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作者:道玄      更新:2022-07-28 14:32      字數:5244
  第68章

    商愷身份不同, 所牽涉事不僅廣大,而且涉及到“天子近侍”這樣一個微妙的位置, 所以三司雖不親審, 但負有監察、旁聽,以保公正的職責。

    正因流程繁複,沒能一舉定下正式審訊的日子,反而是皇太後懿旨之下, 鄭家的事處理得很快。

    褫衣廷杖, 不僅示辱, 而且四十之數已經不少, 又不像鄭玉衡當日有人庇護留情, 正經四十杖下來,筋骨柔弱之人非要臥床不起,甚至落下殘疾不可。

    據言, 行刑之時,鄭二公子的慘嚎驚起了大批枝頭鳥雀, 過路者皆掩麵不聞。饒是如此,朝中仍有人責其狂悖不馴,認為留他一命, 日後更會惹下大禍。

    次日,鄭玉衡歸家。

    他的馬車剛停到鄭府, 門口兩個蔫兒了吧唧的門房就登時緊張站起, 盯著這架馬車上屬於宮中的刺繡和印記,皆以為是宮中貴人。

    等鄭玉衡下車露麵,兩人先是怔愣、不可置信, 而後與往常的模樣截然相反, 殷勤至極地湊上來, 一左一右地包圍到近前,急聲哀勸道:“大公子、大公子您可回來了!快去看看老爺吧!咱們府裏可不能沒有您啊!”

    鄭玉衡眼角一抽,聽得懷疑人生,這個家裏的人最初是怎麽說的來著?

    然而兩門房完全翻了臉,絲毫看不出昔日繼夫人得寵時趨炎附勢的嘴臉,果真是在俗世人情裏滾過一遭,都磨練出了些變臉的學問。

    鄭玉衡按了按鼻梁,已經有點兒受不了,說:“父親被參奏彈劾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他和二弟如今怎麽樣?”

    跨入門檻,一旁人抹了抹虛假的淚,道:“老爺氣得夠嗆,昨日就說要打死二公子,繼夫人勸他不住,也被指著鼻子罵。二公子傷得很重,闖的禍又不小,帶累了夫人……”

    看來繼母的罪證還沒有送來。

    鄭玉衡挽了挽袖口,心知這些人如今的恭敬殷勤,都是因為二弟的禍事鬧得太大,從前的算計挑撥都沒有用了,眼看著就要失去對這份家業的覬覦資格,於是被下人們“逐出”未來主人的位置。

    鄭家有不少家生子為奴仆,在這些人的一畝三分地裏,未來的“老爺”,就相當於土皇帝一樣,自然見風使舵,為生計籌劃,這是人之常情。

    鄭玉衡沒說什麽,進入庭院中,遠遠聽見父親疾咳喝罵的聲音。

    “……都是你管教無方!他犯下這種滔天大禍……咳咳……我專門將他放在你膝下,你就把他教成這個樣子!”

    繼母哀婉哭訴道:“妾一心好好教養,可玉行畢竟是賤妾所出,他那個妾室親娘從頭到尾挑撥離間,妾一貫心慈手軟,實在打她不得,這都是妾軟弱的過錯。”

    二公子是庶出,但所有庶出子女真正在法律意義上承認的母親,也隻有這位繼夫人而已。

    繼母和那幾房妾室鬥法多年,二弟雖不是她所出,但也是除了鄭玉衡以外最為年長的男丁。這次城門失火,火勢太大撲不滅,竟落得個兩敗俱傷的局麵。

    鄭老爺緩了緩氣,怒道:“把那個賤婦發賣了!我再也不想看見她,還有那個孽障!”

    正當此刻,鄭玉衡叩了叩門。

    鄭節瞬息住了口,眸中餘怒未消。

    他所受之刑尚輕,還有破口大罵的力氣,但還是不能下榻,需得臥床休息。一旁小廝通報,鄭節驟一聽聞是多日不見的長子前來,自然以為他是來落井下石的,擰眉道:“他來幹什麽!他不早就當沒我這個親爹了嗎?!”

    話音剛落,小廝為鄭玉衡打開了門。

    鄭玉衡一身淡青色常服,衣襟上繡圖清雅,雲紋鶴影,肩上攏著一件冬日裏常見的玄底素淨披風,披風末尾蕩過門檻。

    他接下披風係帶,交給了一旁的下人,向父親行禮道:“請父親大人安。”

    “你還知道回來!”鄭節一句話出口,疾咳不止,又改口,“你來幹什麽?!我告訴你,就算那孽障畜生該死,也比你……咳咳……”

    他雖是外傷,但怒火牽動肺腑,傷到髒器,這才疾咳欲嘔。

    鄭玉衡一眼看出病症,心中默默道,他是畜生該死,那您又算是如何?

    這位父親對子女的掌控欲、常常以侮辱和喝罵的手段來控製、操縱。這一點,他早就深明在心,洞悉無比了。

    “禁中繁忙,不及抽身。”鄭玉衡走過來,將藥箱放下,取出平怒靜氣的方子交給小廝,淡淡道,“如今,孩兒這不是回來盡孝了?”

    在另一位的襯托下,就算長子種種行徑都不合他的意,但鄭節還是因為這句話怒火稍平,扭頭看著他。

    鄭玉衡一邊從旁坐下,一邊跟榻側哭訴的繼夫人道:“也請您安。”

    夫人見他回來,臉色難看,但還是勉強笑了笑,維持住一張慈愛的麵容:“我就說,咱們衡兒是最孝順念家的,老爺,他就隻是忙著伺候……”

    話語未盡,鄭玉衡忽然打斷道:“這個家著實沒什麽好念的。”

    鄭節眉毛一豎,繼夫人也愣住了,說:“你說的什麽胡話?你父親聽了要生氣的。”

    “他聽我說話,隻是會生氣,但聽了你的事情,卻會氣憤欲死。”鄭玉衡語調平常,“夫人在外麵聯合戚裏,玩弄利錢放貸,逼人抵押妻女後賣與煙花柳巷,這樣的事情要是被參一本,光是你一個人人頭落地,恐怕是不夠的吧?”

    繼母麵色一滯,瞳孔緊縮,神情泄露出一絲慌亂恐懼,但她很快平息,裝著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正要開口,

    “我勸告一句,”鄭玉衡道,“這件事非我查探,而是從宮中流傳出的,已經是窮途末路、立於萬丈懸崖前,很快便要摔得粉身碎骨了。夫人賢惠聰明,不要做困獸將死之鬥。”

    賢惠,聰明。

    這幾個字如諷刺一般。

    繼夫人瞠目結舌,脊背寒意躥升,汗如雨下。鄭老爺瞪大眼眸,轉頭看向自己“賢惠”的繼室,簡直有五雷轟頂之感。

    噩耗像是鼓點一樣密集響起,此起彼伏。這時,一個小廝從外撲進來,狼狽地摔進門內,麵色急得通紅:“老爺,宮裏來人了!”

    這一刹那,鄭節看了看麵前麵無表情、眉宇無波的長子,看了看一旁絞著手絹、麵色蒼白含淚的繼室,又想到那個剛惹出大禍的孽障,氣血猛然襲上,一時承受不住,竟然仰頭昏厥了過去!

    繼室嚇得花容失色,哭喊道:“老爺!老爺你不能有事!你要救救妾啊老爺!”

    聲音尖銳,幾乎穿透耳畔。

    屋內一陣亂糟糟的,小廝婢女們紛亂無章,如亂撞的無頭蒼蠅,前麵是哭喊、鬧騰,後麵是為接令旨而奔走之聲。

    太熱鬧了。

    這個家從沒這麽熱鬧過。

    鄭玉衡靜立其中,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滑稽、荒唐。他在喧鬧中陷入冷靜孤寂的思考,近乎要與這個世界分割開來。

    過了幾息,他極為冷淡地命令道:“閉嘴。把她捆起來,拖到堂前聽旨。”

    “是。”

    鄭府的下人們像是這一刻才發現他的身份,才領悟到這位不受寵愛的大公子,其實是府中名正言順的第一繼承人,是原配嫡妻唯一的孩子。

    他們的慌亂被一句話收束了,籠在無形的網中。鄭節倒下後,大公子的話語被披上了某種封建製度下應有的效力。

    “你不能帶走我!”她尖叫道,“我是你母親!我是長輩!鄭玉衡,你敢不等老爺醒來,你忤逆不孝!”

    “我親自趕回家,為父親醫治盡孝,如何算是忤逆?”他淡漠地道,“我離這兩個字,還差得遠呢。”

    “鄭玉衡!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我是你的長輩啊……你跟娘娘求求情,這種小事她老人家一句話就帶過了,我求求你……”

    他什麽都沒有說。

    很快,室內恢複了安靜。

    ……

    鄭節再度清醒時,他的長子坐在一旁,燈火融融。

    鄭玉衡眉眼低垂,看著膝上的一本《金匱要略》,他翻了翻頁,沒發覺對方已經醒了。

    鄭父看了他半晌,喉間像梗著一口血,他嗓音沙沙地問:“何氏呢?”

    他的繼室姓何。

    鄭玉衡沒抬頭,說:“她有罪,按律,有官府處置。”

    對方沉默良久,嗓子眼裏彌著藥味兒和血腥氣:“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是。”鄭玉衡答,“證據確鑿。”

    鄭父的額角青筋凸起,皮膚泛起隱隱的紅:“我待她不薄!她竟然如此辜負,惹下這種事端,敗壞鄭家的門第清名……”

    鄭玉衡抬起眼,目光掃過他的麵龐,歎了口氣。

    他什麽都沒說,但鄭節敏銳地在長子身上感覺一股濃鬱的失望。繼妻、二子,都犯下大錯,眼見著要家不成家的時候,他突兀地對這種失望產生了一股揪心感,下意識地攥住他的手。

    鄭玉衡不曾掙脫,語調也沒什麽起伏,看來已經習慣了:“何氏雖有罪、有錯,但父親與她夫妻多年,外人看來伉儷情深。如今她大禍臨頭,你想得卻還是名聲和門第,連一絲惋惜悲傷都沒有……父親大人對待妻兒,還真是視如物件一般。”

    要放在往常,鄭節一定已經怒斥他,但這個時候,他不僅沒有怒斥的力氣,還在心中對這些話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寒氣。

    他察覺到,不是他厭棄鄭玉衡,致使兩人關係緊張、走到恩斷義絕的邊緣。而是鄭玉衡厭棄他、對他一遍一遍地失望。

    可天下豈有這個道理?天底下沒有不是的父母。

    鄭節按著慌亂,繃緊神情:“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主持不好中饋,教養不好子女,玉行變成這樣都是她的過錯。衡兒,爹原諒你,隻要你回家做事,不惹出亂子,爹的產業還都是你……”

    “不用了。”鄭玉衡道。

    鄭節的表情凝固了。

    “父親大人。”

    他的用詞還是很謙和溫順,但鄭節卻不止一次從他溫順的表皮下,窺穿內裏的叛逆和執拗。

    “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原諒’我。曾經的那些錯,隻要我沒有犯過,就不必需要誰的原諒來作證。”他清清楚楚地說,“這世上隻有一件事,我承認有罪。我願意用一生的福報和善業來彌補,願意為之犧牲一切、奉獻一切,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他沒有說這件事具體是什麽,而是給鄭節掖了掖被角,舉止看起來恭順,卻連手指都抽了出去,沒有讓他碰到。

    鄭玉衡身上溢滿疏離,好似兩人隻是相逢時僅一點頭的過路客。

    “孩兒的身體發膚,皆受之父母,盡贍養之責,絕不會推辭。但父親的產業和您的‘諒解’,還是留給您自己吧。我不需要。”

    鄭節好半天都沒調整出一個體麵的神情。

    他不止錯愕,簡直震動。短短兩日內,他接連失去的太多,就連眼前的這根救命稻草,他都無法抓住。

    鄭父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我是你的親生父親,爹有什麽不對,你不能好好說話?”

    “我說話很不敬嗎?”鄭玉衡問。

    他又被噎住了,而後又很快攢起眉,扯著發啞的嗓子:“我是你爹,你是我兒子,玉衡,僅僅因為我打了你,你就對自己的親爹這麽漠不關心?!你怎麽這麽沒有人情味兒!”

    鄭玉衡又歎了口氣,說:“無理取鬧。”

    “你,”

    “切勿動怒。”他的嫡長子拍了拍被子,語調平和,“還有些事,本來想緩緩地告訴父親,但屢屢生氣不好,您還是一並都生了吧。”

    他示意了一下身旁的莫書。

    莫書就是當初幫他逃出鄭府的小廝,之後因為怕受到為難,所以被留在太醫院看守房間、整理物品。

    莫書將方才在內貴人手中取得的證據、書信、供詞等,一概展示出來。

    “當年在我房中搜出的寒食散,是繼夫人何氏命人所購,藏匿於孩兒房中,自小到大,我都不曾服散,並深惡此物。我絕無此癖,是父親大人錯怪了。”

    他語調清幽,字句從容。

    “至於打罵女婢,教唆偷盜,這份供詞也已寫明,實為栽贓陷害。”

    “昔年……”

    他說著這些事,聲音裏沒有一絲不甘和怨懟之意。隻不過是把曾經百口莫辯、無處申訴的事情,再次重新說明。

    這些話說過不止一次,區別隻在於,鄭節聽聞時的心態與處境不同。他望著自己的長子,腦海紛繁錯亂,如墜夢中。

    這一樁樁一件件,因為是陳年過往。很多連鄭玉衡本人都難覓端倪,但這種看似隱秘的陰私之事,隻要董靈鷲願意,她的眼線就無孔不入,她永遠平靜而嚴厲地注視著這座位於權力中心的城池。

    鄭玉衡說完時,一旁的蠟燭已經淌滿了淚,蠟油凝結成一塊一塊的白霜。

    他靜默地注視著父親。

    鄭節的表情非常精彩,他一度撐起身體,想要去抓取那些證據。這隻寬厚的大手裏全是汗,動作急促,讓人分不清他是想拿來看,還是撕掉、摧毀。

    但當他的手碰到紙張時,卻又被燙到一樣僵硬住。鄭父一輩子自傲、固執,簡直到了盲目的地步,卻因這區區幾張紙,展現出對“錯誤”恐懼。

    鄭玉衡跟他的視線交匯了一刹。

    這時,他猛地撤回去抓證據的手,而是如夢方醒一般拉住鄭玉衡,口中喚道:“玉衡,你怎麽不早點說?不早點拿出來……”

    “掩耳盜鈴,自欺欺人。”鄭玉衡道,“我就是將訴苦聲說得震耳欲聾,又能如何。”

    他稍稍停下,很輕微地笑了一下:“我很早就不再為被您誤解而哭了。”

    他的話聽起來很像不曾埋怨過的意思。

    但落到耳朵裏,卻有另一種含義不停擴張,越來越大,到了摧人精神的地步。

    鄭節喉嚨發梗,眼睛裏血絲隱現,倉皇費力地說出來一句:“玉衡,你怪父親吧,你怨我吧,爹……爹做的……不好……”

    鄭玉衡看了看時辰,將他的手從袖邊拂落,輕聲:“父親,我要回慈寧宮侍奉了。”

    “你……你和太後娘娘……”

    “是兒子癡心妄想。”他承認,“國朝內外如有罵聲,皆是我之過,萬死難辭其咎。”

    鄭玉衡站起身,燭光籠罩上來,披在他挺直如竹的側肩,在他的眉眼上罩著一道朦朧不定的光。

    “但隻要我活著一天,就會為報她的憐愛和恩情想盡辦法,隻要我有用。請父親大人不要幹涉。”

    他抬手行了個禮,囑咐家中的管事等人照顧好鄭節,而後轉身離去。

    在鄭玉衡的腳步跨出去的同時,他隱隱聽見身後響起一聲扼在口中的喊聲,仿佛被這冬日寒冷的空氣截斷在喉管內。

    這似乎是想要叫他的名字,可最終還是沒有喊出來。

    鄭玉衡立在檻外,往手心裏嗬了口氣,白霧在冬夜中離散而盡。

    作者有話說:

    摸摸小鄭。我也很早就不會為被誤解而哭了,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