網的賬號,手機微信並不顯示消息提示。

    程榆禮籲了一口氣,換了個坐姿,靜靜。

    明眸皓齒,一顰一笑,映在他眼中。明明早上出門還病懨懨,這下倒是容光煥發了起來。

    程榆禮不是習慣於做配角的人,也從不存在被忽視的狀況。參與他們的交流,是不可能的。他沒有和洋人交朋友的興趣。

    程榆禮又給她發一遍:走不走?

    秦見月笑著說話,並把手機藏了回去。

    最終,程榆禮招來服務員:“給他們再送一點藍莓。”

    他麵露友好的微笑,用英語和服務員說道:“順便替我向那個女孩轉達一句話,她的頭發亂了——不過她的英文不太好,麻煩你用中文和她說。”

    對方點頭:“好的,請講。”

    程榆禮便教了他幾個中國字。

    ……

    交換故事的時間,秦見月聽著Paul講他的事跡正津津有味,她托著腮一臉好奇地問:“那你十幾歲出來做樂隊的時候,你家裏人不會反對嗎?”

    “nonono!”Paul搖著手指,正要跟她好好講一講他年少成名的經曆。

    下一秒,新鮮的果盤被放置在他們的桌上,眾人好奇抬頭,不知道是誰送來。

    服務員便指了指後麵一桌不遠處的熱心腸的男人。

    而後,小哥躬身湊到秦見月耳邊,說了句什麽。

    女孩臉色一瞬漲紅,她回頭便看到男人正在慢條斯理地係上大衣的扣子。這一張瘦削冷峻的臉在肅殺冷風中更顯矜貴迷人。

    他抬頭跟見月對視上,便衝她微微頷首,意有所指地轉了轉無名指上的婚戒,眼神倒是清白的很。

    她拚湊出這個小哥磕磕巴巴努力吐出的字詞,是在說——

    回家嗎?老公想要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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