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懷南小山      更新:2022-08-26 12:31      字數:4653
  第4章

    他說,這算做工傷,按理講,他要賠錢。

    秦見月聞言,不覺莞爾。發絲被一陣夜風煽動,如水溫淡的笑靨隱於暗處。

    她沉吟須臾,輕道:“好,我會聯係你。”

    他淡淡嗯了一聲:“晚安。”

    “晚安。”

    掛斷電話抬起頭,她看到四合院裏的紅藥開了,春花爭妍,滿目嬌豔。

    院落兩旁花圃中央劈開一條小道,秦見月腳步輕快走向家中廳門。

    今天媽媽不在家。秦漪平日裏在學校授課,除卻周末和節假日,不會回家久住。於是見月一人霸占這清淨小院,低眉是她養的花草,抬眼是她在二層閣樓圈的鳥兒。

    一切悠然。

    爐火熊熊蒸著底部焦黑的藥罐。

    見月坐在小小竹藤椅,靜候在火爐一側,心不在焉地看著撲騰的罐蓋。清苦的中藥味嗆鼻,她捂著嘴巴打了兩個噴嚏。

    換季易著涼,秦見月覺得嗓子眼有些澀痛,喝藥要趁早。

    窗外月光如水,秦見月坐在一方純白靜謐的亮色之中,托著腮。耳畔咕嚕咕嚕的沸騰聲變得綿長遙遠,取而代之是他溫柔聲音。

    秦見月的眼微垂著,煽動蒲扇的動作滯住,好像時光與畫麵定格,但腦內卻翻江倒海。今宵與回憶翻滾交織。

    他說:我是程榆禮。

    熟悉的自我介紹。

    清楚地記得,那是在高中入學十天後,開學典禮上的第二麵。

    一見鍾情的保質期在她繁忙的學業與艱澀的軍訓時光裏被削得很短。她對那位熱心腸的撐傘少年的記憶維持了不足一周。一周之後,她逐漸淡忘了他的相貌。

    隻剩下朦朧人形輪廓和他說話的清潤聲音。

    很多時候遇見不是靠精打細算、日思夜想就能惦念來的,它總是發生得猝不及防。

    秦見月的班級正對著主席台,她個頭偏矮,隊伍中前排,清清楚楚看到發言的校長額前被打濕的一從發,以及坐在諸位領導最右側的少年。

    他白得晃眼,在鼎盛的日光之下,又與那日雨天有所不同。沉冷裏多了一絲懶倦,垂眸細看發言稿。

    手撐著半邊臉,眼睛闔上,久未睜開。

    早晨暖烘烘的陽光為他的困意助力,於無人看到的角落偷偷打盹。

    那一眼讓她心髒猛烈抽搐一下,倒並非疼痛,而是被猝不及防的驚喜提點起來的雀躍。

    那天的雨水、那天的傘,埋根於在她的記憶深處。

    校長講得激情十足:“同學們,你們是國家的棟梁、父母的希望。你們是早上□□點鍾的太陽,你們是祖國的未來!”

    而他旁邊的少年睡得旁若無人。

    秦見月見他如此氣定神閑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下。

    “我的發言到此結束。下麵,我們有請高三十班的學生代表程榆禮同學為我們發言,大家掌聲有請!”

    下麵響起捧場的熱烈掌聲。

    而淺眠的少年尚未蘇醒,把校長這話晾了一分鍾有餘。

    “咳咳。”

    在一旁的教導主任麵色難看地拍了一下少年的肩。

    他掀起眼皮,坐直了身子。看向校長,挑一下眉。神色帶著十足的如釋重負之意。秦見月讀懂他的眼神——終於到我了?

    他並不像大多的學生在老師麵前的拘謹姿態,滿麵的從容與淡然。反倒不像個學生,而是校領導請來的貴客。

    翻開演講稿,少年溫暾開口:“同學們好,我是高三十班的程榆禮。”

    程、榆、禮。

    秦見月站在操場中央,在心中跟著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浸在他溫和的聲音裏,等待冗長的發言稿念完。不用隱藏視線,終於可以滿足地看他。秦見月從沒有如眼下這般認真地聽完過一次演講。

    最終,結束語講完,程榆禮懶倦的聲線話音未落,台下忽的傳來一聲激動的:“程榆禮我愛你!”

    起哄的聲音此起彼伏。

    校領導滿臉難堪,黑著臉正要斥人。

    程榆禮靜靜地笑,一邊將紙折起,一邊不疾不徐地撥過被挪走的話筒,回應那道熱烈的告白:“謝了。”

    遙遠的溫柔誤人青春。秦見月成為無端被擊中的一員。

    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裏聽見討論他的聲音。

    據說,三中有三類人不能惹。一是校霸,一是校霸的女人。還有一類人,是程榆禮這樣的存在。

    沒有人說得清緣由,總之不要惹,不要閑言碎語,也不要想著去高攀。

    他和普通人之間的距離,是永遠不可能被拉近的。

    ,

    傷筋動骨一百天不是句誇張話,秦見月沒想到她以為的小傷居然遲遲不見好轉,平常走路行動倒是無礙,不過裹著踝骨那根筋時不時刺痛人一下。

    就像出現在眼前一次,帶來一點溫度,又在一覺醒來後消失的男人。

    25號這出戲是一部小劇場京劇,名為《青塚前的對話》,秦見月唱的是主角王昭君的戲份。好容易盼到約定日期,她提前一天便對鏡念誦唱詞,卻頻頻出錯。

    汗濕的掌心令她的忐忑昭然若揭。

    那天格外困頓,夜長夢多,驚蟄已過,屋外春雷滾滾。

    秦見月讓雷聲驚擾得一夜沒睡踏實,翌日醒來簾外風雨大作,黑壓一片像是昏夜。看一眼時間,她從混沌中驚醒。

    “咳咳、”嗓眼枯竭作痛,秦見月擰著眉,她撫著發燙的額頭,摸到手機給老師打電話,“老師,我現在過去還來得及?”

    孟貞一聽她這說話嗓子,愣了下:“怎麽了你這是?”

    “可能有一點感冒……咳咳、咳……”

    “聽聽你這聲音,這哪兒是有一點感冒?外麵雨太大了,快別來了。我找人給你送些藥過去。”

    秦見月暈乎起身,抄起外套往外麵走,“不行的,我跟人約好了。”

    推開廳門,外麵水汽濺入門檻。

    聽見這一頭嘩啦啦的聲音,孟貞認真勸道:“我說你,你這就是來了也唱不了啊。”

    秦見月不聽話,截了輛車就趕去會館。

    一路上意識昏沉,隻覺得這車開了好些時候。秦見月疲乏睜眼,以為到了地方,才發覺人還在高架。

    司機解釋說雨天路滑,開得慢。

    “咳咳。”秦見月把口罩戴上,看一眼時間,已經快八點半了,“能開快點兒麽。”

    “姑娘趕著去聽戲啊?”

    秦見月搖頭,沒應承他。

    快馬加鞭趕到,秦見月一邊收傘一邊走進門廊,高高戲台已經曲終人散,隻剩幾個後勤大爺在做衛生。二樓妝室裏有人進進出出在清整戲服,她看到幾名卸了行頭的演員在準備下班。

    空蕩的大堂裏人影稀稀落落。秦見月失魂般杵在天井中央。

    壁龕中紅燭的燈花一片一片拓在她的身上。

    暴雨裏淌過來的痕跡流落在地上,洇濕地麵。

    “欸月月,孟老師說你生病了,你怎麽還過來了?”陸遙笛走過來打量她。

    秦見月問:“你們演完了?”

    “對啊,”陸遙笛低頭看表,“這都幾點了。”

    “誰替我演的。”

    “孟老師親自上的。”

    良久,她才輕輕地“嗯”了一聲。

    秦見月在想,他或許是沒有來吧。

    那麽大的雨,何必為這個口頭約定特意趕過去一趟。

    太當回事的隻有她自己罷了。

    抱著這樣的想法,已經說不清是輕鬆抑或失落,秦見月倚在一張長椅上,困倦閉上眼。

    那天的奔波讓秦見月的體溫燒到了38度。她在醫院度過後半夜。孟貞很負責地陪她掛完水,又將她送回家中。兵荒馬亂的25號,她在消毒水的氣味中度過。

    ,

    恢複精神那天,天氣轉晴,秦見月收到了王誠的消息。他在微信中傳達問候:聽說你發燒了,好些沒?我托人買了一些補品,見麵時帶給你。

    秦見月:謝謝,不用費心。

    王誠:沒事,已經準備好了。

    既然這樣說,秦見月再找不到推脫的話。他們約在一座茶樓見麵,地點很是幽深僻靜,茶樓有一雅稱,名作侯月齋。

    騎樓枕水,齋下溪水潺潺,古意幽微。

    王誠是個斯文人。高校講師,帶一副眼鏡,除了年紀稍長,沒有太大的毛病。

    和他見麵之前,秦見月還是抗拒的,但她收到媽媽一通長篇大論的抒發。秦漪在消息中寫道:月月,我已經提前替你打聽過了,王誠人還算比較規矩厚道。沒有惡習。可以試著接觸一下,感情需要培養,婚姻也需要門當戶對。家裏狀況不比當年,媽媽給你介紹的都是精挑細選過的。

    這一條,她沒有回複。

    秦漪又道:不要封閉自己。

    秦見月思前想後,回了一個字:行。

    那個過期的約定隱隱被虛弱昏睡的那幾個雨天帶走,仿若沒有發生過一般。隻不過那三個字的名字偶爾仍是會令她恍惚一下。

    王誠的話很多,在他滔滔不絕的高談闊論裏,秦見月沒禮貌地走了神。

    她今天打扮得很素淨,可以說沒有打扮,如墨般濃黑的長發被發夾簡單地盤繞起來。清泠的一雙眼呆滯望著無趣的街景。

    侯月齋的對麵是一間大戶,放養鴿子的老人懸懸而望。

    “欸,你唱京劇有什麽好玩的事嗎?”見她默不吭聲,對麵的男人主動拋過來話題。

    秦見月搖頭說道:“沒有,挺枯燥的。”

    “不會吧。”王誠忽的笑起來,“我奶奶喜歡聽戲,你可以給她老人家表演個變臉什麽的。”

    見月:“……”好會聊天。

    她抿了一口茶水,滿口澀意,點一點頭,沒有接話。

    王誠尷尬笑了一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她大度地微笑:“沒事。”

    王誠打量她一番,指著她腦後的蝴蝶發卡:“你這樣看起來還挺賢惠的。”

    秦見月愣了一下,而後得體地笑了笑,但眼裏並沒有笑意。她將發夾拆掉,頭發又一次散落在肩。她提議說:“我還有些事,今天就到這裏吧。”

    王誠說:“okok,你要是忙就算了,下次有空請你吃飯。”

    秦見月淡淡“嗯”了一聲,心中卻在腹誹,最好不要再有什麽下一次。

    她和王誠前後腳下了樓,男人提出要送她,秦見月婉拒了。她目送王誠驅車離開,正要走出巷子,無意瞥一眼街口那位放鴿子的老人。

    倏地視線就被謹慎地吸引過去。

    老人的旁邊站著一個青年人。他穿一身黑色工裝,微微側目看著旁邊人,老人在和他攀談著什麽,程榆禮靜靜地聽。男人的手中擒著一隻白鴿,被束縛的不適讓小東西撲棱翅膀,煽動不停。

    他的眼在稀薄的光下是淡淡淺棕。

    瘦削的臉頰,短促的發,微弓的謙卑體態,削弱他身上凜然貴氣。他閑適地立於巷口,陪著大爺悠然地玩鳥說笑。

    老人四下看了一周,注意到不遠處杵著的秦見月,招呼她過去:“姑娘,來幫個忙成嗎?”

    程榆禮跟著抬頭,輕淡的雙眸掃過她的臉。視線短暫交匯。

    秦見月腳步滯了一下,驚詫片刻,才緩緩抬步走過去,看向他:“要做什麽?”

    程榆禮道:“抓一下鴿子,敢不敢?”

    這是一隻鬧騰活潑的鴿子,看到他另一隻手上的葫蘆鴿哨,猜到他要做什麽。秦見月點一點頭,便伸出手去照做。

    一瞬,他手腕的珠子貼了一下她的手背,十分清淺的觸碰。砭骨的涼意入侵體膚。

    旋即她躲開。

    等她握緊了鴿子,他鬆開手,纖長的二指夾出它的尾翎。秦見月穩住手中的動作,確定它不再掙紮,她悄悄抬眸去看他的側顏。

    程榆禮很認真細心地往尾翎上嵌入鴿哨,並沒有分出心來和她說些什麽。

    很遺憾,他已經把她忘了。

    可能是因為那一天見麵她化了戲裏誇張的妝容,讓他分辨不出她的本來樣貌。可能是因為過去時間太久,他的記憶裏已經沒有這號人,也可能,不需要任何的解釋,他沒有記住她的理由。

    完全是意料之中。

    秦見月別過眼去,心中一陣疏狂的野風卷過平蕪。

    在她心不在焉之際,程榆禮悠悠地開口,戲謔道:“握這麽用力,是要把它掐死?”

    她趕忙鬆了鬆力度,抱歉說:“不好意思。”

    程榆禮看著她局促模樣,低低笑了聲:“沒玩過?”

    秦見月搖頭,“沒。”

    鴿哨裝好,他提示說:“好了。”

    “……”秦見月一下沒反應過來。

    他重複一遍:“好了,鬆手。”

    秦見月這才遲鈍地將手撒開,鴿子猛烈地撲騰了一下翅膀,那股要飛到她臉上來的陣仗,她吃驚地往後瑟縮一下,輕聲尖叫。

    下一秒被人扶住肩膀。

    她立馬鎮定下來,穩住腳跟。

    被放飛的白鴿跟上鴿子群,鴿哨聲綿長幽深地在橙黃的落日餘暉中徘徊回蕩。

    秦見月的視線跟著梁上的鴿子打著轉,身側的程榆禮已然不動聲色靠近她一些。他聲音壓得很低很碎,淡淡的:“王昭君本該是你唱的吧?”

    秦見月倏然抬眼。

    他躬下身子,又看著她問一句:“那天怎麽沒去?”

    見她眼裏寫滿驚訝,程榆禮清淺笑一聲:“不記得我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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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