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作者:
道玄 更新:2022-07-28 14:32 字數:3415
第100章
小皇帝迎麵從正殿進來, 過了幾道門檻兒,外頭的女使們低頭行禮, 一概如常。他正好像尋常似的來補今日在兵部未足的昏定, 從珠簾外頭穿進來,第一眼就看見了鄭玉衡。
屬實是小鄭太醫過分打眼,生得遭男人嫉妒。而且慈寧宮滿院子的女使女婢,就算是太醫裏麵, 也隻有他一個人能往來自如、給孟誠一天添八回堵。
此刻, 鄭玉衡才穿好衣服, 來不及檢查, 不知道哪裏有沒有流露了跡象給孟誠看見……他們兩人不光是“母親在外頭找了個小相好的”這種荒唐關係, 還有一層君臣之義,就算沒有這個,要是按照年齡, 哪怕隻小了一個月,鄭玉衡也不免要叫他一聲“孟兄”。
這聲“孟兄”可沒有叫出來的必要, 鄭玉衡隻老老實實地叫他陛下就夠了,不然小皇帝性子一上來,鄭玉衡雖然說不上怕, 但也不想讓董靈鷲為難。
孟誠的眼睛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兒,見這位久未見麵的小鄭太醫一沒穿醫官的衣裳、二沒穿文官的補服, 而是一身軟緞常服, 衣衫在四月裏略顯得單薄,但此人比自己稍高了半分,清俊年少, 霜形雪塑, 正溫文爾雅地跪在母後身前, 似乎方才在回話。
小皇帝眼睛裏是這麽看的,心裏卻跟公主見他的第一麵想到一處去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回來就跟個狐狸精似的,要不是怕母後傷心,怎麽不死在外頭。
孟誠憋了一肚子氣話,可張口說不得,隻得在殿中跟董靈鷲行禮,道:“兒臣請母後鳳體坤安。”
“免了。”董靈鷲目光平和,麵無異色,柔和地跟孟誠道,“要是隻請安,這會兒就回去休息吧,哀家最不喜歡繁瑣規矩,你知道。”
孟誠道:“兒臣知曉,所以前來還有一事請教。”
自從上一次董靈鷲親自教導他政務開始,慈寧宮自然就設了皇帝的禦座,離董靈鷲的案前很近,華貴周全,隻是位置略偏些。
這時趙清將椅子挪了挪,方便孟誠坐下,小皇帝就坐到椅子上,姿態恭敬地問了幾句政務上的事兒,話沒說完,忽然轉頭看向鄭玉衡,道:“原來鄭太醫回來了,兒臣沒看見,耽誤母後跟他說話了。”
董靈鷲心裏怎麽想的還不知道,反正鄭玉衡是一個字兒都沒信。孟誠肯定看見他半天了,所以故意跟檀娘東拉西扯的不理他,可歎的是他剛剛惹了檀娘生氣,這時候不敢起身,所以沒動。
董靈鷲拈起一本他說的奏章來,邊看邊道:“也剛回京,皇帝不是知道麽?跟朱裏阿力台一起回來的。”
孟誠道:“原來如此,這麽會服侍伺候、醫術又這麽高明的人,本就不該往外跑的,是兒臣不孝,擅自做主,反而帶累母後擔心。”
要是鄭玉衡真出了什麽事,小皇帝怕被母親責怪,說不準要七上八下地害怕,但這工夫他囫圇個兒地回到慈寧宮,孟誠就又翻臉,看他哪兒哪兒都不順眼了。
天底下人的脾性大多這樣,鄭玉衡懶得理他,假裝沒聽見,悄悄地觀望董靈鷲的神情。
董靈鷲比他們兩個加起來的心眼子還多,喜怒內斂,淡如止水,讓人完全窺不出究竟是高不高興。
“哀家也不擔心,”董靈鷲說了句兩個人心裏都清楚是假的,可誰也不敢直言的話,“鄭太醫醫術高明,失了可惜。快起來吧,是皇帝打攪哀家跟你敘舊了,還跪著幹什麽?”
鄭玉衡這才不聲不響地起身。
他迎著孟誠來回盤旋的視線,竟然莫名生出一股偷情被捉的詭異愧疚,耳根的熱還沒退下去,隻能攏了一下袖子,遮住自己傷痕未愈的手。
“是朕打攪你了。”孟誠笑著道,“身體還好嗎?沒受什麽傷吧?”
鄭玉衡望見他唇邊的笑意,在心裏無聲歎氣,黃鼠狼給雞拜年,看著笑裏藏刀的,這個最坦誠最單純的皇帝陛下,理政久了怎麽也玩起這套來了。
就跟董靈鷲不喜歡過於繁亂的規矩、卻自有法度一樣,小鄭太醫也不喜歡假笑應酬打官腔,但他明白世情道理,非要用的時候,也並不生澀,於是不卑不亢地回複:“承蒙陛下和太後娘娘關懷,臣身體無恙,沒什麽值得掛在嘴邊的傷。”
孟誠又道:“那好,朕看見你回來,心裏也放鬆了。是記太醫院鄭玉衡一功呢,還是記……戶部承務郎鄭鈞之一功?”
“臣……”
“這裏哪有戶部的人。”董靈鷲淡淡道,“他是替哀家出京尋藥去了,碰見押送北肅人回來,湊巧一起進京。”
太後開口,孟誠就不好在這件事上扯著他不放了,咳了兩聲,道:“是,兒臣記錯了。”
董靈鷲看完了奏章,跟孟誠從這紙上的事,一直談到六太子在京中的事情,雖然說是比照宗親軟禁起來,但想來不日就要有北肅使者為議和而覲見,那院子其實也住不了多久。
皇帝沒去見他,以孟誠的身份,過去有失尊貴了,但他又實在想看一看這個北疆之外、偏僻冰雪之地的繼承人,便詢問母後,是否要傳召他一見。
董靈鷲看完這些,不再管筆墨事,隨即摘了護甲淨手,換到第二條帕子擦拭時,從容不迫道:“你是君,他是臣,雖分屬兩國,他僅是儲君,仍有天地君臣之別……這不是我要說的,這是天底下大多數人這麽想的,你要是去理會他,無論是召見、還是前往,都不太好。”
孟誠沉思片刻。
“哀家知道你在想什麽。”董靈鷲慢條斯理地闡述,“你雖然是大國之君,可從小錦衣華服、玉粒金蓴,是傾天下之力供養而成的太子,先皇帝駕崩之前,沒讓你經受過太多的苦,所以登基以來,麵臨五湖四海、茫然失措,瞻前顧後,總疑心自己做得不夠好,所以信心不足……如今聽聞隻知騎射禦馬的蠻荒北國,竟然養出能掌兵弄權、代父親征的儲君,心裏不滿?”
知子莫若母。孟誠這點心思被她戳中個九成九,無奈想著恐怕這輩子都翻不出母後的掌心了,旋即應答:“母後英明,隻唯有一點,兒臣並非不滿,而是正要因這個請教他。”
“他是敗者,請教他什麽?”董靈鷲注視著對方的臉,似乎對他接下來的回答很有一番考量。
“朱裏阿力台雖然是敗者,卻不是敗給我,而是敗給耿大將軍、敗給兵部諸位大人、敗給母後您,兒臣不過是各方當中的潤滑之物,是將絲線織成綢緞的織機而已,本身空落落地擺在那兒,並沒什麽效益。”
孟誠捋了捋話頭,雙眸清明,懇切真誠。
“所以於兒臣而言,他並非敗者,反而此人的才智謀略、勇毅膽氣,讓兒臣望之不如。今朝是他為我大殷的階下囚,若是有一日……說句我不該說的話,若有一日母後鬆手不管了,或是沒有您鎮壓著了,倘或十年二十年不敗,也終有敗的時候,介時兒臣、兒臣的孩子,又是誰人的階下囚呢?”
他這番話情真意切,居然帶了深沉的悔悟思索之心。董靈鷲聞言,緩慢頷首,輕輕地揉捏著微酸的指節,微笑不語。
鄭玉衡的重點卻抓得很是準確,孟誠的孩子?誰的?皇後的?
他又一聯想孟誠對別的妃嬪的態度,覺得以小皇帝的脾氣,別的嬪禦所生的孩子,於他而言,恐怕都沒法讓他這麽精打細算、仔細地為之籌劃學習。
……等一下,他都有孩子了?檀娘要做皇祖母了?
鄭玉衡悚然一驚,望了望太後娘娘風華絕代皎如月輪的姿容品貌,喉結微動,總覺得有點兒不得勁兒。
孟誠見董靈鷲沒有出言,便試探著繼續道:“他生在蠻荒之地,是不假,可是倘若他沒有能力、沒有在周邊的部落裏打出幾個勝仗來,難道北肅人人都是傻子不成,會把軍隊交給他?這樣一個資源匱乏、每到缺衣少食以劫掠為生的部族和國家,寒苦地裏,生出年少卻勇毅的儲君來,即便是不為學一些什麽,隻是去談一談,也好讓兒臣安心。”
董靈鷲問:“若是讓皇帝親征,皇帝可敢否?”
孟誠沉默下來,猶豫了半晌未答。
她繼續問:“若是給皇帝兩萬兵馬,可以鬥勝耿大將軍否?”
孟誠遲疑道:“兒臣實在不能。”
董靈鷲注視著他的眼睛,語調不疾不徐,輕柔溫和,但在前兩句之後的此言,卻仿佛充滿了一股無形滿溢的力量,浩蕩如波、巍峨如山。
她問道:“若敵軍逼至京都紫微宮外,皇帝可敢以劍相對,死社稷否?”
孟誠這次連猶豫都不再有了,當即回道:“兒臣必不後退,死江山社稷,死在母後與皇後之前,倘若拋棄母親妻子、文武百官而去,合該萬世天誅地滅,不配登此龍座。”
董靈鷲望著他,稍微向後倚靠些許,稍有放鬆之態,閉眸長歎,緩緩道:“雖是幼龍,也是龍身,以前江海裏翻個個兒,哀家隻當你是鯉魚、是蛇、是蛟,如今養這麽些年,倒長出角來了。”
孟誠這才回過神來,此刻,才恍然已出了一後背的汗。
“你想去見見,是好事。”董靈鷲一錘定音,算是準了,又補充,“但哀家先前說過,以你的身份,不該搭理他,要是行白龍魚服、趁夜私訪的事兒,反而小氣。”
孟誠聆聽片刻,也跟著點頭,覺得這明麵上不見、暗地裏瞧瞧去看,怎麽有點兒口不對心的模樣。
“這樣吧,”董靈鷲看了一眼鄭玉衡,“難為鄭太醫跟那位北肅六太子一齊回來,讓他代你去,要問什麽,你寫在紙上告訴他,鄭太醫照著念、照著謄就行了。”
作者有話說:
小鄭:??還有我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