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懷南小山      更新:2022-08-26 12:31      字數:4255
  第9章

    程榆禮的手指細長,淡淡的輕弱筋脈覆在纖白的體膚之下,沒有任何一點多餘的紋路,指節幹淨而細膩。如竹枝,但又不似那般蒼勁。

    她曾看過他的一張坐在台前作畫的照片,出現在學校自印的雜誌扉頁。

    少年蜷起的指端著一支小楷毛筆,筆頭觸在宣紙上,筆法在靜止的圖片中也能看得出多麽輕盈。

    紙上是兩條深橘色的錦鯉。

    他們說那幅畫後來被掛到三中校長的家中廂房。

    真假不知。她隻印象深刻記得那隻手的形狀,感歎於女媧的鬼斧神工。如果人的手也有特質,那程榆禮一定是溫柔。

    因而秦見月一度認為,他的手握起來的感覺大概率是綿軟的。

    然而事實卻和她的認知有一點誤差。

    男性的手隻是看起來纖細,真正將她那一隻手籠在掌心時,讓她感覺到深厚的力量。

    他的骨節比她要硬朗許多,特質裏還有一道隱形的韌。

    沙沙的風將她的發吹停在他的肩,又慢慢悠悠滑落。

    秦見月低著頭,薄唇微抿,擔心讓人看到她的忸怩。

    程榆禮問她:“要不要換你來試試?”

    秦見月說:“我看你打就好。”

    程榆禮噙著微笑,少頃悠悠開口:“既然沒興趣,那也別看牌了,你就好好看看我得了。”

    秦見月垂著眸,輕嘲一句:“你怎麽好意思的。”

    他側過身子看著她,捏著牌在笑。

    好半天,旁人催了下:“出牌啊阿禮,愣著幹嘛呢?”

    程榆禮這才把牌推出去。

    中途有人來喚,是鍾楊叫他們過去玩。

    程榆禮回掉了邀請,他不喜歡很多人聚在一起鬧鬧哄哄,喝酒、遊戲。不喜歡好好的平靜的夜被打亂稀碎。那一層遺世獨立的貴氣,使他身上的銅臭味和煙火氣都很淡。謙謙君子,卑以自牧。

    程榆禮是這樣的人。

    秦見月又不免要問:“那你為什麽要來?”

    他淡淡道:“我要是說,隻是想找個約你的契機,你應該不會信吧。”

    她鼓了鼓嘴巴,被甜蜜言語撂倒,無從接話。想藏住羞紅的臉,見月微微湊過去一些,挨他近一點,姿態像是臉頰貼上了他的肩,實則並沒有觸到。

    程榆禮也沉默地準許了她的親近。

    隻一瞬間,下一秒秦見月便立刻避開。因為聽見身後的聲音。

    “程榆禮。”鍾楊在茶室門口,扣了兩下門。

    兩人一起回頭。

    “你過來一下。”他勾了勾手。

    程榆禮便起身過去,和鍾楊交談。

    秦見月回頭看他們一眼,而後托著腮在原地等候他,百無聊賴用手指戳一戳麵前的宮燈。

    忽然之間耳邊傳來一些聲音,就那麽有意無意地讓她聽去了。是另一桌的幾個年輕人——

    “那個女人是什麽人啊?”

    “好像是唱京戲的小花旦吧。”

    “程公子這出戲演得真好,虧我還想著他能有什麽本事對付白家。也就是找個外麵的小姑娘給他們一個下馬威,看來也沒什麽特別的招兒。”

    “這事兒傳出去,白家那位大小姐又該鬧個幾天幾夜了吧。”

    “這有什麽可鬧的,不就聯姻沒聯成嗎,嫁誰不是嫁。少了他程家的男人地球還不轉了?”

    “你懂什麽,人家打小兒情根深種,那叫聯姻嗎?那是嫁給夢中情郎。”

    “哈哈哈夢中情郎,我倒要看看這事兒該怎麽收場。”

    最後一道聲音是被壓低了的:“他總不能真娶外麵的女人吧?”

    “你想多了,真當程家一點規矩都沒有?程榆禮有必要為了一朵野花去跟他老爺子鬧僵?”

    “……”

    明明聲線已經很低沉,字句卻越發清晰撞進秦見月的耳朵。她擺弄燈具的手不自覺停下。

    從心底升騰起的一股羞恥灌滿了身體。

    身上還蓋著他的衣服,薄荷的氣味是熱的。熱得她裏裏外外都是汗。

    被人捧到天上又摔下來的感覺如何?大概就是現在的秦見月。

    一瞬之間,摔得粉身碎骨,模糊而淋漓一團的血肉,是她的自尊。

    她心心念念的親密,是他從頭到尾的預謀。原來“宣示主權”的意思是這個。

    她是被他隨意撿起的一顆棋,用於謹防被人將了軍。僅此而已。

    因為不想和他們口中的“白家大小姐”聯姻,秦見月就成了那個恰好出現又自投羅網的獵物。

    那畫和佛珠算什麽呢?統統都是他的誘餌嗎?

    既然如此,等到她喪失了用武之地的那一天,又會是什麽下場呢?

    一朵“野花”,隨手丟掉,也沒有什麽大不了吧。

    就像那一年……

    這樣的事,也不是沒有經曆過。

    美夢裏交雜的噩夢又一點點地浮了出來。

    濃墨重彩的顏色漸漸纏亂成濃厚的黑,像要把人吸進去。

    秦見月呆坐了很久,牌桌的男人好像在和她寒暄什麽。她勉力微笑了一下,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那一些難聽的字詞,就像利刃割剮在她的身上。從四肢到五髒六腑,疼痛如若刀絞。

    程榆禮走回來,沒有再次坐下。他站在她的身前,微微折身。正欲開口,卻敏銳察覺到見月眼中戚戚的躲閃。

    稍稍頓了一下。

    他才出去了兩三分鍾,她的心情顯然發生了變化。

    程榆禮掃視屋裏一圈,發覺大家都在各自說笑。

    很難做出判斷,他微微蹙眉。

    “秦見月?”叫她的名字。

    “嗯?”見月緩過神。

    她總算肯抬起眼,他緊盯著她,探她眼眸盡處的情緒。許久,才緩緩開口:“鍾楊的女朋友對京劇很感興趣,想聽你唱幾句,願不願意去?”

    秦見月愣了下。

    她偏頭看向在門口候著的鍾楊。

    秦見月知道這可能會很掃興,但她不能穿著齊羽恬的裙子去給他的女友唱戲。

    不可以這樣做人。

    臉上寫著為難,被程榆禮看穿。他通情達理,溫和地說:“我和他說你身體不適。”

    秦見月若有似無點一下頭,不置可否。

    心頭煩亂,她有點不想再待下去了。

    不管是給人唱戲也好,和他待在一起也好。

    迫切希望這個夜晚快一點結束。

    ,

    見過一麵後,王誠的問候來得很頻繁,秦見月招架不住。

    鍾楊的生日過完當天,王誠又發來共進晚餐的邀請。秦見月再一次推脫。她忍著脾氣給介紹人小姨一個麵子,沒有把他拉黑。

    其實想來也沒有必要,王誠這樣的男人比比皆是。

    刪一個王誠,還會有下一個王誠。

    無法讓她心動、“規矩”又普通,沒有做錯什麽,適合婚姻的男人。

    才是和她登對的,嗎?

    那些美夢成真的故事,注定不會被寫進她的人生。

    對吧?

    秦見月這一天晚上又一次因為程榆禮失眠了。

    一晃而過的溫存就快要從手中滑落了。

    掀開手掌,還記得被他裹住的瞬間,如潮水上岸一般,被幸福裹挾的瞬間。

    都統統離她遠去。

    睡不著的夜裏,她有點想念爸爸。秦見月印象裏的爸爸江淮是個意氣風發的男人。

    事故發生之後,家裏有那麽幾年是艱難的,但是在家道中落之前,秦見月也曾經是爸爸媽媽的公主。

    她從前不會去想,和他是不是般配?

    可是現在,很多實際的問題緩緩浮現出來。

    她已經不是當年的公主了,她是別人口中的……野花。

    臥室是在二層閣樓,斜頂的屋脊上有一扇四四方方的天窗。她常常睜著眼躺在床上,從這扇窗戶裏看月西沉。

    浴在暮春的月光裏,在這個失眠頭痛的清晨,秦見月決定眼下要做的首要事是把佛珠還給程榆禮。

    然而她並不知道他家住何方。因為離她家的地段比較近,秦見月便順路去了一趟他工作的單位。

    她本來打算叫一個同城閃送,但畢竟是價值二十萬的東西,一個閃失,誰的責任呢?

    以防萬一,她親自跑了一趟。

    結果碰了個壁。軍工所門口有兩個站崗的武警。

    秦見月沒法進去,也沒見到程榆禮本人。她將東西交給門衛。隻簡單用小布袋兜了一下,包裝得太誇張反而惹眼。

    臨走前,她站在鼎盛的日光之下,用手遮著眼,去看眼前這幢灰色的不起眼的大樓。

    高三那一年,有傳言說程家給他安排了國外的學校,因此他的生活過得很是悠閑。

    然而傳聞也不全是對的,因為大家都說他下半年不會再來學校,但他還是去了。

    甚至,出乎意料的,他參加了高考。

    大學也沒有出國念,而是留在燕城的航校。

    學習那些複雜的專業知識,然後順其自然走上現在的路。

    很難說哪一種人生是精彩的,他這樣選擇自然有他的想法在裏麵。

    總不能是他家的老爺子逼他去造飛機吧?秦見月在回去的路上這樣想著,哭笑不得。

    很多事情不能夠怪他,有一種人生來就是被扼住人生的方向的。

    而他的方向,與她背道而馳。

    秦見月下了班回到家裏,媽媽在樓下澆花,廚房悶的排骨香氣飄散而來。聞得秦見月很餓。

    但她沒胃口:“媽,我不吃了,上去睡一會兒。”

    “這麽早就睡啊,”秦漪放下澆花水桶,好奇看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秦見月擺擺手:“沒有不舒服。”

    隻是有一點失戀般的黯然。

    可是分明連戀都沒有戀過。

    她進了房間,倒頭欲睡。但明明很困,又怎麽也睡不著,眼眶泛著潮氣。

    其實退回到從前,遠遠看一眼他的背影,也不是不可以。

    起碼沒有得到過就不會失去。不失去就不會那麽難過。

    她吸了吸鼻子,胡思亂想之際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半天,秦見月被餓醒。她打開手機想看一眼時間,卻看到十幾通未接來電。

    是程榆禮打來的。

    說意外也不意外。她回電過去。

    程榆禮接得很快,聲音還是那樣沉沉懶懶的,聽不出很明顯的情緒,簡單地問一聲:“怎麽一聲不吭就這樣把東西還回來?”

    秦見月說:“我的燃眉之急解決了,謝謝你的慷慨解囊,沒有用上。所以還給你。”

    “嗯?”他好像還有好奇。

    秦見月說:“就這樣,沒別的事了,再見。”

    “再什麽見。”程榆禮沒準她掛,“在家嗎?”

    秦見月說:“在家。”

    他忽道:“我來了。”

    她失笑:“你來了?來哪裏?我家嗎?”

    似乎有聽到電話裏的一聲狗叫,而她的另一邊耳朵,是窗外的小狗在汪汪,秦見月頓時發覺他好像不是在開玩笑:“……你不會在我家樓下吧?”

    程榆禮說:“我在。”

    秦見月驚坐起,推開窗戶往下看去。

    程榆禮穿一件灰白的棉質襯衣,手抄在褲兜裏,一手握著手機,安靜地在她家樓下的小巷。隨著她推窗的動靜,他昂首看去。

    他看上去也有一點疲倦,像是方才工作結束,特意趕過來。風塵仆仆的奔波。

    “你……”她有點說不出話。

    程榆禮道:“下來說吧。”

    “……”

    “不願意下來也行,你就把窗開著,我看看你。”

    秦見月小聲的:“你稍等一下。”

    她下樓時略有小心,生怕被媽媽發現。

    急匆匆跑下來發現腳上還趿著拖鞋,她很難為情地又回去換了雙體麵的鞋,才敢出去見他。

    “你有什麽事嗎?”到他跟前,她開口問道,語調微澀。

    程榆禮打量著她:“來看看你怎麽了。”

    秦見月強顏歡笑了一下:“我沒怎麽啊,你也沒必要大晚上趕過來吧?”

    程榆禮緊繃的神色微微鬆懈下來,也跟著苦澀一笑,難得的,他總是漫不經心的神情裏浮現出一絲謹慎和局促,開口聲音散漫,卻低得微妙——

    “這不是第一次跟女朋友鬧別扭,也沒什麽經驗。”

    秦見月的手被他捉了起來。

    程榆禮習慣性地躬下身子和她說話,溫和的語氣:“月月,你不跟我把話說明白,我要怎麽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