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作者:道玄      更新:2022-07-28 14:32      字數:5544
  第74章

    刑部大獄。

    時隔多日, 這位素來放肆無忌、眾星捧月的溫衙內,終於從刑部大獄得見天日。

    他在裏麵經過了輪番審訊, 做出的筆錄應答有厚厚的一疊, 人都要脫了一層皮出去。當獄卒打開門,將他架出去時,溫皓成恍惚間還以為自己要被殺頭了,頓時涕淚橫流, 哭嚎不已。

    但獄卒卻沒有將他拖去斬首, 而是拖上了一架幹淨的馬車, 在裏麵整衣上藥、擦拭一番, 很快就從獄中囚犯變得錦衣華服起來, 隻是仍舊形容消瘦,神色驚惶。

    直到馬車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此事能有進展,多虧了太後的指點, 這麽簡單有效的方法,我卻沒有想到。可謂是當局者亂, 也多虧了你方才……”

    這是他兄長溫皓蘭的聲音。

    溫衙內一聽,眼中盈起一泡熱淚,覺得簡直感天動地。他的心一下子從嗓子眼兒落回腹中, 四下打量一番,這才發覺這馬車是他們溫家的, 隻不過他素日裏奢侈豪奢慣了, 隻他哥哥一個因為戶部官職在身,作風素來簡樸謹慎,他才一時沒能認得出。

    溫皓成當即就想下車, 忽地聽到與溫皓蘭同行之人的聲音。

    “下官隻是恰好遇見大人, 天意巧合。”另一人道。

    這聲音不僅眼熟, 而且還熟得他從腳底往上衝上來一股熱氣兒,牙癢癢得很,這是那個宦官走狗,鄭鈞之的聲音!

    溫衙內頓時一刻也等不得了,他猛地撩開簾子衝下馬車,當麵就見到他兄長和那個詭計多端的年輕男子走在一起。

    溫皓蘭迎麵瞧見他下車,眉頭一擰,訓斥道:“你下來幹什麽?這苦頭還沒吃夠?丟人現眼!”

    溫衙內登時跨上前一步,指著鄭鈞之大聲道:“哥,就是他害得我進了刑部大牢!此人心思詭譎、城府深沉,不是什麽好東西!”

    溫皓蘭先是一愣,然後大怒道:“你又說什麽胡話呢?要不是鄭郎君加以維護,你這時候已經被打死在內獄裏了,焉有從刑部大牢裏出來的命數?!”

    鄭玉衡夾在兩人中間,他仍是綠衣小吏,但等到吏部官印印下,旨意一發,便從倉部司區區底層主事之一,擢升為從五品的度支部承務郎……而且這官職還並非是董靈鷲的懿旨,而是聖旨。

    就在今晨,溫皓蘭入內覲見,當麵謝皇太後慈恩,並提及檢舉此事的戶部主事,認為年輕有為者應當提拔,為此請上了一道折子。

    彼時,董靈鷲聽他說這句話的那一刻,已經明悟溫皓蘭的心思:鄭鈞之是檢舉他親弟弟的人,如今溫家洗脫嫌疑,不僅不對這位小主事加以打擊報複,反而舉薦提拔,在朝野內外都是一樁美談。一則,有利於他溫皓蘭本人的聲名,可以令人交口稱讚,二則,明眼人都能看出鄭鈞之來曆莫測,非等閑濁吏小官,又可以討好皇太後。

    董靈鷲吹了吹茶盞內翠綠的水麵,望著從底部向上微微旋轉升起的綠芽,淡漠道:“去遞給皇帝吧,哀家累了。”

    溫皓蘭低首稱是,退出了慈寧宮。

    當這道折子轉呈歸元宮的時候,孟誠更是丁點兒也沒有懷疑,他了解來龍去脈,雖然未見其人,但也覺得鄭鈞之觀察敏銳、膽大心細,是可造之材,想都沒想就批複蓋印了。

    於是,鄭玉衡得到了一份能夠上朝的職務。雖然依舊是著綠衣、站在百官的末尾,或許連孟誠的麵都看不清,但這並不妨礙他為自己的小小願望達成而感到欣喜。畢竟,即使是從五品的末流京官,隻要站在太極殿上,就意味著他在一點點地滲入百官當中,成為太後娘娘在朝野中另一個可以信任、至純至忠的臣子。

    他倒是一派平靜,還拉著溫皓蘭勸道:“請大人莫要發怒,應該是小公子對下官還有些誤會。”

    “我對你有什麽誤會!”溫衙內暴躁得跳腳,“你那日在倉部司說了什麽?要我說給兄長聽嗎?!你分明就不是普通人,而是許祥的心腹奸佞,就是來跟我們鬥的,我呸,我們是文官清流,看不上攀著宦官門路的人,”

    溫皓蘭隻恨自己派人接他時,沒把這混小子的嘴給塞住。平日裏詢問他幹實事治國的學問,那是一竅不通,這會兒突然醍醐灌頂學會個伶牙俐齒了。許祥不也是太後娘娘的人麽?他這生嫩的愣頭青懂個屁的“文官清流”!

    他這麽一咬牙,又想到自己這弟弟闖出的禍,心道這是不教育不成了,遂高高揚起手,作勢要抽他一巴掌。

    鄭玉衡實在勸不住,隻好道:“此皆下官之過,當日與衙內立了賭注,實在非贏不可。”

    溫皓蘭撂下手,扭頭問:“鄭郎君,他跟你賭了什麽?這小子是個混世魔王,是個慣賭的混賬,他贏了什麽你隻管告訴我,我一定讓他原本原樣地還你。”

    鄭玉衡矜持道:“謝溫大人關心,是下官贏了。”

    “我就說他沒什麽出息……什麽?”溫皓蘭話語一滯,愣道,“你贏了?”

    都怪鄭玉衡生得太有欺騙性。溫皓蘭雖已做到戶部侍郎,在戶部僅僅屈居於尚書大人徐老之下,但他的年紀跟魏叔滿相差仿佛,剛過了而立不久,都堪稱青年才俊、後生可畏。

    在這種從政的經曆下,溫皓蘭對自己的眼光過於信賴。他第一眼見到鄭玉衡時,就覺得他整個人溫文爾雅、人如修竹,從上到下都溢著一股清正純粹的儒生文士之意,再加上此人眼眸清澈,外貌出眾,便更讓溫皓蘭誤認為他是隻知道讀書辦事的乖順之人了。

    就這樣的人,還能賭贏他老弟?

    溫皓蘭轉過頭,見溫皓成滿臉窘迫,欲怒難發,憋得要出世升天的模樣,就知道鄭玉衡說得是真的了。

    他一時大怒:“連賭都賭不贏,二十來年都活到狗身上了,我還要你做什麽!”

    溫衙內見此情狀,知道他哥今日是不會為他做主了,他身子又虛弱,跑也跑不掉,被他親哥摁著扇了倆大嘴巴子,委屈地嘩嘩流淚。

    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他今日可是十足地傷心。

    溫侍郎教訓了弟弟,讓溫府的人將他重新送回馬車上,而後抖了抖袖子,稍整衣冠,跟鄭玉衡道:“讓你見笑了。”

    鄭玉衡謙和道:“不敢。溫大人公私分明,下官欽佩。”

    “鈞之,”溫皓蘭直接這樣稱呼他,“我雖然提拔你,但朝內皆知我是為了什麽,眾人眼中,你依然與內廠脫不開幹係,外頭若有風言風語,你千萬不要在意,我們都是為了國朝辦事的。”

    鄭玉衡應道:“多謝侍郎提點,我明白的。”

    溫皓蘭看了他片刻,吐出一口氣,慢慢道:“也不知那邊能審訊出一個什麽結果來,我心中其實隱隱有一個猜想,但不敢訴之於口。這戶部中,我向來與人為善,真容不下我的人,隻有兩類人。”

    “覺得大人擋了他升遷之路的人。”鄭玉衡輕輕地接過話,“以及,覺得大人威脅他地位的人。”

    “正是。”溫皓蘭讚賞頷首,“我知道你能檢舉此事,又能在內廠從容脫身,必不是他們的人,這才好與你說。”

    “侍郎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鄭玉衡問道,“特意提及,是有話要囑咐嗎?”

    “是。”溫皓蘭道,他靠近幾步,附耳低語,“若是後者,因北征的事宜尚待討論,戶部清算收支和整理年末用度等事、加上計算和商討北征所費、呈表上書……恐怕上麵的職務是不能換人的。就算太後娘娘、或是皇帝陛下,他們兩位審出來是誰要害我,我怕一時半會兒……動不了他。”

    鄭玉衡心中也有了成算,他推測出十之八九,知道對方的這番考量是對的,便道:“陛下……已經很多年都動不了他了。”

    溫皓蘭退後一步,知道他對朝野時局洞若觀火,點到即止,不再多言,而是說:“你在這時候升遷,其實未必是好事,區區倉部司主事之一,尚可以偷懶守舊,含糊其辭,但度支部承務郎,恐怕是真要出力的那些人之一。這是個又繁重、又麻煩的活兒,做得好,是上麵的指點施恩,做不到,就是你的錯。”

    鄭玉衡抬手行禮,態度謙遜溫潤:“能為朝中出力,受溫侍郎拔擢之恩,是下官之幸,若不繁重辛苦,下官食祿不安。”

    接觸他時間較短的人,譬如溫皓蘭,就會認為這是一個聰明且很識時務、很好擺弄的人。等到觸及到鄭玉衡身上的刺時,才會遲遲地意識到他是個紮手人物。

    溫侍郎這時並未意識到這一點,聞言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以表讚許和嘉獎。

    他也不再多留,登上溫家的馬車,剛鑽進車中,忽然又回頭瞧一眼他,道:“鈞之,我可曾在什麽地方見過你不曾?總覺得你很麵善。”

    鄭玉衡動作微頓,答道:“下官是第一次見到侍郎大人,或許我們有緣。”

    他口上如此,心中卻默默補充:“上回見到侍郎你,還是在世子的成親宴上……我可是隻跟諸位已榮休的老大人們同席,你我遙遙一麵之緣而已,你這記性未免也太好了吧?”

    ……

    慈寧宮。

    董靈鷲果然從許祥口中聽到了一個她意料之中,但並不怎麽願意聽到的名字。

    她的指尖撥弄著棋子,淡淡道:“這下可好,皇帝正愁沒由頭殺他,這個把柄他一定要握住……隻不過在這節骨眼兒上,用得到這人的地方,還有很多。”

    這就是貪官汙吏身上的兩麵性了。虛賬貪汙是一筆罪,的確不可饒恕,可是他又將戶部經營了多年,除了溫皓蘭之外,六科裏不乏他的學生故吏,戶部尤甚。這也是當年她和孟臻一致同意對溫侍郎破格超拔的原因之一……天下倉廩度支之事,國庫賬目之事,決不能由一人把持,成為他一家獨大的一言堂。

    如果此時是年中,一無賑濟福州事,二無商討北征事,那麽董靈鷲掂量著,這個人是可殺的,可偏偏是這個事多繁雜的寒冬臘月,她反而沒辦法這就要了他的命。

    坐在董靈鷲對麵的是王皇後,王婉柔亦通棋技。

    因太後當政之故,所以大殷的熙寧、惠寧兩代,迄今為止,都沒有後宮不許幹政的規矩,曾經站出來規勸的人,都已經在地底下陪先帝了,久而久之,王皇後等人也並不覺得她們從旁聆聽有何不妥,雖然皇後聽不懂母後跟許秉筆在講什麽。

    許祥跪在不遠處呈稟此事。

    他道:“奴婢將筆錄壓下,尚未送報三司。”

    董靈鷲“嗯”了一聲,落子,又喚:“宣靖雲。”

    “噯。”宣都知從一側站出,滿麵笑容地躬身聽候吩咐,“您囑咐。”

    董靈鷲道:“商愷沒了,皇帝心裏不舒坦。許祥又忙,你也不在禦前秉筆,那是誰伺候呢?”

    宣靖雲道:“回太後娘娘,是陳青航。”

    “你今兒在這裏候了一天,應該早就跟許祥通過氣兒了,知道哀家得問你。”董靈鷲道,“徐妃在行宮怎麽樣了?”

    提及徐妃,王婉柔落子的手輕輕一顫,麵露愧意。

    確如董靈鷲所講,宣靖雲早有準備,他道:“徐主兒不僅養好了身體,前兒奴婢去看,她人都胖了兩圈兒,光彩照人,屋裏還供著娘娘的長生牌位呢。”

    董靈鷲沒說什麽,隻是靜候王婉柔繼續下棋。

    她沉默思考的片刻中,殿外內侍通傳,趙清上前低聲稟道:“娘娘,昭陽公主殿下進宮看望您。”

    董靈鷲忙裏偷閑,才跟皇後下了會兒棋,盈盈恰好就進宮來了。她這才恍然想起小女兒似乎是遞過這樣一道請示的,盈盈說年前養好腳傷,要在宮中常住過年,不然公主府冷冷清清的,很是無趣。

    董靈鷲那時正跟小鄭太醫說起國事,雖然聽過一遍,但沒太入耳,隨口允了。但她這幾年記性已漸漸地差了,所以一時沒想起來。

    這麽冷的天,也不能教盈盈原路回去,何況董靈鷲有心探她的長進,便道:“去接公主入殿。她跟皇後也很久沒見了吧?”

    後半句是問王婉柔的。

    王婉柔溫聲細語地道:“兒臣也很久沒見公主了,公主殿下是個忙人。”

    “她跟你可不一樣,嬌氣暴躁,總有些胡作非為的念頭。”

    董靈鷲說到這話時,孟摘月恰好提著裙擺跨過門檻,走進殿中。

    她自然將話語聽入了耳,大不滿地提聲道:“女兒可聽見您這話了,娘親隻顧著哥哥嫂嫂,不顧著盈盈。”

    她腳傷剛好不久,走路慢慢的。孟摘月一眼就看見殿內的許祥和宣靖雲……準確來說,她的眼睛隻看見了許祥。

    公主穿著一身錦繡羅裙,裹著窄袖的大紅兔絨小襖,發鬢上穿著一對珠幡,珠幡琳琅微顫,襯得玉容嬌顏,身段豐柔細潤。

    婢女將她肩上的大氅摘下,整了整裙擺和衣帶。孟摘月“恰好”走到許祥身側,朝著母後行禮:“兒臣給母後請安,母後鳳體康健,福壽綿長,能一輩子庇佑盈盈無病無災。”

    她微微屈身,錦衣金繡的裙擺如花瓣盛開,極細膩的衣料拂過地麵,也拂過許祥跪稟奏事時冰涼的手背。

    他呼吸一滯,手背上肌膚瞬間燒得滾燙。

    公主殿下行完了禮,沒有第一時間走到太後身邊,而是站在原地又問候了王皇後,王皇後和氣地回禮。

    她轉而麵向皇嫂的時候,裙底繡紋精致的鞋微微一動,足下邊緣的一角不小心壓在他已經退了半寸的手指上……僅是一個很小的邊緣,並沒有什麽感覺。

    孟摘月似是這時才注意到,“哎呀”了一聲,趕緊好生關懷,聲音清脆地道:“許秉筆,本宮沒注意到你,真真是不小心的。”

    ……這個小祖宗。

    許祥吐出一口氣,聲音壓製得非常冷靜:“殿下憐憫,奴婢……”

    他話沒說完,孟摘月就低下身,看了看他手上被踩到的地方,頓時香風撲麵。她故意道:“本宮一貫心地善良,才管你們這些奴婢的死活,要是換了皇兄,他還得嫌你的手硌了腳呢……本宮給你看看。”

    她裝出這種態度,許祥反倒鬆了口氣。一旁的王皇後覺得這話很符合公主的脾性,也不再關注。

    盈盈連她皇兄都是這麽嘴上不留情的,連王婉柔都習慣得差不多了。

    孟摘月拉起他的手,逮到機會仔細端詳著這隻執刑握筆的手,指骨修長,上麵卻分布著幾處薄薄的繭,並沒有外麵所傳的“廠督養尊處優”的絲毫跡象。

    公主“強迫”著他,表麵隨意地看了看他的手,她感覺到這個素日裏木頭泥塑一樣的人眼神躲閃,想必心中不安,這才收斂地鬆開手指,保持著讓他不必惶恐的距離,起身道:“不知你跟母後說什麽大事呢,怎麽不讓本宮也聽聽?”

    許祥低頭俯首,在董靈鷲允準之前保持沉默。

    直到董靈鷲又下了一手,王皇後年輕,棋藝尚淺,眼見著大勢已去。

    她分出神,倒是沒看他們兩人,隻開口道:“盈盈,過來。”

    孟摘月聽聞母後呼喚,適時止住心思,轉頭應了一聲,旋身而去。

    她的裙擺又是大幅度地一掃,禁步撞動,隨身的香氣也乍然離去。在許祥的視野裏,隻能見到一抹搖曳的羅裙,如春日錦芳園裏盛開的桃花一般,隨風簌簌地飛墜向遠處。

    孟摘月走了過去,坐在瑞雪姑姑命人備好的椅子上麵,伸手從棋枰底下把貪睡的禦貓抱上來,用力親了親:“我看皇嫂這局是要輸得落花流水咯,是不是呀皚皚?”

    皚皚伸爪抵住她的臉頰,嬌裏嬌氣地夾起聲音:“喵嗚,”

    作者有話說:

    皚皚(夾子音):喵嗚喵嗚,

    在外幹活的小鄭:?總感覺有人背著我勾引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