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作者:道玄      更新:2022-07-28 14:32      字數:5699
  第63章

    戶部, 倉部司。

    “不應該啊。他怎麽還沒走呢?”

    “衙內,他都在這兒算十幾天了, 不會真讓他算出個名堂了吧?”

    “你懂個屁。”溫皓成不耐地罵了一句, “這人才多大,能有這種能耐?胡扯。”

    此人雖然對鄭玉衡的存在很是不滿,但除了那些錯綜複雜的賬本之外,到底也沒有做出其他惡事, 隻是偶爾路過他, 見到他這份勤懇認真的模樣, 免不了犯嘴賤, 開口譏諷幾句。

    隻不過這位“鄭鈞之”鄭主事, 對諸多嘲諷謔笑視若無睹,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一旁哪怕沸反盈天、哪怕賭錢聲震耳欲聾, 他也不會被影響到。

    這讓溫衙內很不爽。

    他終於按捺不住了,想要探探這個人的虛實。

    溫皓成甩開書令史們, 獨自拎著一壺酒上前去,站在他身後不聲不響地觀察。

    鄭玉衡完全沒把他們那邊的聲音聽進耳朵裏,他白天有白天的事, 夜裏有夜裏的事,哪一件都耽誤不得, 自然全心投入, 沒有半點玩樂的空閑。

    溫衙內咕咚咕咚喝了一口酒嗎,看他背對著自己,在陳舊落灰的書櫃裏搜尋陳年賬冊,如今已經不落灰了, 這位鄭主事來的第二天, 這些散發著一股木頭朽爛味兒的木櫃都被擦幹淨了, 他頻繁取用、查看,如今倉部司玄號房,已經隻有他一個人知道各個賬本在何處。

    溫皓成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等著鄭玉衡行禮問候。

    但他仰著脖子等了半天,脖頸子都酸了,發現對方根本就沒注意到。溫衙內大感羞惱,伸手猛地拍了他肩膀一下:“鄭鈞之!”

    鄭玉衡這才轉過頭看著他:“……溫大人,有事?”

    “咱們不是同僚嘛。”他抬起胳膊,壓在鄭玉衡的肩膀上,剛想靠過去,發現這人還他娘的挺高,為了避免落了下乘,溫衙內很明智地貼近,“我就是想知道,你這賬查得怎麽樣了?”

    鄭玉衡看了他一眼,沒有立即回答,而是說:“我家……我家裏人說,這賬不是什麽簡單的陳年舊賬,並不該我這種剛進入戶部的新人接手。”

    溫皓成頓時心虛,但又狐疑地打量著他,擠出來一句:“你家裏人?你不是還沒成家嗎?”

    鄭玉衡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掩住唇連連咳嗽了好幾聲,耳朵根兒有點紅了。他不想將董靈鷲稱作“他家裏的長輩”,所以隻以“家裏人”稱呼,沒想到溫皓成要刨根問底,於是,小鄭大人懷著一股極為隱秘的心思,帶著一半自知不配的羞愧、一半如願以償的竊喜,麵似平靜地跟他說:“還沒有,但是我的終身已經定給她了。”

    溫皓成抬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取笑道:“你的終身?是她的終身定給你了,看你耳朵紅的,一點經驗也沒有,毛頭小子一個。”

    鄭玉衡勾唇不語,任由取笑。

    溫皓成這麽一打岔,把自己那點心虛也忘了,他一舒展身體,仰頭道:“我就說你們這些小地方來的,沒見過世麵,走一個太監的門路都把人家當成活祖宗了,要是看見了宮裏的娘娘,看見那些太監閹人的主子,不得怕得話都說不出來?沒出息!”

    鄭玉衡沒開口,腦海中回憶著一年前在慈寧宮跟董太後的初見,他的確畏懼、害怕、他為了自己的項上人頭瑟瑟發抖,又努力保持著在她麵前不攀附的“清白”。

    現在想一想……如果早早地拋去“太後”這兩個字代表的權勢、榮耀、剝落一切一切世俗的外衣,他遇見一個不論身份的董靈鷲,他一定會冒昧而勇敢地追求她的。

    溫衙內見他不說話,以為自己說到了鄭鈞之的自卑之處,他終於在對方身上找到優越感了,家世、才學、見識,溫皓成搖晃著腦袋,把話題拉回來,厚著臉皮道:“你家那位知道什麽,頭發長見識短,婦人之見。”

    鄭玉衡抬眸看了看他,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緊,道:“溫主事可敢看一看,這些賬冊裏麵都有什麽?”

    溫皓成最受不得激,再加上他也想試探一下鄭玉衡的底兒,便順水推舟道:“看就看,誰怕你啊。”

    他拉開一張椅子,一屁股坐在了鄭玉衡的書案前。

    溫衙內坐在這地兒,那可是千古難逢的大新鮮事。一旁喝酒賭錢、但是都注意著討好奉迎的書令史及文掾們,都忙不迭地湊上來,把這桌子圍了起來,七嘴八舌地道:“什麽意思啊?衙內要跟他賭?”

    “看賬本兒?賬本有什麽好看的,倉部司前頭那幾十號人又不是死了。”

    “早就等著看這人的笑話了,這麽簡單的玩意兒都做不好,還想待在戶部,做夢吧。”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溫衙內聽得煩了,猛地一拍桌子:“都閉嘴。”

    四周頓時安靜下來。

    鄭玉衡將那一箱賬目放在桌案上,從中取出最上麵的幾本,這幾本分別是熙寧三年、熙寧五年、熙寧八年、熙寧十三年,和惠寧元年的京中兩處分倉的進出往來和祿糧份額,以及往年開倉賑濟、平荒年的損耗數目。

    溫衙內剛要開口問,便見這位鄭主事單手按在冊子上,指腹壓住了上麵微微破損賬簿封麵。

    他眉宇平靜,眼眸烏黑,這雙眼睛素來謙和內斂,與人直視也是很快就避開,讓人感覺鄭鈞之是個從不惹事、秉性文弱的人。

    但溫皓成跟他視線一對,突然覺得他的眼神涼颼颼的,透著一股藏匿在靜水之下的冷意。

    鄭玉衡開口道:“我們也賭一點兒什麽吧?”

    溫衙內對危險的感知瞬息被衝淡,他愣了愣,跟周圍眾人哄笑了幾聲:“喲,鄭大人也要賭啊?我可是賭的行家,你可別說我欺負你。”

    “我是說,”鄭玉衡輕輕道,“我們得有一個彩頭。”

    “你說,什麽彩頭?”

    “慚愧。”他道,“這些賬冊,我能一一看完,從頭捋到尾,審查缺漏,都多虧了我家裏人幫忙掌眼,如你所說,她是一個女子。溫衙內既然瞧不上女子,那想必也不會相信她的能力了。”

    溫皓成哼笑了一聲:“你什麽意思?女人讀什麽書,看個《女則》、《女訓》,學會怎麽伺候公婆、照顧子孫,那就是賢惠之妻,還能幫你看懂這個?”

    鄭玉衡淡淡地道:“是她就可以。”

    溫皓成更是大笑不止,完全不放在心上,徹底輕敵了,癱下去翹著二郎腿道:“要是我贏了,你趕緊卷鋪蓋滾出這裏,別礙我的眼,要是我輸了,鄭鈞之,你想怎麽著怎麽著,從此這裏你就是老大。”

    鄭玉衡道:“一言為定,眾所見證。”

    他翻開了這些令人看都看不懂的賬冊,伸手挑出熙寧三年,熙寧八年的這兩本,翻到八月以後,將兩本放在一起,道:“這兩本在八月以後,即秋收的糧食入庫,就已經是虛假的了。”

    “所謂虛假賬冊,講究九真一假,在不起眼處以不實的名目添上一筆,或是省去一筆,而後將賬目理平,進了多少、出了多少,大看之下是沒有問題的。熙寧三年記載,因天災霜凍產量不足,收上來的數目隻有往年的一半。但同一年京郊百姓的其餘賦稅卻如約上繳,一年中若是糧食產量不足,與之相依的蠶絲等物的產糧應當一同減少,但這一年所繳的絲卻是足數的。”

    一本作為佐證的、熙寧三年的蠶桑稅賦賬目放在桌案上。

    眾人伸著脖子探看,彼此麵麵相覷。

    溫皓成的臉色也有點變了,伸手拿起作為佐證的那一本。

    京中養蠶製絲的數目雖少,但在夏秋兩季都有,且所需的溫度更為苛刻。桑農都無礙,稻農怎麽會受損?

    鄭玉衡繼續道:“同樣的手法在其他的幾冊中也有,前幾日我去了一次這兩個倉庫,把持著鑰匙的老吏耳聾拄拐,一味隻知推脫。裏麵所存的資糧,我逐一盤查了一下,缺了兩千一百餘石。”

    “不光是霜凍,近幾年賑濟荒年,向其他州臨時調派的糧食,裏麵也有不少難以測度的虛假、隱漏、錯誤的記錄。這些賑災的糧食隻有不足六成到了百姓的手裏,否則此後為了安撫流民、為了安置屍骨所需的費用,不會巨大到這個數目,一定有人名義上領著賑災糧,實際上卻被餓死路邊。”

    鄭玉衡說這些話時,神情和語調都平靜至極,每個字仿佛已經收在心裏斂了許久,沉沉下落下去、墜入潭中,迫使他不斷地學會鎮定、寂靜,學會孤獨地記錄著一些令人怒火中燒的數字。

    “你怎麽知道不會是這個數目?”溫皓成反駁道,“災民流竄,就算有官府賑濟,傷亡之數也不可能控製得住。”

    鄭玉衡看著他問:“溫主事還記得魏缺魏侍郎是因為什麽被謀害的嗎?”

    “是……”

    是福州賑災。

    “可供參考和推算的數目,近在眼前。”鄭玉衡道,“謀害欽差之人,是已經被大理寺蓋棺定論的貪官汙吏,這道罪名公布於天下,自然也會有相應的證據,隻要兩相比對,就能算得出全力賑災後會死多少人,而糧款不足六成,又會多死多少人。”

    溫皓成盯著他的臉,他簡直想破頭也想不到,鄭鈞之為什麽懷中揣著這麽大的一件事,卻能保持每天都形影寥落、沉默不言的麵貌。

    他直覺不對,額角滲汗,豁然起身道:“你先不要說,這事情……”

    “這件事,”鄭玉衡道,“涉及到戶部官員的變動和內鬥。”

    溫皓成錯愕地看著他。

    “衙內,你們這二十多個酒囊飯袋,倉部司一直養著、一直放在這兒,除了是看在溫侍郎的麵子上之外,還是因為戶部就有人想養著你們,讓你們這群活著卻不做事,堪比死了不埋的人,來守著這筆含糊不清、錯漏百出的賬冊!”

    他攏了攏袖口,語調逐漸和緩下來,臉上也帶起一點微笑,徐徐地跟溫皓成道:“一旦事發,書令史、文掾,這一顆人頭、兩顆人頭,是抵不過的。太後娘娘和陛下若是雷霆震怒,隻有你……溫衙內,豪門子弟,重臣家屬,你的人頭才夠填賬。到時候焦頭爛額的是你的兄長溫侍郎,危在旦夕的,就是你。”

    “你不要滿口胡言,”溫皓成咬著牙道,“媽的,這關我什麽事兒?”

    “無論這關不關你的事。”鄭玉衡冷冷地道,“你都會被推出來,隻有你下水,你的兄長才會踩進泥地裏,戶部真正中飽私囊的那個人就會從中作梗、借以脫身。這裏的每一個人來到這兒,都是為了給你做陪襯、做添頭的!”

    溫皓成簡直覺得荒唐至極,且也恐怖至極,兩種膨脹的情緒雜糅起來,逼到了極點。他一把掀了桌子,揪住鄭玉衡的前襟,斥道:“別在這兒危言聳聽了!”

    他一句吼出去。

    話音剛落,玄號房的房門驀地被踹開,極炫目的光從外界迸射進來,照在每一個人臉上。

    所有人不由得眯起雙眼,再緩緩睜開。

    光線之下,一個渾身錦繡、挎著長刀的年輕人站在門口,掏出一道令牌,冷冰冰地道:“麒麟衛指揮僉事陸青雲,奉令緝拿,帶走。”

    他一揮手,挎刀者魚貫而入。

    溫衙內雙目瞪大,許久都不能回神,半天才聽見身畔的鄭玉衡低聲隱隱說了一句:“好快。”

    鄭玉衡扭頭看他,道:“算是我賭贏了,對吧?”

    被麒麟衛帶走可是要進內獄的!溫衙內頭腦缺氧發暈,沒料到他在這種時候還惦記賭約,腦海裏隻剩下人頭落地、全是陷阱這八個大字,他喉嚨嘶啞地罵道:“你真是個瘋子。”

    說話間,麒麟衛已將包括鄭玉衡、溫皓成在內的所有人按令緝拿帶走。

    ……

    與此同時,慈寧宮外。

    孟誠的腳步徘徊許久,神思不定,等見到宣都知從裏頭出來,才忙問:“怎麽樣,母後她……”

    “陛下。”宣靖雲麵露笑容,跪下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沒有起身,就這麽回話道,“太後娘娘病了,有鄭太醫照料著呢,娘娘實在沒法見您。”

    “病了?”孟誠一愣,邁步就要闖,然而又被宣靖雲身後的幾個內宦躬身攔下。

    “太醫說也不是什麽大病,就是一時又氣著了,太後娘娘氣不順,陛下還是不要見得好,免得反生不順。”宣靖雲忙扶住他的手臂,“娘娘說,國朝大事,您學了這麽久,早就該有長進、有能耐了,全交由您一人處理,她放心。”

    分明是寒冬臘月,孟誠都覺得腦袋冒熱氣,脊背出了一層汗,欲言又止,最後隻得又徘徊幾步,道:“告訴鄭玉衡好好盡心,做好分內之事。朕……朕先回去了。”

    宣靖雲把頭壓低:“奴婢恭送陛下。”

    等到孟誠一走,他望著聖駕離開視野,才擦了擦額頭上不存在的汗,扭頭回慈寧宮了,一進宮,看見瑞雪姑姑和趙內人在一起整理書卷、檢查徽墨,不由道:“陛下回去了。”

    “阿彌陀佛,他可走了。”瑞雪道,“這回總算鬆了口氣。”

    宣靖雲左右四顧,湊上前探問道:“我倒是知曉鄭太醫不在,是不是娘娘的那個新寵在裏頭伺候呢?哎喲喂,那人我到現在都還沒……”

    “什麽新寵。”瑞雪瞥了他一眼,跟趙內人道:“清清,你讓她們都先下去歇著吧。”

    趙清道:“是。”

    趙內人將靠近正殿值守的女官、內侍,一一吩咐著勸了下去。瑞雪才跟宣靖雲道:“娘娘不在宮中。”

    宣都知一怔,眼睛瞪得像銅鈴:“那太後娘娘呢,”

    瑞雪卻止住話,慢條斯理道:“娘娘自有她自己的打算,隻是我們看顧好慈寧宮就是,對了……這事兒可不能讓外人知道。”

    宣靖雲連忙應下:“我省得。”

    就在小皇帝孟誠依靠無門、惆悵徘徊的時候。董靈鷲披著一層厚厚的毛絨披風,手裏擒著一件鎏金鳳凰手爐,她摩挲著手爐的刺繡暖套,正坐在內獄跟許祥說話。

    雖然鄭玉衡走了許祥的“門路”,但其中的實情,董靈鷲其實並沒有怎麽說,隻不過許祥是聰明人,就是稍微猜測一下,也能揣摩到其中的一二分真意。

    兩人正說著話,一旁的杜月婉遞上茶,董靈鷲便接過淺淺地喝了一口,此時,內獄的青衣內侍上前來,稟報道:“陸青雲大人已經將所有涉事人員緝拿入獄。”

    許祥低聲問:“娘娘要先問誰?”

    董靈鷲沒有思考太久,她隨意道:“先把那個新來的主事帶進來吧,許秉筆,你去問其他刑室問另一個主事。”

    許祥低頭應下,而後告退。不多時,審訊室的門又打開了。

    鄭玉衡低著頭進來,他其實一路上都很平靜,內獄,不是沒來過。許秉筆,不是不認識。就算自己換了個名字,他看在太後娘娘的麵子上,也隻會假裝打自己幾下吧?

    內獄昏暗,他一直辨別著眼前的道路,所以才低頭,進了房門後,又被燭火一晃,有點眼花地捂了下眼睛,緩了緩神,手腕上的鎖鏈嘩啦嘩啦地響。

    他放下手,剛要看看能不能碰見許祥親審時,一睜開眼,見到雍容華貴的長袍自然垂落下來,暗金刺繡的袖口邊露著一隻細膩白皙的手,纖柔熟悉,指節細白,令他的心怦然跳動了一下。

    鄭玉衡視線上移,見到緩和飲茶的董靈鷲。

    小鄭太醫頓時眼眸發亮,眼神裏明晃晃地寫著“找到靠山了”。

    董靈鷲輕咳了一聲,隨手攏了下袖口的金繡,故意跟杜月婉問道:“他叫什麽?”

    月婉姑姑麵無表情,語調嚴苛無波,好像真的不認識他似的:“戶部倉部司主事之一,鄭鈞之。”

    “哦。”董靈鷲認真點頭,微笑著道,“沒見過,長得挺好看的。”

    鄭玉衡:“……”

    啊?

    作者有話說:

    小鄭:外敷,埋外敷!

    太後逗貓:婉拒了哈。

    小鄭(呆住):QAQ

    掐指一算,是個良辰吉日,雙更~

    此處要說一下,角色和劇情的上限取決於作者的智商,作者是個普通人,所以覺得劇情普通寫得不夠好有毛病之類的是正常的,不是我不想,是我做不到啊!我已經很努力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