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懷南小山      更新:2022-08-26 12:31      字數:4088
  第5章

    程榆禮的視線在她的臉上停留。看她細如彎月的眉,看她打著顫往下斂的雙目,意外地發現,對視的時候總會發生眼下這般有意的避躲。

    秦見月的右眼眼角下有一顆淡色的痣,給她的氣質添一份恰到好處的孱弱。

    她略顯生硬地彎了彎唇:“怎麽會不記得,程榆禮。”

    他伸手替她撚下肩膀上翩躚的一片鴿羽。

    秦見月解釋說:“那天是有事情。”她扯了個謊。

    程榆禮點一點頭。他看起來是個情緒很淡的人,沒有惱意,也沒有責備。少頃,才輕輕笑著,自嘲一般:“比我重要的事?”

    頭頂的鴿群繞梁飛行,鼓噪一片。

    鴿哨的聲音讓秦見月覺得頭疼。她自小在胡同生長,小的時候猶記爸爸也養過鴿子,她在這樣悶沉的聲音中長大,卻沒有親自接觸過這一類古舊的手藝。因而隱隱在程榆禮的身上看到些舊朝八旗子弟的秉性,但他不是頑劣的人。

    隻是遊手好閑,對任何有趣的小玩意都沾點興趣。但又並不濃厚。

    或許,和女孩張弛有度的交涉也是其中一環。

    秦見月想了想說:“你很介意的話,我給你賠罪。”

    他並不客氣:“就現在吧,怎麽賠?”

    想不到什麽新意,賠罪的方式就是請吃飯。程榆禮表示接受。

    臨走前,他和那位長輩道別:“蘭叔,我們先撤了。”我們這個詞,讓狹路相逢的兩個人變成了出雙入對。

    秦見月慢行在他身側,往巷口走。斜陽拉長身影,流動交疊。

    他們去吃地道的燕城菜館,程榆禮挑的地方,她被邀請乘坐他的車。

    程榆禮開的是中檔性能的奔馳,不算招搖。

    秦見月坐在副駕,瞄到中控台上擺放著的一張工作證,她的視力還可以,辨認出證件上的照片是他本人。而證件單位寫的是某某軍工所。

    秦見月微訝,又凝神看了一看。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收回對他“遊手好閑公子哥”的評價,沒有人不會對科研人員多幾分敬重。

    她想象中的程榆禮,該是做任何事都能放鬆自在,念書工作都可以隨心所欲,再不濟也能回家繼承家業的那種人。含著金鑰匙出生,早就被命運劃好了不需要努力也能夠鵬程萬裏的未來。

    為什麽要去選擇一條相對難走的路呢?

    她此時才真切地發覺,其實失去他的消息,也已經很多年了。

    沉寂的車裏,兩人相對沉默地待著。秦見月又汲取了一點和他有關的信息。

    有的人以為這是一段全新的際遇,卻不知道身邊人早就對自己了如指掌。

    如果他會讀心術,一定會覺得毛骨悚然吧。

    畢竟還是秦見月請客,她在餐廳裏坐下時顯得有幾分緊張。

    忐忑翻開菜單,第一時間去看的不是菜名與圖片,而是價格,人民幣標識後麵一水的兩位數,隻劃到招牌菜才見百元出頭。

    煙火氣令人親近,秦見月觸在菜單上的指都變得雀躍。

    程榆禮坐得閑散,手肘撐在椅子扶手,指關節支起太陽穴。閉眼休憩。

    並不會看透她跌宕的心緒,他連睫毛都清淨。

    秦見月勾了幾道菜,沒聽見對麵吱聲,她掀起眼皮瞄過去。

    偷窺的第四秒鍾,程榆禮終於睜開眼,他睨過來,眼尾輕挑,淡問:“好了?”

    她輕一點頭,將手裏菜單闔上。

    “點了什麽?”他沒接她遞過來的本子,隻這麽問一句。

    秦見月給他報了幾道菜名。

    程榆禮伸出手,“夠了,就這樣吧。”

    二指夾住菜單,往旁邊侍應生手上一搭。

    秦見月垂下眸,餘光裏是他提起茶盅的手,茶水流進杯底,水聲越發的脆。在這一陣微弱的流水聲裏,聽見他似笑非笑一句:“很怕我麽。”

    她愣了下,“我怕你做什麽?”

    茶壺被擱置在桌麵,一杯斟好的茶被他纖長漂亮的指骨輕輕往外一推,停留在秦見月的桌沿。她看清他雪色的指與修剪得幹淨圓潤的甲麵。

    “可以正大光明看我,我不吃人。”

    淡薄幽香浮進鼻腔,是清茉。

    秦見月不吭聲,端杯飲茶,化解局促。

    被問到學戲多久了。

    見月答:“小學就開始了。”

    他說:“你唱得很好。”又補充道,“我奶奶喜歡你。”

    說起奶奶,秦見月不禁要問:“她那天沒去吧?”

    “沒有。”

    她點一下頭:“那就好。”

    程榆禮打量著她乖順的眉眼,揶揄道:“晾老太太不行,晾我就可以?”

    秦見月忙說:“我沒有這個意思。”

    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又輕道:“那欠人的總該要還吧。”

    秦見月說:“孟老師唱得比我好。”言下之意,他不必再聽一遍劣等的戲。

    程榆禮卻說:“你知道我想聽你唱。”

    幽然空靈的弦樂聲從餐廳大堂裏傳來。秦見月低著頭,輕聲地打趣他一句:“付錢就給你唱。”

    程榆禮也笑著,他想了想,開口道:“談錢多沒意思,我送你個禮品怎麽樣?”

    “什麽禮品?”

    他指了一下窗外。

    秦見月偏頭看去,兩個小孩圍在一個小攤鋪前。被圍在中間的是一位正在作畫的中年人,搭起來的簡陋台子上放著幾個動漫人物的手辦。他畫的就是這些小玩意。

    兩人用餐完畢,到了畫手跟前細看,秦見月對這些幼稚的東西沒有表現出太大興趣。但程榆禮說了句:“喜歡哪個,你挑,我給你畫。”

    她頓時浮想了一番。

    程榆禮學過國畫,他的作品在學校展示櫥窗裏幾乎沒有被取下來過。

    他的每一幅畫都被記錄在她的手機裏,那些花鳥、水果、竹子,有一陣時間欣賞了太多遍,秦見月至今仍曆曆在目。

    程榆禮要為她畫畫,這一件事讓她的虛榮開始作祟。秦見月沒有拒絕的理由,她便隨意指了一個哆啦A夢,程榆禮悠閑地在畫師旁邊坐下,借了他的工具認真執筆。

    秦見月將要湊過去,他孩子氣地說:“不要偷看,我會緊張。”

    秦見月也不禁笑了下。

    不出五分鍾,“禮品”很快就完成,他神秘地將畫紙卷起,用細繩係好。打了一個活結。

    方才還在黃昏,此時已然入夜。夜裏陰雲聚攏,程榆禮沒立刻將手裏東西交給她,他細思一番,悠悠問道:“約個什麽時間?”

    秦見月說:“還是你定吧。”

    他挑一下眉:“我定?我怕有的人太忙碌。”

    她慚愧笑說:“這次肯定不會了。”

    程榆禮垂眸看著她,目光柔和,說道:“這樣吧,下回抬頭看見月亮的時候,我就去見你。”

    沒有料到有這樣做約定的方式,她問:“如果那天你正好有事怎麽辦?”

    “事情也分個輕重緩急,延一延不打緊。”

    秦見月笑問:“見我是急事?”

    “你說呢?”

    用畫卷輕輕敲了敲她的額頭,他淡聲說:“我可是言而有信。”

    秦見月接過他的畫,正要拆開。

    程榆禮忙握了一下她的腕製止,說:“回家再看吧,萬一不喜歡,我的麵子豈不是要兜不住了。”

    他的手心一團火熱,捏得她手腕將要燃燒起來一般。

    秦見月低頭輕笑著,很給麵子地將活結重新係好。

    怎麽會不喜歡呢?他把哆啦A夢畫成蠟筆小新她都會覺得可愛。

    ,

    秦見月到家時,院門敞著,她再往裏頭走,看見媽媽的一隻拐嵌在門縫中。

    院中擺著一隻燒紙錢的銅盆,焰火燃盡,煙熏火燎,紙灰飄飄揚揚讓她嗆了一鼻子。

    “媽媽。”見月加快步伐往裏麵走,“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秦漪在小房間點蠟升燭。香灰的氣味鋪陳在狹窄房門之內,濃厚而古怪的馥鬱。

    秦見月看到被擺在紅燭中央的爸爸的遺照。

    聽見喚她的聲音,秦漪回頭看見月:“快來,給你爸拜拜。”

    秦見月依言點了兩炷香給父親供上。

    秦漪緊隨其後。

    秦見月退到她的身側,眼尖看到媽媽額角的幾縷青絲。秦漪在地上放了一隻枕頭,扶著膝蓋要跪下去。秦見月過去攙她一把:“你不方便就別跪了。”

    秦漪沒聽她的話,還是屈下不便的腿腳,給亡人磕了幾個頭。

    照片上的爸爸江淮俊美如初,這張證件照是他過世那年拍的。如今有人在蒼老、有人在成長,逝者卻是青春永駐。

    江淮生前在外交部工作,妻子秦漪出身梨園世家。夫妻關係向來融洽,外人看來也很是登對。

    家庭變故發生在秦見月高三那一年。爸爸應酬完回家的路上,因為酒駕而致使慘劇發生。江淮當場死亡,秦漪折了一條腿,再也無法登台。

    那個慘烈的春天,迄今也有六年了。

    秦漪在江淮的遺照前跪了很久才起來,問見月:“對了,你跟小王談得怎麽樣?”

    “嗯?”秦見月一時間沒想起來這個小王是誰。

    和程榆禮吃了一頓漫長的晚餐,她都忘了她今天出行的目的是和王誠相親。沒有多加談論的必要,秦見月糊弄道:“還可以。”

    “還可以是什麽意思?行還是不行?”

    她避不開追問,便如實告訴媽媽:“我不喜歡他。”

    秦漪是一個很傳統的女人,她很堅持地對見月說:“喜歡不重要,門當戶對才是最重要的。”

    這話聽得秦見月皺眉。她不想時時刻刻因為這些話題跟媽媽發生爭吵。

    但門當戶對這一類詞匯又對她的自尊造成不可避免的強烈刺痛。

    也許正是因為她方才才和程榆禮分別,不願被揭穿兩人之間那赤,裸的差距。

    秦見月鼻子酸了一下,她跟媽媽說:“我隻是想找一個可以理解我的人,如果沒有,那我也可以不結婚。”

    不想再接受指責,鑽進自己的房間,閉門不出。

    秦見月沒有開燈,她平靜地躺在黑夜裏,睜著眼睛卻沒有聚焦。

    她在想少年時期的程榆禮。

    那一些年,她尚可以為了看他刻意去製造偶遇,去貼近卷過他身體的風,去觸碰貨架上被他挑剩下的薄荷糖,去看窗戶裏姿態懶倦的身影,一走神又望到玻璃裏出神的自己。兩方身影重重疊疊,他看過來,和她發生漫不經心的對視。

    他伸出左手合上窗戶,手臂抻長,校服縮進去一截,骨感的手腕超出了袖口,潔白而溫柔。

    校服一致,像情侶裝。

    他們都是學生,隻不過腳步一前一後。

    而闊別校園,脫下校服。他們可以坐在一間車廂,卻置身兩個世界。

    他們之間的高牆不會為一個女孩的貪婪和私欲而坍塌。

    他是赫赫有名程家的二公子。

    她是被他召來唱戲的小演員。

    ……

    終於,秦見月想起什麽重要的事,她從包裏取出程榆禮給她留的那副畫。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也算是一種變相的得到。

    最起碼,他真真切切地為她經停了五分鍾。

    盡管是作為交換條件,程榆禮有一幅畫是為她而作。不必患得患失。這是貨真價實的饋贈。

    秦見月打開台燈,小心翼翼地展開紙張輕薄的畫卷。幹涸的顏料變成固定溫暖的色彩,被昏黃燈光塗抹上一層暖蠟。

    哪有什麽蠟筆小新,哆啦A夢。

    畫紙上是一個半身的女子。穿淡粉的戲袍,戴繁複精美的頭冠。眸子垂著,睫如細紗,楚楚動人。

    她眼角的那顆淚痣被塗抹成一枚細閃的朱砂色花鈿。

    卷紙被一點一點展開,直到最底下,她看到兩行工整的小楷——

    聽說有淚痣的女孩都很漂亮。

    原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