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懷南小山      更新:2022-08-26 12:31      字數:4256
  第8章

    有很長一段時間,程榆禮的相貌在秦見月心裏是虛焦的。

    就像人眼見了光源會下意識地躲避。

    他的眼睛會讓她覺得刺痛。

    正大光明的凝視於她而言是奢望,人到眼前不敢看。隻能遠遠去偷瞄。

    因此他遙遠。

    眼睛、額角、鼻梁、嘴唇,都是無法一筆一筆清晰拓下的虛影。

    她最熟悉的永遠隻是他的背影。

    可是,也會奢侈地想著去親近。隻是到了真正對視的那一瞬間,她會沒出息地別開視線。然而那短短的一兩秒鍾,又足以回味很久。

    那是躲在暗中窺看他的側影無法得來的悸動。

    原來他的眼睛是那麽好看。原來,他就是美好本身。

    那她呢?有沒有因為在講話露出牙套的邊邊角角,剛才那陣風有沒有把她的頭簾掀到底,眼神夠不夠淡定?臉上有沒有露怯?

    她趴在熱夏的教室裏,在欣喜跟憂愁之間反複跳躍著,度過一整個昏沉欲睡的下午。

    苦惱於,剛才不應該跟旁邊同學說笑的,她笑起來會顯得眼小。

    唉。

    在紙上寫滿了奇形怪狀的“程”,莫名期待起下一回相遇。

    ——程榆禮,說出來你會不會覺得好笑?一個短得近乎沒有發生過的對視,讓我荒廢掉學習的時間,滿心都是你。

    她已經摸清楚規律,不跑操的大課間,他一定會去一趟書店。

    “齊羽恬,我想去看看這個月的《萌芽》有沒有到。”秦見月邀請她的同桌。

    齊羽恬睡眼惺忪坐起來,第一時間回頭看一眼鍾楊空蕩的課桌,隨手撿起一個橡皮砸在他書呆子同桌的額頭上,“他人呢?”

    “打球。”

    齊羽恬手揣在校服口袋裏,站起來跟見月說:“走吧。”

    精心製造的偶遇在她的計算範圍內。

    他在教輔書籍的貨櫃旁,凝神看著一排排書脊上的文字。穿著和她一樣的藍白色校服,微微抬頭。手臂散漫地疊在身前,兩指鬆鬆夾住一本書,因他抱臂的動作而微微下墜。

    秦見月的眼漫不經心地掃過雜誌書刊,餘光裏是他的一舉一動。

    看到他手裏書籍的顏色,再去書架上校對。

    是一本古書,叫做《洛陽伽藍記》。

    他的喜好總是獨特,秦見月微微掀起唇角。

    “程榆禮哎。”齊羽恬忽然把她拉到一邊。

    秦見月一驚:“誰啊。”

    “就是他。”齊羽恬指過去,“看見沒,他旁邊那個是祁正寒。”

    “又是誰啊。”這位是真的不認識。

    “傳聞中兩大校草,你覺得他倆誰比較帥?”

    “……祁正寒吧。”

    女孩子莫名其妙的別扭,讓埋在最深處的名字變得難以啟齒。

    齊羽恬說:“可是祁太花心了。”她鄙視的口吻,“換女友跟集郵一樣。”

    許是她聲音太大,程榆禮淡淡瞥過來一眼。

    看一眼齊羽恬,又看向她旁邊的秦見月。

    視線相撞,一兩秒的交匯讓見月臉色憋紅。

    齊羽恬驚得捂住嘴巴,往她懷裏揣了本雜誌:“糟了被聽到了,快逃。”

    秦見月被她扯著往外跑。她不知道為什麽要逃,但在那陣溫暖幹燥的風裏,她笑著。她們跑過綠蔭和操場,步伐變得輕盈喜悅。

    甚至什麽都沒有發生。

    隻是被他看上一眼,她就滿足。

    ——那些平靜而和煦的漫長光陰,想起他,心裏填滿鼓脹的溫暖。

    有時候,這場喜歡也是快樂的,源於她熱愛幻想。有許多甜蜜的時刻,統統存在於她的想入非非。

    失落跟愉悅都是那麽簡單,那麽容易因為他而被放大。

    ……

    眼下,猝不及防被拉近的距離讓秦見月滯住了呼吸,如臨大敵。

    真實的觸感提醒著她,這不再是想象。在她眼前這個真實的可以觸碰到的人,是她心心念念的程榆禮。

    沒有異常的貼近,卻已然讓她慌張得手心冒汗。終於,她也可以這樣磊落地直視他。

    關於長相的焦慮無端開始作祟。不知道她不完美的鼻梁、單薄的眼皮,會不會令他覺得遺憾失望。這樣想著,她又不自覺地墜下眼去,腦袋也隨之低下去一截。

    這種躲避已成為習慣。

    “別低著頭。”

    他用食指輕輕勾起她的下巴,讓她隱在暗處的唇角重新浴在光下。

    程榆禮沒有那麽多的想法,暖熱的指腹貼著她的唇線擦拭。

    “好了。”

    一切煩亂交織的心情在他退開的一瞬間消散。

    秦見月低低地應了一聲:“謝謝。”

    她輕抿了下唇,觸感尚未消失,猶有心動。

    “左邊繞吧,這裏太堵。”程榆禮突然開口,秦見月看他一眼,原來是在和阿賓說話。

    她想起什麽,問道:“你過生日的朋友叫什麽?”

    他偏過頭來看她,回答說:“鍾楊。”

    秦見月頓了一下。鍾楊這個名字聽起來也有些生疏了,明明他們以前關係還不錯。

    “認識麽?”他若有似無地輕勾著唇角。

    “嗯……”她有點無從答話,該怎麽說呢?

    程榆禮又說:“不認識?”

    這樣的話,聽起來像確信她是認識似的。秦見月不明所以看著他。

    隨後他提示了一句:“他很有名。”

    “……”

    秦見月恍然,她險些忘了鍾楊是非常厲害的電競圈大神。於是順理成章地點頭承認:“認識的。”

    鬆一鬆手掌,散掉手中攢積的汗。

    裙擺被她攥緊的那一片重新抻平整,鋪蓋在膝蓋上,略略發熱。

    ,

    鍾楊過生日在他爸爸的山莊。幽深之處的紙醉金迷,僻靜裏的繁華。

    穿過一片泛著冷意的山穀,程榆禮的車慢慢上行。

    悠閑之際,一輛來勢洶洶的跑車滴滴兩下喇叭,將它超了。

    秦見月看向窗外,火紅的敞篷車上,車主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快把他巴掌大的小臉整個遮住。

    鍾楊偏頭看著車裏的程榆禮,輕勾唇角,挑釁意味十足地吹一聲口哨。

    油門踩到底,轟然駛去。

    程榆禮失笑。

    眼見勝負欲十足的阿賓就要加速,他淡定勸了句:“別計較,讓著他。”

    莊園門口,跑車隨意地停在一片草地。鍾楊懶散地倚靠在車門上抽煙,等著程榆禮過去。

    秦見月遠遠看到,他的副駕上坐了個金發碧眼的女孩。

    “這位是?”鍾楊注意到程榆禮身側的人,眼神裏寫著意想不到。

    他摘下墨鏡,躬下身子,很不客氣的眼神凝神去看她的臉,不可思議道:“秦見月?真是你啊。”

    而後輕哂道:“女大十八變,美得我都認不出了。”

    秦見月微微笑說:“鍾楊,生日快樂。”

    鍾楊沒有變。還是那個玩世不恭、用臉殺人的大少爺。

    有人說他很渣。但他對秦見月一直都不錯,因為給他抄作業,她每周的值日都被他包攬。有一回大雪天,自行車在路上斷了鏈條,也是鍾楊幫她把車扛到三公裏外的修車行。憑良心說,她覺得鍾楊挺好的。

    無非也是因為沒跟他牽扯上情情愛愛,沒有渣到她的頭上。所以他是個好人。

    人都這樣。

    鍾楊看向程榆禮:“你帶過來的?”

    程榆禮道:“不然?”

    他戲謔笑了下,說:“挺能啊你,這我老同學,有點交情。”

    程榆禮點了點頭:“知道。”

    秦見月愣了下,怎麽就知道了?

    或許是因為隨口應付,她用這樣簡單的判斷中斷了胡思亂想。

    鍾楊用手指夾著一隻煙盒,磕了磕他的肩頭,小聲揶揄:“鐵樹開花。”

    程榆禮輕輕笑了笑,說:“管好你自己。”

    鍾楊女朋友是個法國人,叫Isabel,是他審美裏的明豔長相,身材也很誘人。不過女孩子看起來年紀很小,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她叫他楊。

    他們用英語交流。

    秦見月聽不明白,她和程榆禮走在前麵,隱隱捕捉到身後的談論裏什麽Peking Opera的字眼。而後Isabel驚喜地“wow”了一聲。

    程榆禮偏頭問她一句:“你喝酒嗎?”

    秦見月搖頭。

    他“嗯”了一聲,想了想,說道:“走,打牌。”

    穿過油綠的宅院,抵達一道古舊的扉門,上麵一行複雜小篆寫著“上山若水”,再往上是石階,曲徑通幽。走著走著身後二人已沒再跟隨,寧靜小坡上,她跟程榆禮並行。

    “牌九會玩兒麽?”他問。

    “這是什麽?”秦見月嘀咕一句,“聽都沒聽過。”

    “沒聽說過?”程榆禮淡淡笑著,輕道,“教你,很簡單。”

    “好。”

    快要到目的地,熱鬧的聲音傳來。

    頭頂葉片上的雨露陡然滴落在見月的鎖骨,她不禁瑟縮。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止步於一間露天的茶室門口。

    “程公子來了。”迎過來的是女人的聲音。

    秦見月腳步不由慢下,遁在他的身後。

    程榆禮平平地應了一聲,後麵的問候便沒再搭腔。

    有人的視線落在他身後的秦見月身上。什麽都沒說,卻也什麽都說了。

    茶室被林間禪意籠著。

    他們在長幾前坐下,程榆禮給秦見月介紹一行的幾位牌友。她友好點頭打招呼。

    在他的身側,她拘謹地坐著。麵前擺放著一盞玄色宮燈,燈芯舊黃,燈麵繪以山水。旁邊案機上的青銅卣裏嵌著一株細長的竹葉,露珠淋漓。

    程榆禮給她推來一片小方碟,裏麵是青白色的宮廷糕點。

    秦見月嚐了一口,甜得倒牙。

    看她愁眉苦臉,他倒是幸災樂禍的神色:“不好吃?”

    “齁甜。”

    秦見月手足無措地舉著被咬了一口的糕點,吃進嘴巴嫌膩,放回去也不是。

    糾結之極,下一秒,指尖空了。

    程榆禮奪走她手裏的糕點,咬下一口,低低評價道,“還成。”看她說,小聲說:“是你口味太淡了。”

    沒等接話,他把剩餘的幾口吃淨。輕輕搓了搓指腹上那點碎屑。

    沒有注意到在一方暗影裏羞赧的秦見月,程榆禮伸手去接牌。

    推牌九,看起來像是簡易版麻將。秦見月抱著學習的姿態,一邊看他出牌,一邊又心猿意馬享受著坐在他身側的虛榮。

    她能隱隱察覺到有人往他們這邊看過來。

    不出意外,她已經成為他們私下裏揣測的對象。

    就像走在學校裏走在風雲人物身邊的女生,免不了被議論。秦見月很清楚這種感覺。

    隻不過很可惜,她和程榆禮的關係,似乎也沒有讓她陷入輿論中心的地步。

    如果說程榆禮是圓心,她有幸存在於他劃分的特定範疇裏,但也僅是遊離於邊緣線左右的程度。時而近、時而遠。

    是失重的,不受控的。

    興許下一秒就會脫落出去。

    這都不是她說了算,並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沒有找到讓她的自尊心被支撐起來的安全感,秦見月斂眸看著桌麵上的牌。一點點歡喜,一點點黯然。

    眼見一張骨牌被碰倒,她下意識去扶。

    同時,他的手也探了過去。兩指交匯,觸到她泛涼的指端。

    秦見月立刻縮回去。

    程榆禮扶好了牌,兩三秒,看她一眼:“冷?”

    “還好。”

    他的眼順勢落在她單薄的裙麵。

    換季溫差大,他竟粗心沒留意。程榆禮旋即脫下身上的夾克,蓋在見月的身上。

    其實也沒有那麽冷。秦見月推脫了一下,想要掀開這件外套,搖頭說:“會被人誤會。”

    程榆禮牽著衣服領子,不讓她脫,重新蓋住她圓潤纖白的肩頭,湊近了些說:“不希望被誤會嗎?”

    “……”

    “宣示主權知道什麽意思?”他微微欠身貼近她,看著見月赤紅的耳垂,似笑非笑的,“就當幫我擋擋桃花。”

    “……嗯。”她輕輕地應。

    衣服罩在身上,沒一會兒,又詭異地覺得有些熱了。

    但秦見月沒再脫去。

    對麵的哥們給他遞煙,程榆禮搖了下頭示意拒絕。也並非有意拂人麵子,是騰不出手去接。

    右手握著牌,左手在桌子底下與她十指緊扣。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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