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希色      更新:2022-07-21 16:03      字數:10017
  第31章

    應煦作為當事人都不免錯愕。

    “應夫人……”

    望著與他麵容相似的女人, 應煦隻覺得心口像被亂麻填滿,那麻草使勁長啊長的,塞住了他的喉嚨口, 堵得他說不出話。

    就算是替他解圍,也不必說這麽離譜的話吧?

    應二伯母也覺得離譜, 饒是被保鏢扣著,受懾於戚美菱的氣場, 還是沒忍住放聲大笑:“你真是病得不輕!這是我的侄兒, 我也算是從小看著他長大, 他就算化成灰我也認識他。你腦子沒壞吧,在這兒亂認什麽親戚!”

    戚美菱聽了她的話,怒意更盛:“你既然認他是你侄兒,又是看著他長大的,為什麽行事不留餘地, 說話這麽難聽!”

    應煦沒料到她怒氣勃發,卻沒有一句是替自己爭辯, 反而一直為他叫屈。他以為自己並不在意應二伯母的作為,他早就認清了這些涼薄的親戚, 但在應夫人為他控訴的時候,他還是覺得鼻子一酸,心裏難受得厲害。

    原來,在爸媽死後, 還有人願意張開翅膀保護他……

    遲先生是這樣,應夫人也是這樣。

    應煦更覺得自己不能忍讓,他必須表明自己的態度:“二伯母,作為晚輩, 我理應讓你三分。可你現在影響奶茶店的生意不說, 還出口辱罵應夫人, 她要是讓保鏢把你丟出去,我也不好多說什麽。”

    不是,什麽丟出去?

    人家未必有這個打算,她的好侄子倒是給人出主意了!

    應二伯母懵了片刻,奮力掙紮,同時怒罵出聲:“什麽丟出去?我看你們敢!我這把老骨頭了,丟得不好摔了傷了,我讓你們負責到底!”

    應博也在一旁附和,一時間奶茶店又熱鬧起來。

    戚美菱聽應煦並不在乎這母子倆,已然沒了顧慮,哪裏會在意他們是什麽反應?語氣一揚,朝幾個保鏢吩咐道:

    “汙言穢語,髒人耳朵,把她丟出去!”

    幾個保鏢得了指令自然不會含糊,不一會兒殺豬似的嘶吼便被拽出了門,緊跟著是一聲「唉喲」,應二伯母摔了個屁股墩兒,賴在奶茶店門口放聲大哭起來。

    “蒼天啊,為什麽這麽對我們母子!應煦你個喪良心的,你欠錢不還就算了,你還攛掇別人把我們往外攆,我這把老骨頭都要摔散了!”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應博整個兒看傻眼了,如今回過神來,才往奶茶店外衝。等他衝了出去,見他媽還坐在地上捶胸頓足,路人打量她就罷了,連他也變成了動物園在逃的猴子,任人觀賞,頓覺尷尬至極,一張黑臉臊得通紅。

    應二伯母可顧不上他的心情,扯著嗓子幹嚎,嚎得像山歌似的:“我真是命苦啊,嫁雞嫁狗,嫁給這麽個見天補貼侄子的老東西,辛辛苦苦大半輩子,到頭來還是要把一個錢掰成兩個用,要個債還要被欺負!”

    應煦聽她顛倒黑白,隻覺得可笑。

    他這個二伯母素來強勢,應二伯掙的錢都抓在她的手裏。當初應二伯要給他家借錢,她是一萬個不同意,後來還是應二伯硬氣,跟她大吵一架,又保證了不會短少家裏的開支,她才捏著鼻子答應。

    十萬塊是不少,但應二伯家還不至於為這一筆開支而變得拮據,應二伯母捶胸頓足時露出的那枚玉鐲就是她新添的飾品,在衣著打扮上她也從不虧待自己,雖然身材癡肥,穿的倒是千把塊的品牌折扣服裝。

    戚美菱是連聽都懶得聽,她看向保鏢隊長,微蹙柳眉:“讓她閉嘴。”

    保鏢隊長應聲出去,不過片刻,外麵的嚎哭聲止住了。

    應煦不免好奇,不知保鏢隊長和那母子倆說了什麽,他往玻璃門外看去,隻見應二伯母一個激靈從地上滾起來,拉著應博便如過街老鼠似的逃開了……

    奶茶店裏重歸清靜,應煦終於分出心思去看戚美菱。

    “謝謝您,應夫人。”

    戚美菱一雙妙目望著他,眼裏的情緒複雜難明:“我們之間何必說一個謝字,我……”

    應煦也被她眼底複雜的情緒感染,心變得沉甸甸的。他深吸一口氣,打斷她的話:“您太客氣了,應夫人。該謝的必須要謝,我爸媽從小就教育我,要懂得感恩。”

    他說這話時,分明看到戚美菱眼波微顫,種種複雜的情緒都變成了點點淚光,她似乎要哭了。

    應煦不想看她哭。

    但他又能說些什麽呢?

    理智在此刻熬成了漿糊,應煦聽見自己說話了,那聲音卻嚶嚶嗡嗡,教他聽不真切:“隻是那種話還是別說了,我媽含辛茹苦將我養大,她才去世一年,聽您那麽一說,總讓我忍不住想起她。”

    說這話時,應煦的手指顫抖,眼睫顫抖,心也在顫抖。他和爸爸媽媽生活了二十多年,他能不清楚自己的爸媽是誰麽?就算應夫人和他再像,她怎麽可能是他的母親?他的媽媽已經去世了,他一步一步把她送進陵園,他還能不清楚麽?

    ,他已經沒有爸爸和媽媽了。

    想到這裏,應煦心頭大慟。淚水積蓄在他的眼眶裏,不安分地往外冒,他忍了又忍,才忍住沒哭。

    這時,一隻溫暖的手落在他的肩上,壓下他浮動的情緒。戚美菱把聲音放柔,語氣裏滿是疼惜。

    “傻孩子,你認回我們,隻會有更多人疼你。我們並不是要割裂你的過去,但你看著我,你真的不會感到疑惑麽?我們母子長得這麽相像。再說了,你見過哪家認親還能認錯人的?”

    電視裏就有。

    有很多。

    再說了,既然認親不會認錯人,當初怎麽會把他弄丟?

    應煦想要這麽說,卻驚覺自己走進了戚美菱的思路裏。他猛然清醒,覺得自己得先想想清楚:“應夫人,請您不要再說了,我現在腦子很亂。您說這些肯定有您的依據,但是這種事,我需要冷靜下來再慢慢思考。”

    他那佯裝理智的假麵根本無法維持,說著說著尾音便開始顫抖,所謂的理智也在瞬息崩裂,碎成了一片一片。

    “我從小在我爸媽身邊長大,我的爸爸是應凱同,我的媽媽是張翠芬,我們在一個戶口本上。從小到大我填了那麽多個表表冊冊,我的爸爸一直是應凱同,媽媽是張翠芬,怎麽會變呢……”

    怎麽會變呢?

    多年的認知在此刻搖搖欲墜,應煦不能接受。他那番喃喃自語與其說是跟戚美菱說話,倒不如說是講給自己聽。

    戚美菱聞言心疼壞了,要把應煦攬入懷中,卻被應秋實按住了肩膀。

    “美菱。”應秋實的聲音沉沉的,撫在戚美菱的心上,又用深邃的眼眸凝視應煦,“小煦,這事不急。你先冷靜下來,理清思緒。等你願意聽的時候,我們會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你聽。”

    男人的眼眸深沉悠遠,像最遼闊的天空。

    被那雙眼睛看著,應煦的心不自覺便安定下來。

    正在這時,奶茶店門口的風鈴又一次響起。應煦循聲望去,看到一個個身材彪悍的黑衣保鏢手提香甜的小蛋糕擠進店門。

    應秋實衝他們示意,讓他們把小蛋糕送給奶茶店裏的客人,又給了保鏢隊長一個眼神,隻聽保鏢隊長揚聲說道:“剛才打擾各位,實在過意不去,送上一份薄禮聊表歉意,還請各位收下!”

    在座的客人有的欣然笑納,有的毅然拒絕。

    “這事明顯是那個做長輩的找茬,怎麽能讓你們給歉禮?”

    “是啊,我常來這兒喝奶茶,這個小哥脾氣很好,人又熱情,要不是那個伯母故意為難他,他才不會和人結怨呢!”

    顧客們議論紛紛,等到一塊蛋糕下肚,無不站在應煦這邊。

    其實應煦並不需要這些陌生人給他站隊,是是非非,很多時候不足與人外道,外人也看不清,他不在意。但是店長未必這麽覺得,他要是影響到店裏的生意,隻怕這份工作難保得住。

    應秋實的做法既照顧了他的感情,又照顧了他的處境,麵麵俱到,怎麽能讓他不感激?

    但也隻能是感激。

    應煦望住應秋實,猶豫片刻,才道:“謝謝你,應先生……讓你破費了。”

    店裏坐著十多個客人,送出十多個小蛋糕,怎麽也是小兩百塊了。應煦心裏的糾結被撥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名為「肉疼」的情緒。

    應秋實卻誤會了他的表情,他搖了搖頭,低頭摸出一枚名片,又抽出一支鋼筆。「唰唰」的紙筆摩擦聲響起,在應煦的注視下,一張留有應秋實私人電話的名片被遞到了他的麵前。

    “小煦,我們等你的電話。”

    應煦愣愣接過名片,等應秋實一行人離開,他才反應過來。

    “小煦?小煦!你還好麽?”

    小明的眼裏流露出關切的神色。

    應煦捏了捏鼻梁,掩住眼底的疲憊,他把那張名片妥善收好,抬眸去看牆上的掛鍾,時針已悄然走向十點。好極了,距離下班又近了一步,這真是個好消息。

    “我覺得我現在好極了!”他告訴小明,“還有一個小時就下班了,我感覺自己幹勁十足,能用最熱情的姿態迎接下班!”

    不愧是他。

    永遠不知疲憊的打工人!

    小明見他笑容燦爛,反而繃起了臉:“要不你先下班吧?十點多了,零稀幾個客人我能應付。”

    應煦不肯:“這話你說給我聽聽就算了,可別讓店長聽見,不然回頭不是裁員就是減工資。”在這方麵,他經驗十足。

    他仍在故作輕鬆。

    小明便順著他的話說:“你以為便宜是這麽好占的?我這是看在那塊小蛋糕的份上,勉強照顧照顧你,”話說完這裏,他突然收住。

    小蛋糕的買主是應煦不願承認的那對夫婦,他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看著小明露出懊喪的神色,應煦的目光閃了閃。他還沒有脆弱到要別人來照顧他的情緒,遂玩笑道:“我明白的,小明,還人情從來不是一件容易事。這樣吧,我也不難為你,你把蛋糕給我,我呢,也不用你替我頂班,我們就算扯平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小明先是解釋,話說到一半才察覺不對,把應煦撈到身下狠狠壓著,咬牙切齒,“你小子套路我呢,我不幫你你就得上到十一點,你不謝謝我就算了,還讓我把蛋糕給你?!”

    應煦被他按著,反倒笑出聲來。他的笑聲爽朗,眼底卻攢聚著淡淡的霧靄:“我沒別的意思,小明你別誤會!我就是想要那塊蛋糕,十來塊錢呢,現在轉賣出去還來得及!”

    回應他的,是小明一句笑罵:“滾你,這麽晚了,沒人買了!”

    時鍾很快跑到了十一點整,應煦把圍裙一摘,飛快收拾好奶茶店的衛生,和小明道別,往家的方向走去。

    春天的夜風仍是涼的,吹得應煦的臉頰飛起一片淡紅,他縮了縮脖子,突然留意到什麽,停住腳步。在他回頭的那一刻,一輛汽車拐向了隔壁街,整條街道清清冷冷的,看不到一個人影。

    應煦抿唇,嘴角抿住絲絲涼意。

    那樣價格昂貴的汽車,海城的街道上不是沒有,但他今晚看到了兩次。

    一次是剛才。

    還有一次,是在奶茶店對麵,一家雜貨鋪的門口。

    雜貨鋪啊。

    什麽時候,雜貨鋪的顧客也能開這樣的豪車了?

    應煦搖了搖頭,不願再想,他繼續往前走去。

    一步。

    戚美菱維護他的字字句句,響徹在他耳邊。

    兩步。

    應秋實深邃的眼眸,包容了他所有的壞情緒。

    三步。

    他仿佛看到了戚美菱含淚的眼眸。

    四步。

    他攥緊了手裏的名片。

    他從來不是一個喜歡糾結的人,既然心懷疑慮,徘徊不定,不妨主動了解,破除迷障。

    應煦收緊了拳頭,那張貼了塑膜的名片被他捏出一條深深的折痕,他驟然轉身,大步向街道拐角處走去。風依舊吹著,越吹越熱烈,也越吹越清涼,風站在應煦的反方向,卻阻擋不住他越來越快的腳步。

    街道拐角處,造價不菲的小轎車停在那裏。

    應煦上前,輕敲了敲車窗。

    車窗降了下去,果然如應煦所料,車裏坐著的正是應秋實和戚美菱。見他主動找來,應秋實沒有露出一絲驚訝,戚美菱的眼中倒是迸發出激動的神采。

    望著那兩張陌生又熟悉的麵孔,應煦笑了起來。

    他們大概是不放心他一個人走夜路。

    要是這樣,倒也不必委屈這輛好車,這麽慢吞吞地跟著他的十一路公交。

    正好他也存著一些疑慮,不想等過明天。

    “應先生,應夫人,不介意送我回家吧?”

    回應他的,是車門打開的聲音。

    在應家夫婦的豪車上,應煦聽了一個因為護士的工作疏忽,導致兩家孩子交換的故事。

    二十四年前,人到中年的應秋實,戚美菱夫婦終於盼來了一個孩子。應秋實對這個期待已久的孩子格外珍視,對妻子更是疼到眼珠子裏去了。

    然而戚美菱到了孕後期,因為身子的笨重,四肢的腫大,脾氣漸漸變得古怪。她常常莫名其妙地生氣,氣到肚子疼了,便抱著肚子裏的孩子吧嗒吧嗒掉眼淚。

    應秋實谘詢了心理醫生,得知她這是懷孕引起了抑鬱,對她更加小心。所以才會經不住她的請求,在醫生給的待產期之前,帶她去隔壁綿城的仙女峰散心。

    綿城仙女峰……

    聽到這裏,應煦眸光微閃。

    他家就是從綿城搬來的,原先住在仙女峰山腳下。

    仙女峰是綿城的著名景點,那裏空氣清新,風景優美。隻是和所有的景點一樣,它在旅遊方麵的設施十分齊全,在其他公共設施方麵卻要遜色許多。當戚美菱提前發動,迎來生產前的陣痛時,應秋實已然亂了手腳,隻能就近把她送去了距離仙女峰不遠處的綿城第五醫院。

    那天很不巧,另有一戶姓應的人家在醫院待產,兩個媽媽幾乎同時生下孩子。那時候的綿城第五醫院管理十分混亂,兩個護士匆匆抱著孩子去做清洗,在檢測數據的時候竟不小心弄混了孩子,便這麽稀裏糊塗地調換了兩個孩子的人生。

    “在得知你的身份以後,我們派人去綿城第五醫院做了調查,才知道事情的始末。”戚美菱說到這裏,聲音有些顫抖,她忍了又忍,才忍住泣音,輕聲說,“對不起,小煦,都怪媽媽不好,把你弄丟了二十一年……”

    “這怎麽能怪您?”應煦的手緩緩抬起,虛虛碰在戚美菱的肩上,然後往下,落到實處。他在這位可憐的母親的肩上拍了拍,聊以安慰,“我們誰都不想這樣的事情發生。”

    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

    戚美菱似乎想說什麽,被應煦搶了個先:“另外一個孩子呢?”他猶豫片刻,喊不出「媽媽」,也喊不出「應夫人」,隻能避開戚美菱的目光,低頭去看自己的手指。

    “另外那個孩子,他現在怎麽樣?”

    他很在意這個問題。這在戚美菱的意料之中。她不希望她的孩子以為自己隻是錦上添花,她急切地回答他說:“星河他已經知道情況了,他會搬出應家,我們會讓一切複原。”

    應煦訝異地抬眸,似乎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有錢人不是應該兩個都要?

    怎麽會……

    應秋實似乎看穿了應煦的所思所想,他說:“星河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我們也很讚同他的想法,我們兩家都隻生有一個孩子。

    既然說要複原,我們認回了你,自然不能再奪走星河,讓你養父家無後。小煦,星河的去留你不必掛心。我們之間空白了二十一年,接下來應該是我們一家三口相處的時間。”

    這無疑是最好的處理。

    應煦清楚,他們是在照顧他的情緒,考慮他的處境。

    可是,他們仍然親昵地稱呼那孩子為「星河」,他們當初準備贈予他的名字,現在是那孩子的。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一年,他們有著同樣的想法,同樣的態度,有著表示一家三口的稱呼,我們。這份感情,這份羈絆,也能隨著「複原」被他取代?

    二十一年的空白,二十一年的不同的人生,是說交換就能交換,說複原就能複原?

    應煦深吸一口氣,抬眼往窗外望去。一排排低矮的房子被拋在車後,昏黃的燈光在車玻璃上忽明忽滅。應煦看到了他的家,黑洞洞的窗口輕悄悄地鑲嵌在夜色中。他說:“我到了。”

    他結束了這個話題。

    車子平緩地停了下來。

    應煦下車,在關上車門之前,他對上戚美菱殷切的目光,低聲說:“我想,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再好好想想。等我想好了,我會給你們電話。”

    應煦從不食言。

    是夜,他洗去一身疲憊,臥倒在床的時候,仍然掛心這件事。腦子裏好像熬了一鍋粥,咕咚咕咚地唱著,在熱氣裏翻滾著,他什麽也想不明白。但是他想,冷靜一下總歸沒錯。不止是他,他的親生父母今晚其實都不是很冷靜。

    他們當然可以衝動地認下他。

    然後呢?

    他們所有的問題都要交給生活。

    而生活從來不是一個慈善家。

    應煦又翻了個身,抬起一條手臂擋住了眼睛。眼前按出了一塊塊斑斕的色塊,手臂沉沉的,壓上去的涼意卻緩解了應煦眼角的灼燙。他長舒一口氣,開始嚐試入睡。

    意外的,他疲倦的精神很快拉他進入夢鄉。

    迷迷糊糊中,他隱約想起,他似乎還有什麽事情沒做……

    唔,算了,應該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與此同時。

    銀灰色的卡宴在市中心的大街上駛過,道路兩旁的霓虹燈努力探進車窗,描摹著男人俊美卻陰沉的麵孔。張旻坐在副駕駛上,大氣都不敢出,魏連霄剛剛掛了老魏董興師問罪的電話,此時正氣不順呢,他可不敢往槍口上撞。

    車內靜悄悄的,竟連音樂也無,緊張的氣氛便在無聲中發酵。

    好在漫長的車程順利抵達終點,張旻鬆了口氣:“魏總,景江華庭到了。”他「啪」地一聲解開安全帶,伸手碰觸車門的時候,被魏連霄沉聲喝止。

    “等等。”

    魏連霄坐在車後排,車裏沒開燈,張旻循聲看去,隻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個隱隱綽綽的身影。魏連霄兩隻手搭在腿上,交疊的手指間流溢著燈光,往上能看到他西服挺括的線條,那是一個極不放鬆的坐姿。他的臉藏在暗處看不分明,但是那緊繃的下頜,不見一絲笑意的唇角都透露著他的不快。

    他剛剛把手機鎖屏。

    微信裏沒有應煦的新消息。

    “張旻,我吩咐你的事情你都照做了麽?”

    這興師問罪的語氣讓張旻一個激靈,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匯報:“魏總,您明天的飯局已經安排妥當,給餘先生定做的西服還在製作中,聽設計師的意思……”

    “我沒問你這些。”魏連霄不耐地打斷他,“應煦的親戚有動作了麽?”

    張旻愣了愣,被魏連霄警告的眼神鎖住,才回過神來:“我照您的吩咐聯係了應先生的幾個債主,他的表親這次悉數拒絕了,隻有他二伯母滿口答應,後來聽她回話說是鬧到應先生打工的奶茶店裏去了,鬧得很難看,讓他大丟臉麵。”

    張旻據「實」相告,他怎麽想象得到,應二伯母會為了順利拿到酬勞隱瞞事實?

    魏連霄聽了這話也沒露出滿意的神色,反而皺起了眉:“付她三萬塊錢。”

    “是。”

    沉默片刻,又聽魏連霄說道:“人到中年還學不會與人為善,這可不好。張旻,安排人去偶遇那個女人,讓她吃點教訓。”

    “是。”

    不是,花錢請應二伯母給應先生難堪,然後又花錢請人給應二伯母難堪,這圖什麽?

    張旻不懂,但他知道,魏總的心思不需要他去猜測,他隻要做好分內的事情,拿好應得的薪水就夠了。一個打工人管那麽多幹嘛?他辛苦一年掙的那點錢還不夠買景江華庭一平米呢,有這個時間吃老板的瓜,不如早點回家睡覺,養精蓄銳,明天繼續給老板鞍前馬後。

    車子交給張旻開走,魏連霄上了樓。

    指紋鎖打開的時候,餘逸的聲音隨之響起:“魏連霄,你回來了。”

    他似乎有了變化,會像這樣等待他,迎接他。

    又似乎什麽都沒變。

    他還是叫他「魏連霄」,用他清清冷冷的嗓音,好像他是無足輕重的人,和張旻,和陳傑沒什麽區別,甚至不如他的老師,他的師兄,他對他們的稱呼裏至少貼了一個身份的標簽。

    但他不動神色:“小逸,你怎麽來了,等我很久了?”

    他們沒住一起。

    餘逸說他還沒做好準備。

    但是魏連霄給他錄入了指紋。

    他告訴他,無論什麽時候,隻要他想來,他都會對他表示歡迎。

    餘逸站在門邊看著魏連霄脫鞋,他站得筆直,像一株怒放的雪蓮,始終沒有替男朋友拿一下拖鞋的意思。他向來是這樣,完全不解人意,不擅長討好。魏連霄早就習慣了他的脾氣,彎腰換鞋,聽餘逸說話:“我等了你三個小時三十二分鍾。”

    他像是在陳述事實,又像是在和時間較真。

    魏連霄被他取悅。

    三個小時三十二分鍾。

    這大概算得上他的大獲全勝。

    餘逸很少會等待他,他總是沉浸在顏料鋪陳的世界裏,難以自拔。

    “今天這麽乖?”

    魏連霄語帶笑意,湊上去吻了吻他的臉頰。

    冰冰的,軟軟的。

    “冷不冷?”

    他的聲音裏滿是疼惜。

    餘逸答道:“不冷。”

    他像推搡一隻熱情的大狗,把魏連霄推開一些:“我今天完成了一幅畫,一副我很滿意的畫,你要看麽?”他的語氣依舊冷淡,卻藏著魏連霄能聽得出來的歡欣。

    他的歡欣是為了一幅新畫。

    他會花三個小時三十二分鍾等他,也是為了讓他看畫。

    魏連霄嘴角微揚的笑意一寸一寸僵住,又一寸一寸坍塌,夜風從窗口灌進來,吹散他眼裏的溫情,他攥緊了拳頭,那是發怒的前兆。但他忍住了。他想起上次的不歡而散,最後是餘逸來找他道歉,向來感情淡漠的他,在那一天紅了眼眶。

    他好不容易把他盼回來的。

    他不想看他哭。

    魏連霄的胸膛猛烈起伏幾下,忍住焦躁:“小逸,我今天很累了,我們明天再看畫吧?你先陪我睡一覺,好麽?”他用著商量的語氣,努力把姿態放低,換來的卻是餘逸的拒絕:“老師明天要帶我去采風,師哥說早上八點接我過去,我今晚要回家。”

    他說話總是那樣無情,根本不留餘地。

    魏連霄仿佛被潑了一桶冷水,胸膛裏燃燒的怒火都化成了灰,他連生氣的心力都沒了,隻道:“既然是這樣,你走吧。畫你帶走,我對繪畫欣賞不來。”

    餘逸眨了眨眼睛,去牽他的手:“可我想把它留給你,你會喜歡的。”

    他難得主動示好,魏連霄卻高興不起來。

    他會喜歡?

    不,他不喜歡!

    他永遠也不會喜歡!

    “那就放在這裏吧。”他聽見自己用放柔的聲音說,“時間不早了,你趕緊回家,明天要早起,別耽誤了睡眠。”哪怕心懷芥蒂,他還是忍不住關心他。

    餘逸被他敷衍了過去,他點了點頭,走向玄關,換上鞋子,對魏連霄說了一聲「再見」,便毫不猶豫地關上了門。

    很快,門外傳來電梯開門的聲音。魏連霄閉了閉眼睛,又緩緩睜開,他在餘逸先前所指的地方找到了那幅畫,沒有打開,直接在洗臉台前燒了它。

    火苗竄了起來,黑色的灰燼弄髒了白瓷。

    火光在魏連霄的眼底跳躍,他突然犯了煙癮,借著燙手的火給自己點了支煙。煙吸完,畫也燒完了。他把殘留著餘溫的灰燼收進垃圾桶,隨後嗤笑一聲:“魏連霄,你這算什麽樣子?”

    他垂眸,劃開手機,微信裏滿是合作信息,唯獨少了他期待的消息。

    餘逸不喜歡用微信,他不喜歡社交,不喜歡聊天。

    而應煦,他應該正難受著吧。

    魏連霄暢快地笑了起來,他想,他有什麽好失落的?

    他可是魏連霄。

    隻有他讓別人後悔的。

    對餘逸,他舍不得。但對應煦,他不會心軟!

    “呼,呼,呼呼。”

    應煦從睡夢中驚醒,鬢角已經被汗水浸濕。他張開雙眼,怔忪地望著天花板。天還沒亮,看不出是什麽時間,黑暗裏隻聽得見他漸漸趨於平穩的呼吸。窗簾被他拉得緊緊的,透不進一絲亮光。

    無聲的黑暗中,他緩緩閉上了眼,好像在渴求著重回夢鄉。

    然而,他不能遂願。

    一分鍾。

    兩分鍾。

    三分鍾。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隻讓他更加清醒,這無聲的黑暗也變得更加難捱。

    應煦隻能認輸,他複又張開眼睛,用汗濕的手摸索到臥室的開關,給房間點亮了光明。在開燈的時候,他不慎碰到了床頭的全家福,那是他十八歲那年照的。

    他心中一動,從床上坐起,拿起照片細細地看。

    十八歲,他高中畢業,正是懷揣夢想,展翅欲飛的時候。他明亮的眼睛被框在了相片最中間,左邊是爸爸,右邊是媽媽,一家人溫馨美滿。

    今夜,他夢到了他們。

    他已經好久沒夢到他們了。

    他的手指拂過爸爸爽朗的笑臉,想問問他一向豁達的爸爸,碰到這樣的事情他該怎麽做。

    然而爸爸隻是笑著,他的笑容溫暖而有力量,卻給不了他想要的答案。他又把目光移向媽媽,媽媽是個火爆脾氣,平時打他罵他從不含糊,但在他因為牙疼嚎哭的時候,她也會心疼地陪他哭。

    要是他認了那對夫婦,他們會難過麽?

    不,不會。

    他們都是極明事理的人,也是極重感情的人。

    那要是他們還在,會樂意這段關係複原麽?

    應煦把目光放遠,想得癡了,倏忽一笑。應二伯母總說他掐尖好強愛算計,說他像極了他媽。說得倒也沒錯,按照媽媽的性格,應該是讚成他認回親人的。但不是複原,而是結成沒有血緣的親戚,從此他和那個叫應星河的男孩就有兩個爸爸,兩個媽媽了。

    「咚」一聲悶響。

    應煦把照片扣在懷裏。

    他的臉色難看極了心裏狠狠唾棄自己。

    其實不是媽媽想他認回親人,是他自己想吧?

    他不得不承認他的親生父母展現了足夠多的美好,讓他蠢蠢欲動,心生渴望。

    應煦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坐到有點冷了才披上衣服。他滿腹心事,再睡不著。把照片放回床頭櫃上,又把手機拿起來,隻見亮起的屏幕上顯示著淩晨四點二十八分。百無聊賴地點開手機,沒想到微信消息裏竟有一個小紅點。

    是遲晏。

    應煦瞪大眼睛,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忘了什麽!

    他答應了下班去看遲先生的!他們做了約定,他給遲先生帶去柑橘檸檬水,遲先生給他騰出陪床,然而……被認親的事攪亂了頭腦,他竟然爽了遲先生的約,完全把這事拋在了腦後!

    應煦頓時慌得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他連忙點開遲晏的對話框,顧不得去看遲晏的消息,先打了一段回複解釋自己爽約的事。消息發了出去他才反應過來,現在淩晨四點鍾,他這是擾人清夢呢!

    顧不得懊惱,應煦點擊撤回。

    伴隨「您撤回了一條消息」的係統提醒,同時跳出來的還有遲晏的消息。

    “這個時候就醒了?看來我的晚安祝福沒有奏效。”

    應煦:!!

    遲先生竟然也醒著麽?!

    “早上好,小煦。”

    又一條消息跳出來。

    “現在說「早上好」似乎有些太早,但我希望在新的一天,你能把煩惱清零。”

    應煦頓住。

    遲先生他,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是了,他說應夫人是他的一位長輩。是應夫人請了他做說客麽?

    應煦隻想到這裏就趕緊打住,他不能這麽想,這是看輕了遲先生,也看輕了他的……媽媽。

    “怎麽不說話?我猜錯了?”

    “虧我給你找好了理由,原來你忘記我們的約定,不是因為心情不好?”

    原來是猜的。

    應煦看著對話框裏新跳出來的回複,笑容重新爬上他的眼角眉梢,他抱住手機,正要回複,對話框裏又冒出一個白色的氣泡。

    白底黑字,簡簡單單,又十足撩人。

    “你自己說說吧,該怎麽罰你?我的小、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