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作者:道玄      更新:2022-07-28 14:32      字數:4673
  第33章

    短短三日內, 以周堯的供詞為突破口,洶湧而起的波濤攪亂水麵, 各方動作之下, 一份份證據積累在董靈鷲的書案上。

    麒麟衛日夜守在李酌的府邸之上,隻待懿旨一下,便立即下手擒人問罪。朝野內外風聲鶴唳,所有人都心驚膽戰地探聽著消息, 在這種形勢下, 俱有一種匪夷所思之感。

    那是誰啊?李酌李老先生, 桃李滿天下不說, 他還是當朝皇帝曾經的太子太師, 他立身清白,一世以德著稱,有些人幾乎敢敲著胸脯用腦袋擔保, 這位已榮休的座師,斷斷不會幹出貪汙之事!

    但另一位, 卻又是當朝太後。董靈鷲的手腕、眼光,又實在讓人不得不相信她的判斷。

    在滿朝文武為此驚疑的時候,沒有人知道, 這位李老先生,已經不在府中了, 而周圍的麒麟衛也不過是裝裝樣子。

    秋寒風冷, 董靈鷲下了密令的第二日,夜,她攏著一件細絨外披, 手捧著玉碗服藥。在闃靜的慈寧宮中, 一位年邁的老者, 素衣簡冠,被幾位內侍攙扶著坐在她的對麵。

    正是李酌本人。

    董靈鷲將他從府中“請”來了。

    鄭玉衡正站在一旁,看著娘娘服藥,接過玉碗時,目光偶然一掃,才突然發覺這位李老先生,就是當初在世子婚宴上出言平息議論的白須老者,也是坐席當中唯一一個讓那位“韓老”信服的長者。

    李酌的視線看向了鄭玉衡,過了片刻,又移向董靈鷲。

    他沒有行禮,而是仰頭看了看上位的董靈鷲,居然笑了,喚道:“檀娘過來,世伯太久沒見你了。”

    董靈鷲的這個名字,隻有她的親生父母和幾個家族長輩能夠呼喚。李酌是董太師的知交好友,是她的“世伯”。

    董靈鷲看著他慈祥的麵容,竟然真的起身,從上位坐到了李酌的對麵。她沒有以一國太後自居,斂袖入座,吩咐瑞雪擺棋。

    在棋枰放上小案時,李酌將黑子推給了董靈鷲,微笑道:“虛長這麽多歲,可不能欺負你。”

    董靈鷲掃視棋盤,沒有接受讓先,漫聲道:“世伯忘了,我的棋藝早就精進了。”

    “是啊,”李酌道,“檀娘早就修養得這麽好了。”

    兩人下棋布陣,依次落子,晶瑩剔透的黑白二色在棋盤上鋪展而開。

    過了不知多久,是李酌先開口:“你對世伯很失望吧?”

    董靈鷲的手頓了一下,因為下棋礙事,她褪下了腕上的一隻鐲子,低著眼簾:“我會處死周禦史,因為他犯了不能犯的錯。也會處死世伯您,哪怕腥風血雨。”

    李酌道:“天下九州,都會因為這件事懷疑你、指摘你、辱罵你。”

    董靈鷲道:“縱然天下九州不曾開眼,檀娘的心,能因此靜如止水、俯仰無愧。”

    李酌盯著她的臉:“你的證據足夠了嗎?”

    董靈鷲沉默了一會兒,道:“差不多了。”

    “不夠,”李酌道,“再多都不夠。”

    董靈鷲沒有反駁,因為這是對的,李酌一生的名聲至此,證據再多都不夠,總會有人為他站出來,質疑事情的真偽、質疑這是不是一場為了革除舊黨的弄權之術。

    李酌又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麽嗎?”

    董靈鷲終於抬頭,看著這張充滿慈愛、溫潤祥和的臉:“為什麽……世伯,您不是跟我們從同一個時候過來的嗎?”

    冰冷的落棋聲停了。

    李酌道:“你是說,那個財政貧乏、民生凋敝的時候麽。”

    時值此刻,董靈鷲仍是從他的神情中看不出絲毫憤怒、或者懊悔。

    李酌道:“有些人就是共苦可以,同甘卻難。老臣如是,先帝也如是。我也以為我珍惜自己的一世賢名,可那時候是無處可貪、無利可圖,淒風苦雨地過了一段艱難歲月,熬過先帝在位的十幾年,我才知道,原來隻要我動動手指,就有這麽多的金銀流泄進我手中,”

    董靈鷲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道:“我以為您會知道、會明白……”

    “我明白。”李酌道,“可有些人的清高品格,是培養出來的。有些人則是被逼出來的。臣在朝時,隻要稍稍享用富貴,就會被禦史私下議論,稍稍放縱私欲,就會被學生登門進諫,我是被架在那個位置上的,是被捧著、要求著站得那麽高的。”

    董靈鷲摩挲著發冷的棋子,一言不發。

    李酌又笑道:“如果有得選,老臣希望跟先聖人一樣,在熙寧故年時便病死,尚可保全一生清名。”

    而不是讓他意識到自己其實沒有那麽偉大的事實。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董靈鷲低聲吟了句詩,隻覺得萬分荒唐。

    李酌道:“太後娘娘。”

    他突然恭謹,抬手向董靈鷲行禮,而後道:“老臣最後隻有一願相請。請娘娘處死臣之前,讓一概罪狀、證據、供詞,交由皇帝整理。”

    董靈鷲道:“他沒有能力救你。”

    “自然,”李酌望著她道,“可太後娘娘想一輩子護他在羽翼之下嗎?讓陛下也睜眼看看吧,看看天底下究竟有多少偽善的小人,看看人的立場有多麽複雜,什麽是為家、什麽又是為國,什麽隻是為了他自己。”

    李酌當了孟誠的老師,自然知曉新帝的心性如何。

    董靈鷲怔了一下。

    “人的品質如何,不能以區區‘好壞”來定義。”李酌笑嗬嗬地看著她,“你沒有教會陛下的事情,讓我這個失職的老師,最後來盡盡心吧。”

    董靈鷲心情極複雜地歎了口氣,道:“實際賬本在世伯的府中嗎?”

    “已經焚毀了。”他道,“其實在做此事之後,我就日夜懸心,唯恐它被揭露,為此不惜做下種種殘酷布置,但後悔,是天底下最不值錢的東西。”

    因為無論再怎麽懊悔,當他發現憑借自己的身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那批軍餉截下,偷梁換柱、中飽私囊的時候,他麵對那個龐大的數字心動了,也那麽做了。

    就算他做對了九百九十九件事,這最後的一件,就足以滿盤皆輸。

    “這世上的真君子沒有那麽多,”他指了指董靈鷲,“檀娘你、和你父親,都算是真君子。剩下的人……連先帝都有過虛偽的時候。”

    或許是死之將至,李酌竟然縱情提起往事。

    “當年那些屬國進獻的珍珠,被淑妃縫製成了彩衣……其實檀娘你也喜歡吧?那樣勻稱、潤澤的一斛珠,京城的高門貴婦,有誰不喜歡?隻是先帝知道你深明大義,所以沒有考慮過給你。”

    董靈鷲道:“我已經不喜歡了。”

    這話說得不知道是那件彩衣,還是他口中的先帝。

    這隻是很多塵封舊事中,最不值得一提的一件。

    李酌真心實意地說:“你為後時,是全天下的表率。如今……”

    他的目光忽然穿過董靈鷲的肩膀,望向她身後的鄭玉衡,視線在這位鄭太醫的臉上停留了片刻:“要是這孩子能夠照顧你,那也很好。他當是你這殿中最名貴的一件愛物。”

    比起董靈鷲所想的“愛物”二字,李酌的形容似乎更偏近於“物”。他跟所有朝臣一樣,以為鄭太醫是太後為了緬懷先帝,尋到的一件寶貴之物。

    再珍貴的紀念品,也隻是物品而已。睹物思人,不外如是。

    董靈鷲卻輕輕蹙眉。

    但她沒有表露真心,隻是跟李酌靜靜地下完了這局棋。到了官子之時,李酌僅以一目半之差輸掉棋局,他起身行禮,董靈鷲辭而不受,隻淡淡道:“承讓。”

    李酌的身後,幾名內侍一直守候在他身側,隨時觀察著他的動向。天際泛起一絲微白,四周還隱隱響起麒麟衛碰撞的甲胄聲,在緊緊閉合的殿門之外。

    李酌站起身,辭別他看著長大的女孩,即便這位昔年廊下聽書的好友之女,已在世事的磨練下坐到了這個位置。她站得那麽高,依然為眾生而垂憫低頭。

    他走了出去。

    外麵的光華隻映照出來一息,月色褪盡,稚嫩的朝陽潑進一捧霞光,又隨著內侍閉闔宮門而消散而盡。

    董靈鷲的麵前隻剩下了一局棋。

    她起身,如李酌所言,命人在書案上將一概證據匯集成冊,送到歸元宮,並要求皇帝發布相應的決策詔令,讓聖旨傳進中書門下、六科,乃至整個京華。

    李酌漫長的、桃李芬芳的一生,即將在今日結束。

    從此以後,他的一生隻有真偽君子的這兩種辯題。將會有無數的後人,在青史洪流裏為他廝殺一場,對這個功虧一簣的人生,產生無數地感想、疑竇、和迷思。

    但此時此刻,董靈鷲都不想再管了。

    她遣散眾人,坐在正殿的座椅上,甚至沒有洗漱更衣的力氣。她的手撐住額頭,閉上眼,想要在紛亂的思緒中找到一點安寧。

    安寧的氣息靠近了。

    一道溫柔的力量覆蓋在她的身畔。

    董靈鷲睜開眼,見到小鄭太醫的手貼了過來。

    “哀家不是說,你們都下去嗎?”她輕輕道。

    “也包括臣嗎?”鄭玉衡拉住她垂下的那隻手,用手心承托著她纖弱的指。“娘娘不會趕我走的。”

    董靈鷲心想,真是個恃寵而驕的人。

    她盯著鄭玉衡的臉,說實在的,她一開始都沒有意識到玉衡跟孟臻有一點兒像,她隻是喜歡那股清風惠暢的氣息、那樣純澈的目光。在她心中,一個為了她拋棄家世、與父親宗族決裂的人,比起跟先帝那點兒消弭散盡的火星子,要熱烈上不知道多少倍。

    鄭玉衡任由她的凝視。

    忽然之間,董靈鷲抓住了他的手,然後將他拉進了懷中,環住了鄭玉衡的腰身。

    她發髻上未拆的珠冠、步搖,發出細碎的碰撞聲,熾熱而綿長的呼吸掃向他的脖頸,帶著如蘭的馥鬱。

    董靈鷲抵著他的肩膀,將他清瘦結實的身軀抱得很緊。

    鄭玉衡被她抱住,幾乎來不及反抗,他根本沒想起來反抗這回事,就感覺到她起身壓迫過來,將他抵在桌案上,後腰貼在書案上層疊的案卷之間。

    董靈鷲的手鬆了一分,按在書案的邊緣,另一邊卻抬起,寬闊的廣袖從她手腕上下滑,露出一截白皙細膩的皓腕。

    她的手沒有太大的力氣,那麽輕盈、纖細,然而卻屈指抬起他的下頷,指腹摩挲著鄭玉衡流暢的下頷線。

    董靈鷲注視著他。

    這樣強烈地、直接地注視著他。鄭玉衡幾乎要為此感到窒息。

    她捧過對方的臉,低聲道:“看我。”

    鄭玉衡不敢看她,一直壓著視線,睫羽微抖。聽到這句話後,才緩慢地抬起眼,見到她眼眸中洶湧和深沉的欲。

    鄭玉衡又想後退,可是已經退無可退,甚至碰到了最角落的一摞奏折,沉悶地墜在地上。

    董靈鷲道:“不許叫,珠簾外還有宮人。”

    說是屏退眾人,但其實慈寧宮的宮侍都不會離開太遠,以便於太後娘娘能隨時傳喚。

    鄭玉衡失了分寸,緊張地在薄唇上咬了一道淺淺的齒痕。他的眼眶有些紅了,耳根滾熱發燙。好半晌才支吾著、低低應道:“臣……臣遵旨……”

    董靈鷲將吻覆蓋在他的齒痕上。

    太香了。

    鄭玉衡從未感覺到慈寧宮有這麽濃重的熏香。

    就如同他第一次靠近太後時,那股洶湧而至、令人猝不及防的香氣,像是一瞬間灌入神魂、灌入腦海,像是一隻手捏住了他的脊骨,將他的命運掌握在手中。

    他青澀地接納,將她疲憊又暴躁的破壞欲全盤接收,沒有一絲抗拒。直到舌尖麻木,連唇角都泛起一絲淺淺的腥甜血氣。

    董靈鷲突然停頓,抬指掃過他的唇角,說:“咬破了。”

    鄭玉衡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墨眸裏濕潤明亮,視線從她身上一掃而落,這次是說什麽都不敢再看她了。

    董靈鷲摸了摸那磕破的傷口,喚道:“玉衡。”

    “臣、臣在……”

    “你怕痛嗎?”

    鄭玉衡愣了一下,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隨即,他感覺到對方在刻意地摩挲這塊細微的傷痕,讓它充血、泛紅,滲出淺淺的血珠。

    他“嘶”了一聲,咬了下齒根,聲音壓得很低,可還是在抖:“太後娘娘……”

    她立即收斂,仿佛那些肆意張狂的破壞欲隻出現了一刹那,像是煙花般轉瞬即逝。

    董靈鷲問:“你怕我了嗎?”

    “……沒有。”鄭玉衡回答,“臣沒有、沒有怕您。”

    董靈鷲忍不住笑了笑,她拭去他唇畔的血跡,很輕柔地吹了吹傷口,然後溫柔地將他抱在懷裏,闔眸低聲道:“好孩子……你為什麽總是送上門來。”

    作者有話說:

    小鄭:全朝堂都以為我是先帝的替身,連我也這麽覺得。

    太後:?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出自白居易的《放言五首·其三》,意思是周公攝政輔佐年幼的成王時,管叔散布謠言說他要篡位。周公畏懼流言,隱居不問政事,後來成王發現流言是假的,迎他回朝,平定叛亂。王莽在篡位之前裝得畢恭畢敬、收買人心,最後殺平帝篡位自立。假如他們早早就死去,一生的真偽有誰能夠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