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希色      更新:2022-07-21 16:03      字數:10723
  第32章

    應煦:!!

    應煦頓時臉紅得像個熟透的大番茄:“遲先生!!”

    三個感歎號, 表達他強烈的控訴。

    於是,遲晏的微信電話來了。

    應煦不想接的,但是手機吵個不停。

    “遲先生真是的……”太過分了!

    小聲嘟囔一句, 好似抱怨,應煦的手卻誠實地按下了接聽鍵。

    “喂, 小煦?”

    男人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來,有些失真, 卻依舊動聽, 像在應煦的心上又放了一把野火, 燒得荒草燎原。他心口燙燙的,腦子也燙燙的,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便兀自沉默。

    等不到回應,遲晏開始猜測:“你生氣了?”

    確實生氣。

    應煦心裏腹誹, 眼裏卻閃著光。

    他不吭聲,任由沉默繼續發酵。

    手機那頭送來一陣低笑, 笑得應煦的耳朵酥酥麻麻:“小朋友就是氣性大。你放我鴿子, 還不準我逗你一下?”

    原來,遲先生隻是逗他。

    應煦鬆了口氣,又被一股沒由來的失落淹沒。

    “小煦?”

    不等應煦沉浸在失落的螺殼裏,遲晏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攪得他心煩意亂。

    “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麽?”

    遲晏的聲音仿佛歎息,如羽毛般搔在他的耳畔,他的心上:“不過沒關係,我睡得淺, 你想和我說話的時候再給我發消息, 我能聽見。”

    應煦:“……”

    遲先生果然是被他吵醒的吧?難怪消息回複得那麽及時。他說他睡眠淺, 是夜夜都睡不好麽?還是因為擔心他?應煦的眼睫毛顫了顫,像風中飛不安穩的蝴蝶。他的臉頰因為這番浮想再次發燙,正魂不守舍呢,忽然聽見遲晏那頭傳來金屬碰撞的聲音。

    “怎麽了,遲先生?”

    他一開口,就暴露了他的關心。

    “唔,沒什麽。”

    說著沒什麽,卻有幾聲喘息從電話那頭傳來,忽輕忽重,好像在應煦的心裏按著鋼琴鍵。那按鍵的手指幹淨又修長,指節分明,像精雕細琢的玉石。當它出現在應煦的心上,應煦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手的主人的名字,遲晏。

    遲晏。舌尖向上,輕輕彈在上顎,便如清風從嘴裏吐出。

    遲晏。他想直呼他的名字。

    不是遲先生,而是遲晏。

    然而,話說出口,卻仍是藏著怯懦的模樣:“遲先生,你在做什麽?我聽見聲音了。”

    固執,還要刨根問底。

    “小煦,你真是,”遲晏終於回應了他,聲音裏滿是莫可奈何的笑意,“我要去趟洗手間,剛剛在拉輪椅。”

    拉輪椅?

    應煦腦袋空白了片刻,便抓住重點:“沒有人陪著你麽?”

    “本來應該有的。”

    遲晏的聲音由遠及近,他應該是把落在別處的手機又拿了起來。應煦聽見輪椅轉動的聲音,伴著他狀似漫不經心的回複:“有個小朋友答應了陪我,結果爽約了。”

    應煦:“……”

    應煦的心情頓時變得複雜,既覺得曖昧,又覺得慚愧。

    “你可以找護士小姐姐幫忙……”

    遲晏不予考慮:“男女有別,還是不方便。”

    應煦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麽,卻被遲晏搶了個先:“先到這裏吧,小煦。你再睡一會兒,有什麽想說的等你睡醒了都可以跟我說。”

    明明還是個病號,卻總為他操心。

    應煦有些感動,又有些心疼。

    遲晏要他掛斷電話,是為了讓他再補一會兒覺,也是為了藏住自己的狼狽吧?

    他剛發現自己站不起來的時候,也是這樣,用最溫柔的態度拒絕他……

    好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住了心髒,應煦先是感覺呼吸困難,緊接著便泛起陣陣抽絲般的麻痛酸癢。先前的那些計較,那些糾結,都在此刻煙消雲散。應煦隻想好好回應遲晏,然而不等他再說些什麽,遲晏已經掐斷電話,隻留給他一句:“做個好夢。”

    春天的夜晚浸透了清冷的涼意。

    應煦一點兒也不困,他覺得自己頭腦清醒得很。

    他要去見他。

    躺在自家床上愧疚,於事無補。他要去赴這場約定,現在,馬上。

    應煦迅速從床上爬起來,換上厚實的衣服。老小區的隔音效果差,應煦家的大門又重,哪怕他放輕動作,還是發出了震天的響聲。隔壁的男人在睡夢中發出一聲怒罵:“神經啊!”不知誰家養的狗也跟著叫起來。

    嗚嗚汪汪,在靜謐的夜裏,是最嘈雜的聲音。

    應煦卻聽不見。

    他隻聽到心裏有個聲音催促著。

    “快一點,再快一點!遲先生在等你!”

    不,

    其實不是遲晏在等他,是他等著遲晏需要他。

    應煦像隻壘巢的燕子,小心謹慎地做好泥窩,藏住自己的壞心眼。

    遲晏在他心裏的分量越來越足。

    所以他也希望自己能在遲晏心中舉足輕重……

    夜風嗚咽著不肯離去,在街道上盤旋,吹紅了應煦的臉。層層疊疊的黑紗被黎明揭開,萬事萬物在晨曦的微光中露出模糊的麵容。將到六點鍾的時候,天亮了。

    遲晏坐在床上,無聊地翻看著一本閑書。書不算好看,但他耐得住性子,沒一會兒就讀了小半本。當清晨第一縷陽光貿貿然闖入病房,他放下書,拿起手機看了眼時間。時間還早,但也不早。他神色平和,嘴角卻噙著淺笑,像在期待著什麽。

    來了,

    “遲先生,早上好!”

    仿佛春風吹進了冰雪的世界。天色還沒大亮,遲晏已經感受到了煦日的溫暖。

    “小煦?”他麵露訝色,疑惑地問,“你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

    應煦放慢了腳步,任室內的暖風拂去身上的寒意,這才在遲晏的麵前坐下:“不是遲先生讓我來的?”

    遲晏的眼底掠過一抹短促的笑意,卻皺眉:“你遲些過來也沒關係……”

    “可是我會擔心遲先生啊。”

    應煦湊近了些,好讓遲晏看清自己認真的神色。他可從來不是默默付出的性格,他生來愛計較,會討好,要他多付出一點點,他就要喊大喇叭讓人聽見。

    他爸媽向來最吃不得他這招,放在遲晏的身上同樣奏效。

    隻見遲晏臉上漾開淡笑,好看得不行。

    “冷不冷?”

    應煦搖搖頭:“我坐地鐵來的,不冷。”

    “有個東西給你。”說著,遲晏彎下腰,拉開床頭櫃的抽屜。

    應煦好奇,探頭過去:“是什麽東西?”他一下子湊得太近,溫熱的呼吸撲在遲晏的側臉。眼前屬於另一個人的麵孔驟然放大,應煦愣了愣,反應過來,不著痕跡地後撤,撤到不自然地挺腰,又扭了扭,好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

    遲晏把東西取出來,一回頭就看到應煦像個小學生似的端端正正坐著,好像在等老師派發紅果子。

    還真是……

    時而謹慎機靈,時而遲鈍笨拙。

    “來,收好。”

    “紅包?”

    應煦張大眼睛,看著遲晏手裏塞得鼓鼓囊囊的東西。

    “嗯,是給你的獎勵。”

    遲晏的態度太過自然,以至於應煦完全沒想到什麽錢財交易,隻是迷惑:“獎勵?”

    “你這麽積極來探望我,不該給你獎勵麽?”

    遲晏揚眉看他,語氣裏帶著親近的意味。

    應煦便不好再拒絕了,他大大方方收下,笑容燦爛:“謝謝遲先生,下次我也給你「頒獎」!”他對遲先生的好,遲先生都記著,遲先生對他的好,他又何曾忘記?收了這份禮物也沒關係,他可以回禮。

    應煦信誓旦旦,換來遲晏一笑:“嗯,我很期待。”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遲晏問了應煦的課表,得知他上午的課排在十點以後,便留他一塊兒吃早餐。應煦自然不會推辭。他在遲晏這兒蹭了幾頓吃的,感覺舌頭都被養刁了!

    喂飽了五髒廟,應煦坐在陪床上,愜意地晃了晃腿,發出一聲喟歎:“灌湯包真是太好吃了!”

    遲晏的目光落在他不安分的兩條腿上,眼底流瀉出點點笑意。

    應煦若有所覺,恢複了規規矩矩的坐姿,岔開話題:“咦,李助理呢?”他說著左顧右盼,演技十分自然。

    遲晏笑意更深:“他出去接個電話。”

    這一次,李政清還算懂事。

    “哦。”

    沒話找話的對話到此結束。

    遲晏忽然道:“說說你吧,昨晚發生了什麽?”

    應煦頓了頓,不知從何說起。

    遲晏有著一雙能看穿人心的眼睛,麵對應煦的遲疑,他搖了搖頭:“能讓我們小煦這麽沉默,看來事情不小啊。”

    說話間,他突然伸手,趁應煦沒防備,在他頭頂揉了揉。不等應煦抗議,便又收手:“你主意多,一點困難應該難不住你,但如果真有擺不平的事,不要逞強,隻管告訴我。你既然喊了我一聲哥哥,我總該替你撐腰。”

    應煦抬眸望去,望進遲晏深邃的眼眸。

    那雙眼睛裏滿載著溫柔與包容。

    在小明麵前,他尚能故作堅強,被遲晏注視著,他卻在一個呼吸間丟盔棄甲。

    ……

    “所以,你決定認回你的父母了?”

    聽完應煦的敘述,遲晏輕聲詢問。

    “嗯……”應煦有些猶豫,又立馬堅定態度,“是的。”

    “雖然做了決定,但還有所顧慮?”

    應煦:!!

    應煦開始懷疑遲晏是不是有異能。

    他的異能一定是讀心術!

    遲晏喜歡他瞪大眼睛的模樣,像隻受驚的貓。他真誠地說:“你這麽好,他們一定會喜歡你。”

    會麽?

    應煦低頭去看自己的腳尖,他是個好強的人,卻不是一個很有自信的人。生活的打擊不給他自信膨脹的機會,他已經習慣了努力生活,用並不輕鬆的方式去獲取別人輕鬆能夠擁有的東西。

    遲先生卻說「你這麽好」。

    在遲先生眼裏,他真的很好麽?

    應煦的眼睛仿佛會說話,遲晏看懂了他的心思,屈起手指朝他額頭敲去。

    “怎麽,不相信我的眼光?”

    話音甫落,他的手指關節落下,敲在了應煦的手背上。

    在他微愕的時候,應煦把椅子後拉,抵住牆腳:“遲先生,我不是小孩子了!”

    一會兒摸頭,一會兒敲腦袋的,是能對他這個成熟的大人做的舉動麽?!

    遲晏對此回以低笑:“又不是隻有對待小孩才能這樣。”

    應煦沒跟他繼續這個話題,他摸出手機一看:“快九點半了!”他開始急起來了。

    遲晏說:“沒事,讓李政清送你。”

    這時候,李助理便及時出現了。

    “應先生,請。”

    他似乎對他更恭敬了。

    應煦有些不自在,走了幾步忽然回眸,告訴遲晏:“遲先生,我今晚就不過來了……”

    遲晏頷首,能夠猜到他的安排:“坦然麵對自己的心,你今晚會交好運。”

    他用溫和又堅定的目光給應煦注入了一劑強心劑,又衝他眨了眨左眼,一個略顯孩子氣的動作:“畢竟,你才收了我的獎勵。”

    紅包。

    紅紅火火,鎮邪壓祟。

    為的就是把好運送給他的小朋友。

    對此,應煦重重點頭。

    “嗯!”

    ……

    應煦跟奶茶店老板請了個假,晚上沒去上班。

    華燈初上的時候,他去了一家家常菜館,赴應秋實夫婦的約。

    說是家常菜館,那就是家常菜館的規模,店子不大不小,位置也比較僻靜。放眼望去,幾張做舊的木桌椅整齊地擺放著,桌麵擦得幹幹淨淨,不見一絲油光。應秋實夫婦訂了一個包間,應煦報上包間號碼,服務員熱情地領他過去。

    “小煦你來了。”

    應煦甫一進門,就被戚美菱的笑容晃花了眼,一隻柔軟的手將他牽住:“來,坐媽媽旁邊。”

    她無疑是敏銳的,在應煦的電話裏她已經接收到了足夠多的信號,她終於能夠坦然站在「媽媽」這個身份上,對她的孩子表示親近了。於是她沒再顧慮其他。培養母子關係總要有一方主動些,她不介意是她,也覺得理應是她。

    應煦抬眸看她一眼,手指微動,沒有掙開。

    在這一點上,他們其實是很相像的。

    有什麽想要的,就會主動爭取。

    戚美菱把應煦按在中間,應秋實坐在他的左側,她自己則坐在右側。

    服務員遞上菜單,被應秋實放在他的眼前:“點你喜歡的,趁這個機會讓我們了解一下你的口味。”他說話的語氣十分沉穩,是那種如山般穩重的父親形象。戚美菱則像水,溫柔笑著,將他浸潤:“媽媽會記下來,以後常做你喜歡的菜。我的手藝很好哦。”

    這就是一家人聚餐該有的樣子。不用去多豪奢的餐廳,吃多昂貴的食物,在小小一個包間裏,點一些家常飯菜,緊緊挨坐在一起,互相夾菜,隨意聊天,足夠溫馨,也足令應煦懷念。

    往後的日子,他依舊會懷念,懷念他逝去的養父母,但他也會珍惜,珍惜對他很好很好的爸爸媽媽。應煦握著點單用的鉛筆,眼裏泛起點點晶瑩的淚花。他若有所覺,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已然換上一副笑模樣:“嗯。爸爸媽媽喜歡吃什麽呢?既然是一家人吃飯,不用特地照顧我的。”

    這是他第一次稱呼他們「爸爸媽媽」,並不像他以為的那樣難以啟齒。

    因為他們已經教給他一家人相處時該有的溫馨自然。他們在努力地接納他,他也該主動走向他們了。

    冥冥之中,應煦似乎聽見了遲晏的聲音,溫柔且堅定地告訴他:

    “坦然麵對自己的心,你今晚會交好運。”

    因為遲先生的鼓勵,他擁有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無論今後會變成怎樣,此時此刻,他隻聽從心的指引。

    對於應煦突然改變稱呼這件事,應秋實和戚美菱不是沒有動容,卻用最自然的態度掩蓋過去,好像他們一家合該這樣相處。

    “你爸爸他呀,就愛吃酸甜口。”戚美菱笑著,揭了丈夫的老底,然後挨近應煦,在菜單上輕虛虛一指:“糖醋小排你愛吃麽?”

    一股淡淡的芳香從戚美菱身上傳來,很好聞。應煦沒有排斥她的親近,在菜單上打了勾:“那就糖醋小排吧。”他也饞這個。

    又問戚美菱:“媽媽你呢?”

    戚美菱給他報了自己喜歡的菜式。不同於應秋實,她愛吃辣,這一點兒不像海城本地人的口味。應煦倒是和她喜好相似,又點了兩道辣菜,倒顯得那道糖醋小排很是孤獨。

    戚美菱把菜單遞回給服務員,衝應秋實一揚眉,顯露出幾分揶揄:“兒子的口味像我,以後在飯桌上我可不陪你吃酸的甜的了。”

    應秋實好脾氣地說:“偶爾嚐嚐也很開胃,小煦說不定也很喜歡呢?”

    應煦點了點頭。

    一頓飯吃得三人盡歡。應秋實夫婦沒在飯桌上向應煦索要答案,應煦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戚美菱便直接問了:“小煦,你打算什麽時候搬回家住呢?”

    應煦愣了愣,他來之前並沒有考慮過搬家的問題。

    應秋實卻把他的反應誤解成了遲疑,及時表態說:“沒錯,你先搬回家裏,回頭好好籌辦一場宴會,讓世叔世伯們都認識認識你。”

    這是要給他辦認親宴,讓他堂堂正正做應家少爺的意思。

    對於他的情緒,應秋實和戚美菱可以說是方方麵麵考慮到位了。

    但是應星河呢?

    說是「複原」,他能看到媽媽的笑容,聽到爸爸的承諾,等待應星河的卻隻有父母死亡的消息,幾萬塊錢的債務和一套對他來說完全陌生的老房子……

    同一時間,應星河正在應家老宅收拾行李。他和應煦同歲,也是大三在讀,修的是金融專業,從大二就開始接手家族企業的各項工作,常常學校公司兩點一線,所以不常回老宅來。老宅裏年輕的女仆無不愛他的俊美貴氣,穩重優秀,總是翹首盼著他回來一趟,但是誰都沒有料到他這次回來就不再是「星河少爺」了。

    怎麽可能呢?

    星河少爺怎麽可能不是先生和太太的孩子?

    年輕的女仆沒辦法接受天之驕子墜入凡間,年長的女仆更覺得無法理解,畢竟她們是看著應星河長大的!

    但那又怎樣?

    她們隻是仆人,主人的事情輪不到她們插手,就連議論,她們也沒這個資格。應宅的嚴格管理和她們自身的職業素養讓她們選擇緘默,隻是在忙碌手頭的活兒時總有些心不在焉,不時往樓上瞥去一眼。

    藺無雙恰在這時出現,踩著一雙恨天高,扭著窈窕的腰肢尖聲詢問:“聽說星河回來了?”

    客廳裏負責灑掃的仆人不敢怠慢她,連忙回話:“是的,二太太。”

    藺無雙瞥她一眼,又問:“他回來幹什麽?”言語間沒有一點兒對親人的關切。

    “這……”仆人有些猶豫。

    藺無雙紅唇輕吐:“說。”

    “星河少爺跟梁管家說,說他是回來拿東西的。”

    藺無雙一聽這話,可不高興了:“拿東西?他能有什麽東西落在這裏?”

    主人家的事情,仆人原本不想多說,說多了就變成她嘴碎了。可是藺無雙咄咄逼人,她要是不好好回答,惹惱了這位二太太,一樣沒她的好果子吃。藺無雙就立在她的麵前,眼神如刀地剜著她,她根本無暇細想,便直接說出自己的猜測:“星河少爺應該是想搬出去,給真少爺騰出房間。”

    「真少爺」三個字一出口,應星河就成了贗品。

    饒是他再優秀,再能幹,他也隻是個贗品,不是應家真正的血脈。

    藺無雙被這三個字取悅了,勾起的紅唇像一道深淵裂隙,緩緩張開:“這不是胡鬧麽?大哥和嫂子對他那麽好,他現在說走就走,還要回家帶走他的東西,這不是傷他們的心麽!”

    她控訴著應星河,一副為兄嫂著想的樣子:“不行,可不能讓他走了。要是回頭找不見人,大哥和嫂子該擔心壞了!就算不是親人,哪怕是養隻貓兒養隻狗兒,二十多年總歸是有感情的!”

    她這話說得刺耳,高跟鞋砸在地板上的聲音也刺耳,一下一下,往鋪著絨毯的樓梯砸去。

    仆人低眉順目送她離開,等她走遠了,才長舒一口氣,繼續擦拭客廳裏的沙發。

    不一會兒,嘈雜的聲音從二樓響起,漸漸近了,往下,出現在樓梯口。

    “哎,哎,星河,你別急著走啊!”

    走得這麽急,要是錯過了那一家三口和和睦睦的場景,該是多大的遺憾啊!

    藺無雙存心看應星河熱鬧,倒是對他表現出了難得的熱情,極力勸說:“大哥和嫂子還沒回來,你不等等他們,好好跟他們告個別?畢竟二十一年的養恩呢,你雖然不是我們應家的孩子,但就是養狗也該認主了,哪怕大哥和嫂子不認你了,你也不能一聲不吭,說走就走啊!”

    高跟鞋「咯噔咯噔」地響,伴著她尖酸刻薄的挖苦,聽得應星河皺起濃眉。他一手提著一個大行李箱,另一手搭著剛剛收拾行李時脫下的風衣外套,肩寬臂長,器宇軒昂的一個人,怎麽都不像是藺無雙嘴裏的「敗犬」。

    聽藺無雙喋喋不休地念了這麽久,他始終沒有反應,隻是眉頭越皺越緊。他不是擅長言談的性格,也無意與藺無雙爭執。他原本計劃好了中午回老宅來取東西,好把自己的回憶帶走,也不至於膈應到那位真少爺,沒料到學校出了點突發情況將他絆住,耽誤了他的時間。

    天色漸晚,他不能再耽誤了。聽應先生和應夫人的安排,今天可能要帶那位真少爺回家,他們好不容易修複了親緣關係,他不願做他們的阻礙。各歸其位,是應先生和應夫人的想法,也是他的想法。他沒有任何怨懟,也不會貪戀別人的人生。

    藺無雙還在繼續念叨,應星河權當沒有聽見。她作勢要攔他,卻不及他身高腿長,長腿一跨便避開了她。她這會兒真有些著惱了,怒罵道:“應星河,你站住!真是給你臉了,敢這麽無視我。你要走就走,隻是今天走得灑脫,明天可別哭著回來!”

    藺無雙穿著漂亮的旗袍,燙著大氣的卷發,戴著瑩潤的珍珠,但她發起怒來,便把那些偽裝出來的雍容華貴悉數撕破,袒露出她的尖酸和潑辣來。

    應星河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正要推門,眼前的大門先一步開了。天色已暗,應宅外的夜燈悉數點亮,像銀河裏璀璨的星星。星漢燦爛,照出一個背光的身影,陌生的聲音響在他的耳畔,清亮明朗像三四月的太陽:“你要走?為什麽要走?”

    應星河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應煦。

    他雖然沒見過他,卻在第一時間想起了他的名字。

    他真的和應夫人很像,眉眼裏又有兩分像應先生,看到他那張臉,沒人會懷疑他不是應先生和應夫人的兒子。但是他又不像他們,氣質不像。他就像他自己,和煦溫暖,讓人一看就喜歡。

    “星河,你……唉。”

    戚美菱神情複雜地站在應煦身旁,她望著應星河,麵露不忍,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化作長長一聲歎息。應秋實攬住她的肩膀,用一種安撫的姿態將她擁在懷裏,看了應星河一眼便匆匆移開視線:“要去哪兒?我讓司機送你。”

    不是,送什麽送?

    應煦看向應星河:“你不住這裏?”

    應星河攥緊了提箱,稍稍用力:“嗯,我現在就走。”

    藺無雙以為應煦這是示威呢,頓時來了勁兒:“星河啊,你怎麽這麽拗,眼看著天都黑了,老宅偏僻,這麽急著走幹嘛?反正二十一年都住了,也不差多住幾天嘛!”

    這話說得紮人,藺無雙是算準了戚美菱和應秋實不能在真兒子麵前護著假兒子,她就是要看應星河灰頭土臉的樣子。就算那對夫婦沒忍住護上幾句她也不虧,正好看一出狗咬狗的好戲。

    應煦卻不惱,隻用一雙明亮的眼睛打量她:“媽,這位是?”

    戚美菱沒忍住脾氣,聲音有些冷:“你二嬸。”

    “哦,二嬸好。”

    藺無雙換上笑臉,正想跟他套個近乎,就見他把目光投向應星河:“應星河,你看咱二嬸多關心你,就衝她的這番挽留,你可得在這老宅多住個幾十年,等她老了,腿腳不利索了,還能幫襯一下她。”

    “應煦,你,”

    藺無雙哪裏聽不出他在嘲諷自己?登時氣歪了鼻子。

    應煦不理睬她,看向他媽:“媽,我這麽孝順二嬸,您覺得我做得對麽?”

    笑死,搞這麽低級的挑撥離間,以為他會上當?

    敢擠兌應凱同先生和張翠芬女士的親兒子,他第一個不同意!

    戚美菱可太欣賞應煦這火爆脾氣了,見藺無雙還要說些什麽,她先一步蓋棺定論:“看把你二嬸高興的,你啊,就不要自我懷疑了。”

    藺無雙:??

    藺無雙覺得她才是呢,她才是要自我懷疑了!

    應煦卻懶得看她,又望向應星河:“初次見麵,我叫應煦。”

    應星河微微蹙眉,凝視著他:“應星河。”他氣質沉冷,看人時有股令人不敢逼視的肅殺。

    應煦卻覺得親切,他細細打量應星河的麵容,露出一絲懷念的神色:“你長得很像爸媽,我是說,我的養父養母。”

    應星河的眼底漾起了微波:“聽說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應先生和應夫人把所有情況都調查得清清楚楚,他們沒有瞞他。

    所以他在知道自己不是應家親生子的同時,還得到了親生父母已經亡故的消息。

    有一句俗話說:“子欲養而親不待。”

    他從沒想過,這樣的悲哀會發生在他的身上。

    應煦看不得應星河的落寞,這讓他也止不住的鼻子發酸。他深覺今天來應宅是來錯了,搞得氣氛這麽難過;又覺得自己沒有來錯,他來得正是時候,應星河才不至於和他爸媽錯過,最後成為彼此的遺憾。

    “我們一定要在這外麵說麽?”

    應煦吸了吸鼻子,伸長脖子望向應星河的身後,應宅的大客廳溫暖又明淨。

    應秋實會意,提議道:“我們先進去。”

    “是啊。”戚美菱表示讚成,並吩咐侍候在旁的仆人,“泡壺香茶,再拿些水果過來。”

    然後挽住應煦:“小煦,我們進去。”

    應煦點了點頭。從應星河身旁經過的時候,他突然頓足,緩緩抬眸:“走了,哥。”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夠在場所有人驚住。各色目光投向應煦,被明亮的夜燈一照,熠熠生光,反而讓人看不分明。

    應煦仍望著應星河。

    “聽爸媽說,你比我早出生兩分鍾。就兩分鍾。”他不服氣地皺了皺鼻子,但還是說,“唉,算了。恭喜你啦,你有弟弟了。”

    弟弟?

    應星河心中一動,隻覺得這個詞語既陌生又親切,將他心底那個漏風的洞堵得嚴嚴實實的。

    一行人進了客廳,一股茶香緊隨而來。藺無雙遠遠綴在後邊,雙手環在胸前,審視著應煦。她男人又出去鬼混去了,女兒說身體不適,不肯跟她一起做惡人。他們遺憾地錯過了這場大戲,自然不會像她這個唯一的旁觀者這樣,看得清楚,看得分明。

    這個真少爺,並不簡單啊。

    她在沙發上坐下,垂下刷得濃密纖長的睫毛,陷入沉思。

    客廳裏,依舊是應煦的主場。

    他告訴應秋實,告訴戚美菱,他並不介意應星河留下,也不懼憚他分走他們的愛。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個體,應秋實和戚美菱愛應星河,並不意味著不愛他,他們愛應星河多一點,也不意味著愛他就會少一點。感情是要經營的,他相信自己,也相信他們,既然認了親,就會彼此珍惜。

    他又告訴應星河,就像他舍不得應秋實,戚美菱,他也舍不得把應凱同和張翠芬完完全全讓給他。而且不談愛與不愛,他們被養父母養育長大,就承擔了一份責任。應凱同和張翠芬養大了他,所以他們的債務理應由他償還。至於應星河,

    應煦理所當然道:“他們是我爸媽沒錯,但也是你的養父養母。哥你最有擔當了,應該不會拋下我們這兩老一幼吧?”

    什麽「兩老一幼」,他當自己隻有三歲半麽?

    “你啊……”戚美菱忍俊不禁,在他腦門上輕輕一戳,看似惱怒,心卻終於鬆快下來。她看了那麽多小說電視劇,一直怕這孩子介意星河。

    所以才堅持「複原」,沒想到他竟然接納了養子,倒是他們心思狹隘了。

    不必說戚美菱,饒是應星河那樣性格堅定的人,也忍不住動容。他想了想,決定直麵自己的真實想法。

    “應煦……”

    應煦瞪著眼睛看他。

    應星河猶豫片刻,改了稱呼:“弟弟,謝謝你。我想留下。”

    這會兒換應煦不自在了。

    他低咳一聲:“叫我小煦就好。”

    應星河看他微微低頭,頭頂的發旋也跟著低下去,突然發現這個弟弟不僅很暖,還很乖。他當然要順著他:“好的,弟弟。”

    應煦耳尖都紅了:“……”

    他也不想耳朵發燒,但是他叫他弟弟欸!

    應星河看著應煦紅紅的耳朵,更覺得可愛。他克製地收回目光,望向應秋實夫婦鄭重道:“爸媽,我不會辜負您二位的栽培,等我大學畢業,我就入職應氏,做弟弟的左膀右臂,幫他壯大應氏家業!”

    應煦聽了這話,突然愣住。

    “幫我壯大家業?”

    藺無雙也在此刻坐直了身子,她冷颼颼地看著應星河,像是一條盯住獵物的毒蛇。她就知道這家夥心懷鬼胎,原來這半天是以退為進,裝出一副要走的模樣,等著別人挽留他,再借機說自己要繼續留在應氏集團,他就是一隻時刻準備噬主的餓狼,貪婪地張大了嘴巴!

    可恨她這個真侄子是個十足的大蠢材,是她先前看走眼了!沒想到他這麽短視,隻顧著討好他爸他媽。現在倒好,引狼入室,回頭家產變成應星河的,看他往哪兒哭!

    藺無雙隻是這麽一想,就覺得心裏像是養了一窩螞蟻,抓得她又痛又癢。但要說應煦是個蠢的,他們又聰明到哪裏去?這個蠢材是他們找回來的。現在倒好,非但沒能趕走那個如狼似虎的應星河,還找來這麽一個蠢材分薄家產!

    藺無雙攥緊拳頭,無法接受事情往完全失控的方向走。她加入話題,挑撥離間:“星河啊,你這樣不太好吧?我知道你是想替應氏出一份力,也是真心想輔佐小煦,但你到底不是我們應家的孩子,你萬事衝在前頭,落在外人的眼裏會怎麽看,怎麽想呢?你越能幹,他們越覺得小煦沒能力!這樣對小煦不好。”

    應煦聽了這話,更覺得頭疼。

    不是,他就是來認個親,怎麽那麽大個家業說著說著就給他安排上?!有錢當然是好事,可他一個學表演拿什麽管理公司?

    應煦想了想,還是先看向家裏的掌權人:“爸,我學的是表演專業。”

    戚美菱聽了,主動替他排憂解難:“你要是想轉專業,媽給你想辦法!”

    應煦木著張臉:“可我就想當演員。”

    藺無雙覺得他可真沒出息,嘴上卻笑說:“當演員也挺好的,以後給咱們集團的產品做代言人,多好!”

    應秋實瞥她一眼,見她笑得花枝亂顫,沒有做聲。

    戚美菱倒是真心實意為他著想:“那就做演員。你爸辛苦大半輩子掙這麽多錢,不就是為了我們母子不受錢財權勢的委屈?以後不想打理公司就請個職業經理人,總有專業的人才能做好這個。眼下還不用著急,你爸還能幹個十幾二十年!”

    這話既是說給應煦聽的,也是說給藺無雙聽的。

    藺無雙又氣不順了,可恨孤立無援,隻能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陰陽怪氣:“看你爸媽多疼你,小煦,你以後可得爭氣呀。”

    她這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然而不等應煦回擊,應星河便先行開口:“爸媽,我有一陣沒回老宅,老宅換二嬸當家了?”

    藺無雙的笑容僵在嘴角,尷尬道:“你這孩子,瞎說什麽呢。”

    應星河理了理衣袖,他從不犯人,但也不懼犯人,何況是為了維護弟弟?他的眼底有了一絲鋒芒,語氣沉沉:“爭不爭氣,他都是我應星河的弟弟,有我們一家疼著寵著。二嬸有空不如多關心關心應盈,聽說她今晚不太舒服,我們的家事就不耽誤二嬸了。”

    藺無雙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好像第一天認識他似的。應煦卻在心裏給他點了個大大的讚:酷啊,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