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沉屙潰爛
作者:韌蘭      更新:2022-08-18 09:42      字數:5844
  第45章 沉屙潰爛

    鍾媽的語氣顯然不允許她拒絕。

    每年都是這樣,她想躲也躲不過的兩餐飯,三十晚上五點,雷打不動奶奶家年夜飯,大年初一晚上就是外公家裏。

    鍾妍大二的時候打寒假工不能請假,隻能六點回來,打電話問爺爺能不能等一個小時,往年叔叔上班回來晚都會等他,那年輪到鍾妍,她還記得爺爺電話裏說的是:

    “那給你留點菜。”

    鍾媽為這事跟鍾爸吵了一架,說哪一年沒等過叔叔,鍾妍就晚一個小時都不等。

    鍾媽有句話說的沒錯,團圓飯團圓飯,沒有團圓叫什麽團圓飯。

    那時候鍾妍才知道,人啊有時候在外麵不被當人,在家裏,也是個不作數的。

    沒想到今天,別說作數,連畜牲都不是。

    鍾媽回家的時候,鍾爸正在家裏,鍾媽沒理會,進房間收拾著行李。

    鍾爸見狀走過去:“你這是幹什麽去?”

    鍾媽頭都沒抬:“回家吃飯,你今年就不用回去了,我現在沒時間跟你扯,年後回來,我們就去把離婚辦了。”

    鍾爸吵了兩個月的架,也是覺得累,語氣清淡:“好,離了就離了。”

    鍾媽一邊收拾衣服一邊說:“房子都寫鍾妍名下,機場的那套一直是我在還貸款,我隻要那一套,你自己選套住,名字要寫鍾妍的。”

    鍾媽在書櫃裏拿了紙筆,寫了條件:“股份我不要。”

    鍾爸一聽:“本來就是我的,股份本來就是我名下的。”

    鍾媽一把摔開了筆。

    “好,那打官司,問一問是不是婚姻共同財產。”

    鍾爸看見鍾媽的樣子,抬手指著鍾妍看向鍾媽:“你就把她教的跟你一樣的,今天還敢在奶奶那裏翻桌子。”

    鍾妍原本不想插話,鍾爸鍾媽鬧離婚也不止一次了,不過都是氣頭上,過了就好了,可鍾爸這話就讓冷了臉。

    “我有什麽不敢的,憑什麽不敢?憑什麽他們想罵就罵想打就打!不是你在他們麵前說我壞話,我會鬧成今天這樣,我是不是你女兒,你在外麵詆毀我對你又什麽好處!!!”

    鍾爸愣了愣:“我什麽時候說過你了。”

    鍾妍冷笑兩聲,

    “沒說。沒說她鍾山知道我有生活費,知道我想轉行做會計,知道我媽一個月拿多少錢,這些話不是你告訴的,他怎麽知道?他說我啃老,說我媽一個會計就賺那麽點錢,說我跟我媽都住在你鍾家,他轉頭都不認了,要不調電梯監控!”

    鍾媽手寫好了離婚協議,在底下簽了字,簽完就繼續去收拾衣服,鍾爸站在客廳一句話沒說。

    鍾妍走到房間裏,把自己最重要的一個包袋裝進tote裏,那個包是她最重要的東西,駕照,港澳通行證,護照,身份證,各種資料,還有銀行卡,和沈聽瀾送的那對耳墜。

    明天年夜飯一過,誰也不要想找到她。

    鍾媽收拾了行李站在客廳,語氣不在尖厲,低沉卻失望;“鍾軍,你家裏妹妹,弟弟,什麽人都能打你女兒,我養她這麽大,是給你家裏人打的?”

    “你還不護著?你這一輩子都想不明白,以後跟你過的是你鍾家人還是我們,我看你老了,她們管不管你!”

    鍾爸也許是被著話問到了,站在客廳裏低著頭沒有說話,、。

    鍾媽拉著鍾妍走了,一路上,在地鐵裏,鍾妍和她分坐的很遠,也不曾說一句話。

    到了外公家,鍾妍就換了睡衣躲在小房間裏,她這才仔細看了一下,自己滿手臂的傷,青青紫紫的,沒有一個下手輕的。

    她給張夢黎打電話,結果張夢黎說她在吃年夜飯,鍾妍就掛了。

    又給鍾璿和幾個朋友發消息,憋在心裏實在難受,想約他們後天出來,所有人都回了老家,沒有一個在文華市區,隻能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真正的朋友即使沒能感同身受,也會擔心安慰,能讓她好受些,畢竟憋在心裏,她怕自己想不開。

    因為和她們聊天。她慢慢的平靜了下來。

    新年的微博很熱鬧,十二點,她編輯了新年快樂準備給幾個要好的發過去,然後看到了微信最近聯係表裏的沈聽瀾,她這才想起來,單獨編輯發送。

    “沈醫生,新年快樂。”

    鍾妍手機沒一會就響了響,她有些期待的點開消息,一看是張夢黎發來的新年紅包,鍾妍有些小失望,隨即暗罵自己重色輕友,就張夢黎聊了起來。

    鍾妍玩笑的問:“工作以後是不是年年有哦。”

    張夢黎:“是的,等你工作還我。”

    鍾妍:“哎,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們的年飯還沒吃呢。”

    “我在老家,不確定,回來我就給你說一聲。”

    “好。”

    張夢黎沒回話了,鍾妍又轉去刷微博,剛轉過去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沈聽瀾發來的消息。

    “新年快樂。”

    鍾妍無意識的笑了出來,牽動了臉頰的傷,她吃痛的捂著臉拿著手機在被子裏打滾,好歹今天還有件讓人開心的事,其他事就拋在腦後,為這一件事開心吧。

    鍾妍在房間裏,除了上廁所,一直呆到初一晚上六點小姨敲門喊她:“吃飯了,你去隔壁把你表哥喊起來,讓他吃個飯換你姨爹的班去跑滴滴,今天獎金高,快去。”

    鍾妍想著他欠了一大堆貸地址填的自己家,又想著鍾爸跟鍾媽吵架是因為他們一家,就不情願的說:“幹嘛要我去,讓大姨去喊啊,她自己兒子讓我喊?”

    “你去一趟,她出去買東西了,姨爹痛風犯了一天,讓他懂事點換個班,本來就應該他去跑車,在家裏睡了一天了,讓他起來吃了飯就去。”

    說完急急忙忙去後邊廚房了,鍾妍認命的從床上爬起來去隔壁,城中村都是平房,她走了十米就是大姨家,進她哥房間把燈打開站在門邊,隨手敲了敲門。

    他覺得燈光刺眼翻了個身拿被子蓋著頭。

    鍾妍語氣敷衍的傳達小姨的話:“他們喊你起來吃飯,讓你吃完飯換姨爹的班出去跑車,說今天獎金多。”

    何桓笙頭都沒抬,狠狠的吼了一句:“滾。”

    莫名其妙被吼的鍾妍連帶著一兩個月的脾氣,也是忍不住回了一句:“你有病吧你?”

    他猛的從床上爬起來,把枕頭朝鍾妍砸過來,鍾妍身後是牆沒來得及躲,隻拿手擋了一下,還好枕頭軟,但砸在臉上,枕套擦著她被打腫的臉痛的她倒抽一口氣。

    “叫你滾,你聽不懂啊你。”

    被打了還要被吼的鍾妍火氣上了頭,自己家裏被他們家借錢的事搞得一團糟,現在莫名其妙被發了火,真是爺爺家外公家都沒得好過的。

    喊他吃飯還莫名其妙的對自己發脾氣。鍾妍在家裏也一向不讓著無理取鬧的弟弟妹妹,更何況一個發神經的哥,鍾妍冷聲吼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

    他做起來猛拍了兩下被子,瞪著眼睛就差上前動手了:“你媽的,老子叫你滾,滾你媽的。”

    鍾妍氣不打一出來,人一上頭吵架,都是撿難聽的話說,好像不戳的別人身上出血就不罷休:

    “你有什麽資格發脾氣,一天天的就知道睡,姨爹痛風幫你跑車賺錢還貸款,你自己在家裏躺一天。你不要害人好吧!”

    何京笙不耐煩的皺了下眉頭,眼神凶狠:“就你清白是不是,你滾不滾,老子讓你滾你馬勒戈壁的。”

    說著打開旁邊的屜子找東西準備砸過來,姨爹吃完飯過來,正好聽見自己不成器的兒子罵人,他連忙拉開鍾妍。

    “你不管他,他已經瘋了,你去吃飯去,”

    鍾妍莫名其妙,氣哄哄的被姨爹推著走:“莫名其妙,我一來喊他吃飯他就讓我滾。”

    身後房間裏還傳來聲音:“你媽的,我叫你滾你滾不就完了,要你說那麽多。”

    鍾妍忍著氣懶得計較,徑直回了外公家,客廳已經架好了桌子擺好了菜,小姨和鍾媽都在,外公開著臥室門還在裏頭看電視。

    她剛坐下,表哥氣勢衝衝的進來,站在餐桌對麵把桌子猛的一拍瞪著鍾妍:“你他媽的想怎麽樣,你說,老子現在起來了,來,你說。”

    小姨還不知道什麽情況,鍾妍都有些懵逼,不知道他什麽意思,她莫名其妙被罵都沒有發脾氣,他還發起狠來了,姨爹見狀想把他往外麵拉,他豎著食指指著鍾妍的臉。

    “你媽個逼的讓你滾你滾就行了,要你媽個傻逼在那裏多嘴。”

    小姨猜到估計是什麽事,攔在他麵前:“你混帳吧你,是我讓她去喊你吃飯喊你跑車的,你吼什麽吼。”

    姨爹幾步都沒拉住他,鍾媽也大致知道了什麽事,站在一邊沒有說話,鍾妍本想著家裏這麽多人,又是年夜飯算了,深吸了幾口氣將胸口翻湧的怒意壓了下去。

    表哥並沒有聽進去小姨的話,他目不轉睛盯著鍾妍,嘴裏的話越罵越難聽:“媽的你個傻逼,你就是個傻逼,就你最清白是不是,你是不是以為全家就你最清白。”

    鍾妍剛壓下去的氣血又翻了上來,她看了眼家裏所有人,突然明白過來,他是拿自己撒氣呢,隻怕這口氣在家憋了幾天了,來來去去總不是每個人都催他好好跑車好好還貸款,一家子就自己一個人跟他平輩又比他小,隻能罵自己撒氣。

    你想撒氣,犯渾,好啊!大家一起混賬,憑什麽讓著你。

    鍾妍站起來,嘲諷的看著他。

    “你住在我家,我爸給你交的水電,你有什麽資格罵我?我就是最清白,全家除了你都是清白人吧,姨爹腳腫成什麽樣了你沒看見?你一個全呼人在屋裏躺著睡覺,要你爹幫你出去賺錢還賬,你不混帳嗎你?”

    “要你管,你是狗嗎你!”

    鍾妍一聽,徹底毛了:“你有什麽資格罵我,你他媽的住在我家!”

    “我馬上就搬。”

    鍾妍冷笑一聲:“不要馬上,現在。就跟我滾,從家裏滾出去,我不想讓你呆一分鍾,還有,把錢結清楚了,住了快一年一分錢沒給就想走?”

    鍾媽時隔兩天開口跟鍾妍講了第一句話:“鍾妍,你夠了啊,說一兩句夠了,是我讓他住的。”

    鍾妍氣不打一出來,看著鍾媽冷了臉:“我說了我不回來,你逼我回來被罵,我昨天在那邊被罵,今天在這邊被罵,你還想讓我忍?我讓他今天滾,他就必須今天滾,有本事你跟我斷絕母女關係,那我可以沒資格管家裏的事。”

    表哥理直氣壯的說:“我怎麽沒付錢,上次不是……”

    “三百塊的電費也叫錢?”鍾妍環抱著手臂打斷了他的話,“我給你三百,你在w市給我租一間帶廁所飄窗的單間住大半年試一試,你找的出來我吃屎。”

    外公從臥室站出來,嘴裏數落著鍾妍:“你是個讀了大學的,你跟他一般見識幹什麽,好了啊。”

    鍾妍被說了心裏更加委屈:“讀大學,我讀大學是為了給他罵不還口的嗎?”

    外公一聽,張嘴就數落:“你個狗樣的家夥,你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鍾妍徹底冒了火,連帶著昨天未消的餘怒,渾身的止不住的抖的不停,從遇見沈聽瀾開始她再也沒有犯過病,但接連的兩天,她再也抑製不住。

    情緒已經不能受她的大腦控製,人像是除了一張皮,裏麵裝的都是岩漿炭火。

    她嘴裏像是被注射了麻藥,微張著吐不出一句話,胸口裏像是有無數根針在來回戳這她的心肺。

    終於,她喉間溢出一絲輕吼,猛的摔了桌上的碗。

    鍾媽上前吼了一聲:“你夠了,這不是你鍾家,還輪不到你亂來,你閉嘴。”

    她氣紅了眼,冷笑了兩聲指著何京笙:“好啊,你們都好啊,我再說一遍,你他媽的現在就跟我去收拾行李滾蛋。”

    何京笙轉頭準備走,小姨上前拉住他勸道:“怪我,怪我,我不該叫她去喊你的,算了好吧,算了。”

    鍾妍沒有說話,可外公不輕不重的一句“還打大學生咧,還讀研咧。”徹底激怒了鍾妍。

    她指著何京笙,不可置信也委屈至極:“張麗,你和鍾軍有什麽區別?你們都隻知道護著自己家裏的人,他罵我,你們沒有一個人說他,都說我是吧!好,我走可以吧。我就不該回來!”

    鍾妍去房間裏拿包,小姨趕緊跟進去把房間門鎖了,堵在門邊不讓她走。

    鍾妍在氣頭上,整個腦袋都已經麻木了,本身昨天的事還沒能緩和過來,一晚上沒睡好,情緒輕而易舉的吞沒了理智。

    她現在腦子裏隻有一個聲音,趕緊離開,趕緊走,她不想看見這裏的任何一個人。

    她狠狠的踹了好幾次門都沒踹開,順手拿房裏桌上的東西砸,玻璃的相框粉碎,劃傷了手,鍾妍已經被血液衝漲了全身,感受不到任何疼痛訝,砸不開她又拿身子去撞,最終是踹開了房門。

    小姨在門外趕緊拉著鍾妍,鍾妍畢竟年輕,小姨扯不住,她疾步衝到門口,鍾媽就站在門邊,臉色不是很好,看著鍾妍說。

    “你夠了啊。”

    這樣教訓和責怪的語氣,隻能讓她的憤怒和委屈在翻一翻。

    “我不夠!你們就當我死了,我永遠都不會回來,你和鍾軍,這輩子都不要想在看見我。”

    大姨買了東西遠遠的走了回來,和姨爹在門外講了好幾句話後走過來站在門口攔著鍾妍:“妍妍,算了,是大姨沒教好,他現在就是個混賬,你原諒你哥哥好吧,他現在自尊心太強了,你理解理解。”

    理解,理解,又是讓她理解。

    “我理解不了,我更理解不了他這麽混帳你們沒有一個人說他,全部來說我的不是,我沒有忍嗎?是他指著我鼻子罵個不停我才叫他滾的,住我家吃我家的,還罵我,憑什麽?”

    鍾妍怒音剛落,身前的長輩突然身子下彎,令所有人意外的跪在了門口,跪在了鍾妍麵前。

    鍾妍滿身沸騰的血液一瞬間又凝固成冰,她覺得自己渾身都在抖,卻又動不了一步。

    “哎,你這是幹什麽啊你。”小姨連忙上前去拉她起來,“你這不是折孩子的壽?你快起來。”

    鍾媽站在一邊徹底冷了臉,但還是沒有說一句,大姨帶著祈求柔聲說:“妍妍,你哥哥混蛋,怪大姨沒教好,怪大姨太窮了,你原諒你哥哥好不好。”

    鍾妍麵無表情的看著地上被逼的五十多的長輩:“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大姨的神情鍾妍真的沒有讀懂,她沒有哭,沒有笑,沒有愧疚,就是一個很平常很平常仿佛在跟你說‘今天晚上吃什麽’的表情,卻一個動作把鍾妍拉下了地獄。

    鍾妍覺得現在站在這裏的人和昨天的人都不正常,又或許,是她自己不正常。

    她沒有著急的去扶,心裏也沒有把長輩逼到下跪的內疚,她隻覺得冷,渾身如墜冰窖。

    “妍妍,是你哥哥混賬,我讓他跟你道歉,你原諒他吧。”

    鍾妍冷著臉:“我最討厭被別人威脅,我沒有哥哥,我是獨生女。”

    外婆見狀也趕緊跨過門,跟小姨一塊把她拉了起來,鍾妍背著包趁機跑了出去。

    “鍾妍,鍾妍!”

    鍾妍聽得見小姨在喊她,她沒有理會,更不會回頭。

    她走之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鍾媽說的。

    “讓她走。”

    她從小路跑到大馬路,才發覺自己已經滿臉的淚。她顫著手拿出手機,模糊的眼睛大概看清了張夢黎的電話打了過去。

    “喂。”

    張夢黎一下就聽出她在哭,語氣焦急:“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聽到好友的聲音,鍾妍徹底放聲哭了起來:“我…,我沒……沒有地方…去了。”

    “啊?怎麽回事啊你?我還有好幾天才能回去呢!”

    鍾妍抽噎著說不出來話,這也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解釋清楚的,她含糊著說:“算了……我沒事。”

    說著就掛了電話,那邊張夢黎怕出事,又打了過來,鍾妍抖著手關掉了手機。

    過了一會,她胡亂的點開手機屏幕,調出通訊錄,結果想起來幾個朋友都不在文華市。

    她來來回回毫無章法的滑動著通訊錄,想控製住自己的抽泣,卻怎麽也抑製不住反而愈演愈烈,她調出微信界麵又煩躁的鎖上了手機,顫抖的手狠狠的將手機摔了出去。

    緊抓著頭發蹲了下來,從喉底撕扯了兩聲,像是被敵人擊潰後受傷的小獸。

    她越來越控製不住身體的發抖,越來越壓不住胸口的煩悶,更加無法止住眼淚的漫潰。

    她數十年無法治愈的沉屙在今天此刻潰爛流膿,無法再假裝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