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作者:
道玄 更新:2022-07-28 14:32 字數:5433
第120章
小皇帝雖然著急不已, 但卻被攔阻在外,隻能空對著這扇百鳥朝鳳長屏風。
早已準備好的仆婦穩婆前後出入, 鳳藻宮的幾個貼身大宮女在內陪同, 連太醫院的太醫都多來了好幾個,沒敢到皇帝眼皮子底下,在門檻外頭熬煮湯藥的一個小屋子裏頭說話。
孟誠一會兒起身,一會兒又坐下, 將手旁的茶盞蓋敲得一陣陣亂響, 聽著就心煩不已。他的態度跟對別人完全不同, 皇後的安危性命不說跟奴婢們比, 就是跟其他嬪禦相比較, 在他心裏的重量也是不一樣的。
董靈鷲從旁陪他坐著,倒是很平穩安靜。她的另一側手邊是孟摘月,公主單手撐著額頭, 然後滑下來揉捏了一下自己豐潤的臉頰,透出一股憂心和煩躁兼有之情, 尤其是聽到裏麵類似於皇嫂的聲音,更覺得在這節骨眼兒上,事兒趕事兒都堆到一起了。
“坐下。”董靈鷲看了一眼孟誠, “別慌。”
孟誠先是回母後,嘴硬說了前半句:“兒臣沒有慌……”
話一停, 扭頭看了眼孟摘月, 各種情緒繁雜地湧上心頭,有點急中失言:“要不是跟小妹吵了一場,興許沒這事, 不該在鳳藻宮興事的……都怪那個該死的奴才。”
孟摘月眼皮一跳, 捂著臉屈指敲了敲眉心, 呼出一口氣來,道:“不為盈盈想,也為嫂子積些德吧。”
“朕已經……”
“坐下。”董靈鷲加重了一點語氣。
孟誠閉上嘴,重新坐到了董靈鷲身邊,因為七情六欲、著急憤怒混雜在了一起,導致他的神情都有些放空,隻是雙手交握,攥得緊緊的,指節繃得發白。
董靈鷲掃了一眼,見門簾被掀開,鄭玉衡一邊跟入內伺候的女醫說話,一邊跨過門檻,轉頭走到幾人麵前,也沒顧忌著禮節行禮,直接靠近董靈鷲,低聲道:“用了一副藥,應當無礙。”
“催產藥?”
“是,方子我看了。”
鄭玉衡雖然不是這一樁事的妙手,但他母親在這方麵倒是小有薄名,也算有一點家學淵源,光是看方子合不合適還是很準的。
他進來回完話,本該立即出去,但還沒轉身,孟摘月忽然道:“皇兄把人關到哪兒去了?”
董靈鷲喝了口茶,說:“殿前司,紫微衛。”
孟摘月轉頭看著她,眼睛濕潤潤的,她思索一刹,道:“這樣添丁的喜事,不宜見血造殺。”
“哀家知道。”董靈鷲心平氣和地道,“事有輕重緩急,不是處置他的時候。”
孟摘月鬆了口氣,又看了皇兄一眼,起身道:“我進去看看嫂子。”
說罷提裙入內,一旁的女使不敢攔阻,見太後娘娘沒有阻止,也就叮囑了公主殿下幾句,而後向外退開。
小皇帝心煩意亂,也懶得跟鄭玉衡吵架了,他對著那扇長屏風上的鳥雀,有些恍惚,魂不守舍。董靈鷲便稍微示意了一下,讓鄭玉衡靠近些。
鄭玉衡會意地低首附耳過去,聽她輕道:“去幫我看著許祥,想殺他的人不在少數。”
鄭玉衡瞥了一眼自己名義上的正經主子,皇帝的臉色。發現他根本沒分出一點兒心思來注意,他當然把自己當董靈鷲的人,於是馬上“叛變”陣營,道:“好,我這就去。”
董靈鷲所說的話,自然比聖旨還管用,何況許祥對他還有幾分昔日求懇的恩情,鄭玉衡也不猶豫,直接退出殿內,取出殿前司的身份令牌和官印綬帶,立即前往。
這一等就不知道多久。王婉柔是頭一胎,按照穩婆們的話來說,就是順利,大概五六個時辰也是有的,大概等了三個時辰之後,董靈鷲把盈盈叫回來,也沒挪動地方,就直接在鳳藻宮的配殿簡單用膳,都沒有什麽胃口。
此刻已是傍晚,外頭天光昏暗,殘餘的晚霞落入窗欞上。
孟誠別說吃飯了,他魂都叫不回來一條,不飲不食,腦海裏不知道想些什麽,反應都慢了好幾拍。原本近侍們還要再勸,董靈鷲說“不要管他”,將近侍們遣了下去,才跟盈盈一起吃了點東西。
孟摘月也比她皇兄好不到哪裏去,她目光遊移,欲言又止,因為在殿上沒少掉淚珠子,眼眶微腫,兩彎柳葉眉一直蹙著。
她才動了幾下筷子,而後又放下,再三思量,還是道:“……母後。”
董靈鷲眼皮不抬,“嗯”了一聲。
“這本來就不是他的錯。”孟摘月道,“為什麽皇兄卻……”
“因為誠兒覺得人有貴賤。”董靈鷲目光無波地道,“你早就見識過了,不必問這麽浮於表麵、顯而易見的問題。”
孟摘月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她如此開口,隻是為了尋找到一個適合的話頭,見母後直言,便也不避諱,將她在皇兄麵前還示於人前的天真任性直接拋開,淚意已幹,目光明亮,切實地問道:“有什麽能將人保下來的辦法嗎?”
董靈鷲道:“你自己想想。”
“兒臣來時匆忙,現下將事情捋了一遍。”孟摘月道,“此事我不能出頭,我越出頭,他死得越快,皇兄就越恨他。但母後卻不能為他求情,正因他是母後所用的刑官,如今遭受彈劾,在陛下雷霆大怒的情況下,朝野內外的人一定都想將他拉下去成為棄子,如若母後出麵,便有維護之嫌。這下子,就算那些老臣相公們本不想下場,也會因害怕母後不願放權於陛下、貪權徇私,欲行昔日武皇事。要是招來老尚書們的反感在意,不僅損傷母後聖譽,而且他必死無疑。”
她語調輕緩,娓娓道來,觀察著董靈鷲的神色。
董靈鷲開口:“陛下?”
“有時不能僅僅將皇兄視為皇兄。”孟摘月應道,然後微頓,“就像母後有時會叫他皇帝,而不是名字一樣。”
“那你此前匆匆而來,明知如此,還跟他大吵一架。”董靈鷲注視著她。
孟摘月條理清楚,已經冷靜下來不少:“一則,兒臣怕皇兄衝動,一道斬首聖旨下去,無可挽回,也有些理智失控。二則,王明嚴先生跟兒臣說過一個道理,要達成一個目的,首先要示敵以弱,做出束手無策之態,才能出其不意、令人不起防備心。”
“嗯。”董靈鷲道,“繼續說。”
“我要是不鬧,怕皇兄動了殺機,直接動手,既然一定要鬧,幹脆就用最簡單最老套的方式,一哭二鬧三上吊,先維持住局麵,讓陛下覺得我也隻會做這些,就未必會防著其他的動作。”
她說得“不能出頭”,顯然隻體現在朝政當中,不能在群臣百官麵前坐實彈劾,而在孟誠麵前不在此列,這用意有點像“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繼續。”董靈鷲放下湯匙,示意她講下去。
“皇兄恨之欲其死,想要治許祥的罪,不過就落在他從前的職務上,內獄的案卷我翻過,裏麵的實情我也都知道些,說許秉筆沒有一點兒罪責,這兒臣也說不出口,但細細究來,他在處置上已經盡力減少牽連掛落無辜之人,罪不至死。”孟摘月仔細回想,斟酌著語句,“我會將這些罪責整理出來,請老師、或是請魏侍郎上書彈劾他,表麵上是彈劾,實際上若按照這份條理清楚、證據充實的折子來辦,應該能救他一命。”
董靈鷲點了點頭,道:“以退為進,不錯。那你怎麽能確定皇帝就用魏侍郎、或是王先生的這份折子來辦呢?”
孟摘月所疑慮正是這點,她額角微汗,麵露思索,喃喃道:“公理所在……”
“公理所在,”董靈鷲歎了口氣,“雖不能得,心向往之。皇帝一定更想啟用別人所談的辦法,許祥下獄之事一出,必定群起而攻之,就算你整理的罪責和證據都有律法可依,他未必肯用。”
“這不是仁君所為。”孟摘月脫口而出。
董靈鷲依舊看著她,隻不過眼神中微微流露出一絲笑意,道:“看來盈盈對仁君兩個字,多有感悟了?”
孟摘月:“……感悟,沒有。煩惱倒是一大堆。”
“你在哀家麵前特意提出此言,不止是想跟我展示你所想的這些吧?”董靈鷲自問自答,“你還想拜托我施加壓力,以仁君明君的要求為理由,讓你皇兄不得不選出最公正的那一份建言,讓他不能用此名義殺之泄恨。”
“逃不過母後法眼。”孟摘月低頭道,“求母後幫我。”
董靈鷲道:“你們還是太守規矩了一些。”
“什麽?”
董靈鷲卻避而不答,隻是說:“即便免除一死,也是起碼是流放之刑,終身不得入京,而且這身份還讓皇帝日夜惦念,恨不得除之而後快,這世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不如就死了。”
孟摘月愣住了,好半晌才道:“……娘親……”
“王先生教得很好,我也有句話教你。”董靈鷲與她對視,溫和道,“想要成事,就要掩蓋自己的目的。人人皆知你欲其活,就都會防備你讓他活下來的種種手段,而如果你此時放棄,換個新麵首夜夜笙歌,你皇兄肯定大鬆一口氣,恨不得燒香拜佛,給你多介紹幾個身家清白的世家子來。”
孟摘月目瞪口呆,結巴道:“……啊、啊?我不是,我……”
“你不是想效仿山陰公主麽。”董靈鷲從容不迫道,“哀家讓皇帝明日就物色,給你送幾個去,盈盈一貫喜新厭舊,不是嗎?”
最後半句幾乎不像是疑問了。
孟摘月看著董靈鷲起身,轉向鳳藻宮內殿,腦海有點暈暈乎乎的,她看了看案上未涼的膳食,又看了看母後的背影,皺著眉頭琢磨母後的意思。
……
殿前司雖然也有私獄,但這是皇帝的私人刑獄,從前都是明德帝孟臻使用,而孟誠登基後,內有內獄,外有刑部、大理寺,幾乎沒有怎麽使用過。
許祥還是第一位皇帝親口說關在這兒的高階內侍。
鄭玉衡雖然遲了一陣子,但也很快便趕到,隻不過他這時候來,還是稍慢了一步。
許祥人雖然沒事,但太後的懿旨隻說了不可擅殺,其實很多人都在冷笑著觀望他的下場,而紫微衛裏不乏有看不上宦官的世族子弟,雖然隻是掛個一官半職,但自詡清高,將自己與內官視為雲泥之別。
也正是因此,當鄭玉衡趕到時,推案司正在按照“流程”,在入獄囚犯身上用了一套刑,這是昔日明德帝時期規定的,孟誠沒有改動。
那根捆綁犯人的木樁子上,有不知道幾年以前浸幹的暗血,地麵冰冷,鎖鏈沉重,鞭聲破空如嘯。因為這獄中根本沒有關押過身份這麽特別、觸怒皇帝陛下的人,所以一貫清閑的兩個京官子弟倍感新奇,他們命令獄卒繼續行刑,自己則從旁閑聊。
“他也能落到這個份兒上?善哉善哉,這活閻王有人收了?”
“嘖,你還不知道?內官就是陛下的一條狗,看不慣就殺了,都是一群沒有家族沒有背景的人,殺他們可不用投鼠忌器。這人要不是之前沾太後的光,有多少人想殺他。”
“我就看不上這些搖尾乞憐的人,奴顏婢膝,靠主子活著。”
“跟咱們怎麽一樣,”先前那人說著,“這下有戲看了,樹倒猢猻散,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掌刑人終受刑死,都是報應啊。”
兩人其實也沒有參與到政治中心,要不然怎麽會在這個三年沒有一件大事的地方待著?不過就是跟家裏討個職務做,跟那些來鍍金的優秀子弟並不一樣。
這交談聲一邊響著,那頭的鞭聲一直沒有停下,但許祥咬牙不肯失態,竟然活生生地忍了許久,兩人都以為他已經暈過去了,湊近一看,發覺他竟然神智清楚,冷汗淋漓,麵色蒼白如紙。
獄卒道:“大人,打夠了。”
“這就夠了?”其中一個懷疑道,“這案宗上怎麽說三十鞭子能把人打得昏死過去,你們是不是留手了?”
“都說了觸怒天顏,商愷商大伴那麽威武神氣,說處死不也處死了?他既然進了這個地方,你們就別怕,這人翻不了身,天塌下來呢,有祖宗遺命頂著……”
此人正侃侃而談,忽而麵前的獄卒神色驟變,變得恭敬了不少。他還以為是自己說得令人信服,旋即卻發現獄卒看向的是自己身後。
兩人來不及回頭,便見到一隻力氣大得讓人猝不及防的手將自己推向一邊,一個聲音忽然響起:“把他放下來!”
獄卒見到穿著腰間佩著腰牌和魚袋的鄭玉衡,從裝束明了他的身份,連忙點頭哈腰,上前解開鎖鏈。
被推開數步的兩人跟著一愣,扭頭看到殿帥親自撐腰的鄭鈞之鄭大人,麵色猛然一變,心說怎麽就把這茬給忘了?鄭鈞之可是許祥舉薦的人。沒想到皇帝都動了怒,他還這麽顧念著舊情。
兩人換了張臉色,剛要上前解釋,就聽到他冷冷地道:“未有旨意下達之前,不許對他動刑,誰要是讓他出了事,就自己跪在太後麵前回稟吧,滾!”
說罷看都不看其他人一眼,走近數步,抬起手臂扶住許祥,而對方的身軀遍布鞭痕,深處血流不止,根本無法支撐得住,猛地倒了下來,吐出一口咬在齒關忍了很久的血。
“許秉筆。”鄭玉衡喚道。
許祥倉促粗重地喘/息,嗓子裏含著血液的鐵鏽味道,他沙啞道:“……殿下……不要讓她……求情……”
“我知道,我知道。”鄭玉衡連忙回應,“有太後在,她不會衝動出事的。”
許祥這才緩緩抬眼看向了他。
說實話,鄭玉衡沒有見過許祥這麽狼狽的時候,兩人相識至今,大多都是他在許祥麵前狼狽不堪、處處受製。許秉筆總是一身冷寂,麵無表情,像眼下這麽血汙遍身,痛得站不起身、喘不過氣的情況,還是頭一回。
但許祥說完了這句話,卻沒有其餘劇烈的情緒,他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跡,抬起手道:“鎖進獄中吧。”
鄭玉衡從腰間攜物的小袋子裏翻了翻,掏出一個藥瓶,從中取出丸藥塞進他嘴裏,說道:“含服,丸者緩也,暫時隻能將就一下了,總比沒有好。”
許祥承了他的好意,含糊道:“……多謝。”
鄭玉衡此舉已經算是出格了,許祥抬眼示意他離開,跟他保持距離,不要太過越線,然後撐起身體,極其謙卑順服地戴上獄卒拿過來的鐐銬,關入牢中。
他衣衫被抽得破爛,粘在傷口上,蜷縮在角落,靜靜地等候發落。
在這種疼痛、冰冷、與黑暗交織的情況下,許祥的精神好像隨之忽然一空,他不太在意外麵如何、不在意這些人以什麽樣的眼光看待自己,而是慢慢想起之前在他的刑罰之下死去的人、落下殘疾的人,還想起在三司會審時陳情冷笑的商愷、那個被廷杖打死的小太監……
這一切的一切,光影交織,像是夢境一樣從他眼前掠過,然後他的思緒放得更空,想起幼時母親撫摸他時,那隻溫柔又輕緩的手,想起那樁牽連無數的“朱墨謀逆案”,他的生命就在此處分裂,割落出另一個自己。
最後,他非常平靜、非常安然地想到了那場雪。
雪中撐著一把紅傘,她趴在他的背上,跟他敘說著理想和自己的思考,大理寺中立著的獬豸石雕威武莊嚴,永恒地佇立、凝望。
過了不知多久,靜夜降臨。
月色盈盈。
作者有話說:
雖然是一章,但是有五千字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