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希色      更新:2022-07-21 16:03      字數:10917
  第27章

    應煦與應夫人對上, 也是一怔。

    這世上怎麽會有和他這麽相像的陌生人?

    他看著她,有種說不出的親切。

    沉默在樓道裏蔓延,窗外的鳥鳴卻更響亮, 惹得人心煩意亂。

    “您是應先生的母親麽?”護士小姐的聲音打破了詭異的寂靜,她好心提醒:“應先生的病房在隔壁, 您走錯房間了。”

    跟在應夫人身後的眾人俱是臉色微妙,如果不是他們知道應夫人一向與應先生恩愛, 而且隻有應星河一個兒子, 怕是他們也會誤會眼前的兩人是一對母子。

    “不, 不是。”

    應煦先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否認了護士小姐的猜測。

    隻見麵容優雅美麗的夫人微微晃神,然後笑起來:“我們雖然不是母子,卻很有緣分呢。”

    戚鶴眠也覺得他們有緣:“是啊,姑母, 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覺得他和你長得好像。”

    應夫人好奇:“鶴眠, 你見過這孩子?”

    應煦想起自己和戚鶴眠的見麵, 那可不是什麽愉快的經曆。

    戚鶴眠卻毫無自覺,給應夫人介紹:“沒錯,他是遲晏新認識的小朋友。”

    他說這話時,語調微揚, 帶著點促狹。

    提起遲晏,應煦心又是一揪,他問:“你們是遲先生的親人麽?他現在怎麽樣?我能進去看看他麽?”

    小家夥問題真多。

    戚鶴眠看他滿臉緊張,還挺為遲晏高興的。看來他兄弟交朋友的眼光還不錯, 小朋友很關心他嘛。

    應夫人見他神色緊張, 用眼神安撫他:“你別急, 我們也是來探望遲晏的,他沒什麽大礙。你既然是他朋友,想必他會很歡迎你。”

    應煦聽說遲晏沒事,這才鬆了口氣。

    他又看了看應夫人一行人,好像在問:你們怎麽還不走?擋著他路了。

    應夫人給他讓了讓,見他要走,又突然叫住他。

    “請等一下!”

    她用溫柔的目光注視他,柔聲問道:“我能知道你的名字麽?我看著你總覺得親切。”

    她的態度那樣坦蕩自然,反而讓她身後幾個心思不明的小輩摸不著頭腦,她看起來確實不認識眼前的青年,盡管他們那麽相像。

    應煦沒想到這位夫人也看他親切,可能他們真的很有緣分吧?

    他笑起來,笑容明亮:“我叫應煦,應該的應,和煦的煦。”

    應夫人詫異:“倒和我先生同姓。”

    應煦心裏掛念著遲晏,隻跟她點了點頭,便推門進了病房。

    應夫人看著他的背影,陷入深思。

    “大伯母,我們走麽?”

    應盈上前一步,挽住應夫人的手。

    “嗯,好。”應夫人回神,“我們走吧。”

    醫院裏人來人往,應夫人一行匯入人流,沒有給應煦一個回眸……

    應煦踏入遲晏的病房,病房裏安安靜靜,隻有百合的清香彌散。

    遲晏坐在病床上,循聲望來,神色冷淡。

    “遲先生,你還好麽?”

    應煦嘴裏問著,一邊把遲晏上下打量。在他能看到的地方,隻有額角有一塊皮外傷。

    遲先生看上去還好,又似乎不太好。

    他脫下那身優雅的禮服,換上醫院的病號服,竟顯出與病房的雪牆別無二致的冰冷。

    他的情緒似乎不太好。

    應煦見到他的歡喜褪去幾分,緩緩挨過去,低聲說:“昨晚你要是不送我,就不會出車禍。對不起,遲先生,你還好麽?”

    他像個執拗的發條玩具,發條還沒轉回原位,他就不停發問。

    他想要一個答案。

    要遲晏親口告訴他。

    “我沒事,”遲晏看向他,眼裏凝著暗雲,讓人看不穿他的情緒,“你不必自責,昨晚的車禍不是意外,是針對我的,應該說,是我連累了你。”

    他問應煦:“你沒事吧?”

    應煦搖了搖頭。

    “既然沒事,就出院吧,回家好好休息。”

    應煦問他:“那你呢?”

    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今天的遲先生好像一條暗潮湧動的河流,他用無聲的浪濤推著他往前走,卻又和他保持距離,讓他十分難受。

    是了。

    應煦終於發現了不對。

    遲晏在和他保持距離。

    想明白了這一點,應煦的表情瞬間空白,然後慢慢變得難過。

    他在諶致遠麵前嬉笑怒罵,是因為諶致遠是他多年的朋友,他相信他們的友情;他在魏連霄麵前扮演兩麵人,是因為他們存在雇傭關係,金錢和利益就是他們的聯係。但遲晏是個例外。他們建立了沒有經過時間洗禮,不摻雜任何利益的聯係,那聯係促使他每天給遲晏發消息,也令遲晏回了他一場別開生麵的生日會,它是那樣深厚,又那樣單薄。

    薄如蟬翼。

    在遲晏垂下濃密睫羽的時候,就被捅破了。

    他看不透遲晏的情緒。

    他連爭取修複關係的機會都沒有。

    應煦隻覺得胸口悶得厲害,難受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他像被主人帶去遛彎,結果被丟棄在馬路上的小狗,茫茫然看著麵前的男人,可憐巴巴。

    一聲歎息傳來。

    “看來趕不走你。”

    遲晏的聲音變溫柔了幾分。

    他對他是越來越心軟了,他見不得他難過。

    看著應煦微紅的雙眼,他無奈說:“我讓你先離開,是因為我想去洗手間。”

    “啊?”

    應煦有些不明白這其中的關聯。

    他又不會偷看他上廁所!

    遲晏看出應煦憋著氣,卻權當沒看到:“如果你不走,請幫我個忙吧。”

    應煦沒吭聲。

    遲晏又叫他:“小煦,可以麽?”

    他換了個顯得親昵的稱呼,聲音放軟,應煦的表情果然也跟著軟化。

    遲晏於是笑了。

    小朋友真好哄。

    “說吧,要我幫你什麽忙?”

    應煦軟化了一點,又沒有完全軟化,他沒忘記遲晏先前跟他保持距離的事,他得記仇,說話都別別扭扭。

    遲晏告訴他:“床底下有一把輪椅,你能幫我取出來麽?”

    輪椅?

    應煦的眼眸閃了閃,是擔心的神色。

    不是說沒事麽?怎麽要用輪椅?

    “我剛剛不該說讓你走的,你要是走了,誰能幫我取輪椅呢?”

    遲晏又說了一句軟話,讓應煦丟盔棄甲。

    他吭哧吭哧把輪椅從床底下拉出來,又笨手笨腳把它撐好,才假裝不在乎地問:“你不是沒事麽,要輪椅做什麽?”

    遲晏沒有回答。他把輪椅拉近,拆下靠床那邊的扶手,支著身體爬起來,往輪椅上挪。

    他的動作很狼狽,神色卻很從容。

    應煦從驚愕中回神,想要上前幫忙,被他攔開。

    “我自己可以。”

    他說話時,總是很禮貌地與人對視。

    應煦看到了他眼裏的堅毅。

    看似溫和的人,其實有著鋼鐵般的意誌。

    他很熟練,很快就坐上了輪椅。他的鬢角被汗水浸濕,笑容卻很溫柔:“等我一下吧,我先去趟洗手間。”

    應煦說不出話,嗓子好像被棉花堵住。

    他想明白遲晏為什麽要他走了。

    誰想被人看到自己這麽狼狽的樣子?

    他也想明白遲晏為什麽又不要他走了。

    那是遲晏給他的溫柔。

    遲晏在洗手間呆了很長時間,應煦能夠想象得到他雙腿不便,在洗手間裏該是怎樣的笨拙。他希望自己能夠幫到他,哪怕隻是攙他一把,但他沒有動作,像被定在原地。他不能那麽做。遲晏說了,他自己可以。他應該尊重他,相信他。

    微信裏那個胸襟寬廣,眼界不凡的遲先生被撞倒了。

    應煦認識了全新的遲晏。

    他有弱點,會逞強,鮮活而又富有力量。

    遲晏出來的時候,應煦不在病房。

    沒有應煦的病房空蕩蕩的,隻有風吹窗簾,無聲糾纏。

    遲晏又花費了大力氣從輪椅回到床上,被子裏的暖意已經被春風驅散。遲晏靠在床頭,把被子拉高,被子裏的雙腿涼透了,半天都捂不熱。

    他能感覺到涼。

    他的腿沒有受傷。

    但他站不起來。

    遲晏低頭看著被麵,醫院的被單是純白色的,幹幹淨淨,不染塵埃。

    他卻想起那次車禍,那一地血花;想起屢次出現在他夢裏的護士,還有那蓋著染血白布的他父母的屍骸……

    他以為他從地獄爬出來了。

    原來,他仍然身處地獄。

    「咚咚」。

    敲門聲倏忽響起。

    遲晏恢複了常態:“進來。”

    應煦的腦袋從門外探進來,帶進來春光明媚。他抓著一把水果刀,水果刀沒有套殼,在冷光燈下閃爍著寒光,他的聲音卻是溫暖的:“遲先生,果籃裏的蘋果又大又紅,不吃可惜了。我問護士台借了一把水果刀,我削蘋果給你吃?”

    原來他不是走了,是借刀去了。

    遲晏看著他饞兮兮的表情,愉快又漫上心頭。

    “那就麻煩你了。”

    於是應煦削了蘋果。

    他吃一半。

    遲晏吃了四分之一。

    還剩四分之一留給了他。

    他又剝了香蕉。

    遲晏吃一根。

    他吃三根。

    他吃飽了,打了個嗝兒,眼神仍在應夫人送來的大果籃上流連。

    “在想什麽?”

    應煦不疑有他,把自己的心裏話說了出來:“還有那麽多水果,吃又吃不完,不如賣掉。”

    他話一說完,馬上反應過來:“咳咳,我隻是想想。”

    那是遲晏的果籃,怎麽也輪不到他來處理。

    遲晏卻笑了起來:“你明天再來,這裏會有好多水果籃,到時候你把它們都賣掉,我們五五分成。”

    這也可以?

    應煦瞪大眼睛,好像重新認識了遲晏。

    遲晏繼續逗他:“我不愛吃那些水果,賣了它們能換幾杯柑橘檸檬水也不錯。”

    應煦把這話當真了。

    他想了想,糾結,痛心,但還是老實說道:“要做成這筆買賣不是什麽難事,你提供貨源隻拿五成虧了。這樣吧,你七,我三,我賺點辛苦費就行了。”

    當天應煦沒去上課,他托諶致遠給他請假。諶致遠聽說他出了車禍,吃了一驚,著急忙慌要來看他,被他拒絕了。他呆在遲晏的病房裏,陪遲晏說話,又混到一頓美味的午餐。

    下午,護士小姐找來,應煦順勢提出要出院,他要去辦出院手續了。

    他看向遲晏,笑眯眯的:“遲先生,我明天再來看你,你好好休息。”

    他一直沒問遲晏的病況。

    遲晏不像有病的樣子。

    但他又似乎病很久了。

    應煦有些擔心,但他清楚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

    遲晏不想提的事情,他不會過多去探尋。

    應煦走後不久,李政清來了。

    遲晏的生活事宜都交由他來打點,他在遲晏的病床前站定,匯報情況:“肇事者已被抓到,他供出指使者是遲建彬先生。他收了遲先生一百萬要取您的性命,他的銀行交易記錄裏有來自遲先生手下空殼公司的匯款。”

    遲建彬。

    那是他的堂叔。

    遲晏對於這個調查結果毫不意外,但又全然不信。遲建彬被他拔了牙齒和爪子,他沒膽子做這種事。遲晏略一沉吟,吩咐下去:“把調查結果透露給遲建彬的人。”

    不安分的人交給不安分的人調查就好。

    禍水東引,借力打力是他給的回敬。

    遲晏微微一笑,眉眼溫柔,眼底卻是一片冰涼。

    敢用車禍攻他的心,真有意思。

    “遲總,還有件事。”

    “說。”

    李政清用完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肇事者稱他是被錢財迷了心竅,在生死關頭他後悔了,踩了刹車,他希望能夠得到您的寬恕。”

    遲晏聽完,看了李政清一眼。

    他那深邃的瑞鳳眼裏沒有任何情緒,卻讓李政清流下了冷汗。

    “犯罪者的心路曆程不該說給我聽,你讓他說給警察聽吧。”

    看不出來,遲總還挺遵紀守法。

    李政清心裏苦笑,不敢鬆一口氣。

    他沒忘記業內對遲晏的評價,他剛從輪椅上爬起來執掌遲家的時候,那可是個法、外、狂、徒。他從地獄走來,踏著粘膩的鮮血,就算用溫和寬容偽裝自己,又有誰敢對他放鬆警惕呢?

    “李政清,你跟我多久了?”

    遲晏突然開口,令李政清打了個寒戰。

    “八個月。”

    遲晏低低笑了一聲:“一年都還沒到。”

    李政清感覺自己的心思被徹底看破,他像被猛虎按住的老鼠,戰戰兢兢。

    “遲總……”

    “好好幹,一年提薪,你能拿到吧?”

    李政清捏了捏拳頭,手心一片粘膩,他強裝冷靜,努力把聲音放輕鬆:“我一定不愧對遲總賞識。”

    遲晏又問:“詹姆斯醫生怎麽回複?”

    他這次車禍其實沒有傷到雙腿,卻突然無法再站起來,用治療外傷的方法根本無法療愈他,他需要一位專業的心理醫師。以前他沒有接受詹姆斯的診治,因為那時候的他無法相信任何人。

    但他現在決定接受詹姆斯的治療,因為論利益,他的敵人裏沒有誰能比他給得更多。

    李政清把詹姆斯醫生那邊的情況說了:“詹姆斯先生正在乞力馬紮羅山滑雪,這兩天突降暴雪,他的助理和他失去了聯係,他的助理表示,聯係上詹姆斯先生會馬上給我們回複。”

    見遲晏神色不明,李政清又問:“遲總,您要回老宅還是清苑?我現在去給您辦理出院手續。”

    醫院裏的醫生治不好他,他不必呆在這裏。

    但是,應煦說明天要來看他。

    “等等。”

    遲晏叫住李政清,說:“先不出院,我要再住兩天。”

    李政清:“……”

    有錢人的心思真難懂。

    住醫院很舒服哈。

    遲晏的目光微微移動,看向床頭櫃上的果籃,倏忽想起什麽,又低低笑起來:“李政清,把我住院的消息傳出去。”

    這又是什麽操作?

    李政清想不明白,但他相信,遲總此舉必有深意!

    “是,遲總。”

    李政清出去了。

    遲晏從果籃裏取出一個橙子,放在手裏輕輕把玩。

    他有什麽深意?

    隻是想著小朋友要賣果子,他得給他提供一點貨物。

    那些人在他麵前向來乖得很,應該不會忘記帶禮物。

    與此同時,應家老宅。

    應盈陪應夫人從醫院回來,又同她在花園裏聊了會兒天。應夫人喜愛蒔花弄草,應先生便為她在這座古拙的宅院裏造了個漂亮卻極現代化的玻璃花房,冷時可以隔絕涼風,天暖了打開頂棚,推開活動門,又能享受陽光與清風的溫柔。

    應夫人把花兒照料得很好,春意剛剛爬上枝頭,滿園鮮花已經競相開放。可惜應盈無心賞花,她不時失神,眉心微蹙,顯然在想些什麽。

    應夫人示意侍立在旁的女仆給她續茶。

    濃濃的紅茶香味飄散開來,混著種種花的香,好像某種甜蜜的新酒正在醞釀。

    應夫人說:“我初接觸種花的時候,總以為隻要泥土夠好,花兒就能種得好。當時撒了那麽多種子,最後發芽的沒幾顆。後來我才知道,不同的花兒生活習性是不一樣的,它們需要不同的泥土,不是我的泥土不夠好,隻是不適合。”

    應盈端起茶杯,淺啜一口紅茶。

    她聽明白了,應夫人說她是泥土呢。

    “大伯母,我雖然不懂種花,但我想,這事也不能太絕對。有些花本來很挑泥土,但如果讓它適應環境,它也能生長下去。可見花與泥土未必要天作之合,有時候事在人為,您說對麽?”

    應盈長相是很出挑的,氣質也好,她偏頭看應夫人時,那種受過良好教養的優雅和自信都流露出來,讓她像朵傲然於春風中的花兒。

    她從來不願做泥土,她要做被陽光雨露滋潤,被泥土嗬護的鮮花。

    應夫人蹙眉:“那樣會很辛苦,還充滿了不確定。”

    應盈卻笑了,笑容裏帶著淡淡悵惘:“可我別無選擇。”

    應夫人下午要睡一會兒,應盈沒送她。

    應夫人走後沒多久,應盈她媽便來了。

    藺無雙穿了一件剪裁得體的旗袍,襯得她身材玲瓏有致,她的衣服不是什麽品牌,卻用料極好,光是挽在臂間的披帛就價值不菲,屬名家定製。她燙了一頭卷發,鬆鬆盤著,優雅又慵懶,是世人印象裏的貴婦人該有的樣子。

    她在應盈麵前坐下,纖長的手指搭在一塊兒,擺出極有壓迫感的姿勢:“那個女人和你說了什麽?”

    應盈冷眼看著她媽的做派,腦海裏浮現出一句話,人越沒有什麽,越會裝成他沒有的樣子。她媽就是這樣,明明家底不豐厚,偏要極力炫耀財力;明明在乎得不行,偏要故作從容。

    應盈說:“她勸我知難而退,不要再纏著遲晏。”

    藺無雙聽了,從鼻子裏擠出一個輕蔑的嗤音:“你聽她那假惺惺的話?遲晏又不是他們家的所有物,他家要不起,還要放在櫥窗裏展覽,不準別人去碰?”

    “媽。”應盈打斷她,不讓她再繼續往下說。

    他們一家住在應家老宅,那是仰人鼻息,說話不注意點被應夫人聽到了風聲,她們母女的日子絕對不會好過。

    應盈清醒得很。

    她清楚自己的處境,也清楚自己該怎麽改變當前的處境。

    她攥緊了手指,什麽都沒攥住,信念反而更加堅定。

    藺無雙又問她:“你今天去看遲晏,他的態度如何?”

    “和先前一樣。”應盈不願細說。

    藺無雙看她這樣就來氣:“什麽和先前一樣?那不就是拿你當陌生人?你在媽媽麵前說話都是說一半留一半,要不是昨晚宴會上我親眼看見,我都不敢相信你至今毫無進展!盈盈,我們要想在這個家出頭,必須給你找一門好親事,遲晏是你最好的選擇!有他幫忙,你爸甚至可以,”

    “媽!”

    應盈拔高了音量,提醒藺無雙慎言。

    藺無雙反應過來,勃發的野心被她藏回眼眸深處,她故作優雅地撩起鬢角一縷碎發,別在耳後,把聲音放柔放緩:“是媽媽太心急了,媽媽明白你的心意,我會幫你促成這樁婚事的。”

    應盈不想她媽繼續關注這段「癡戀」,藺無雙每次說起這事總是沒完沒了。

    應盈決定換個話題:“媽,今天我在醫院見到一個長得和大伯母很像的人。”

    藺無雙不以為意:“像就像唄,這世上相像的人太多了。盈盈啊,遲晏那邊你還要……”話說一半,她突然打住,瞪大雙眼向應盈確認:“你說很像,是有多像?”

    應盈告訴她:“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有七分像。是個年輕男人,大約二十來歲。對了,聽他說,遲晏昨天是去給他慶祝生日才會出車禍,他和應星河是同一天出生的。”

    她不需要多加猜測,她給出的這些信息足夠藺無雙浮想聯翩。

    藺無雙對應盈的描述消化片刻,忽然低低笑了起來。她塗了正紅色的口紅,笑得花枝招展,咧開的嘴角好像大地震顫中撕裂的縫隙,裹夾著風暴,要把人卷進去。

    “好,盈盈,你總算給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她支使應盈:“給你爸打電話,讓他今晚別在外麵應酬,早點回來。告訴他,我們找到應星河的弱點了。”

    應秋明接到電話,很快就回來了。

    藺無雙聞到他身上煙酒的氣味,諷刺他:“你今天回來得倒早,不忙公事了?”

    應秋明和她是商業聯姻,利益才是他們的紐帶,感情基本沒有,遂隻是冷冷瞥她一眼:“不是有正事麽?趕緊說。”

    藺無雙氣不打一處來,懶得和他說話,想讓女兒代勞,才發現應盈不知何時已經離開房間。她隻能忍著脾氣,把自己從應盈那兒所得的消息告訴應秋明。

    應秋明聽得眼前一亮:“哦?那個青年叫什麽名字?”

    “應煦。”藺無雙說:“應該的應,和煦的煦。”

    這還是應煦自己在應夫人麵前說的。

    應秋明拊掌笑道:“這真是個好消息,你這回倒沒糊弄我。”

    藺無雙挑高眉頭問他:“你打算怎麽運作?”

    應秋明說:“先弄一份親子鑒定。”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應秋明的眼底迸發出強烈的光,那是急欲掌控一切的野望:“是也要他是,不是也要他是。他最好不是,”他哼笑,語氣裏是玩弄人心的老練,“被找回來的感激哪裏抵得上不想被戳穿假身份的憂懼?”

    人有憂懼,才好控製。

    反正,他要應星河從天上墜下來,淪為最低賤的野種。

    “阿嚏,”

    應煦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尖。車禍沒能撞死他,他總不能窮死,所以打工是必須要打工的,打工人有著鐵一般的意誌!諶致遠給他請了一天假,他辦完出院幹脆沒去學校,徑直去了奶茶店。他和同事調了班,上下午班,到晚上八點鍾。

    換班了。

    他揮手和同事說再見,乘著夜風往家走。

    雖說入了春天,夜裏還是冷。應煦穿得不算單薄,但抵不住夜裏降溫,被吹得一個哆嗦。

    春風中送來烤紅薯的香味,應煦吸了吸鼻子,餓了。

    他看了看賣烤紅薯的推車,決定忍了。

    菜市場一個紅薯才多少錢?烤出來價格要貴一半。

    他告訴自己,應煦,你要真想吃紅薯,菜市場買個回家蒸,一樣好吃!

    應煦很清楚,錢不是省出來的。但最近親戚催債實在催得緊,他心裏的弦也繃得緊緊的。他現在隻想趕緊把債還清,等王導的新劇開拍,他就有望達成目標了。男二號,劇集費怎麽也能拿一小筆,要是能領個盒飯,還有額外紅包拿。不過,校園劇應該不會輕易死人吧……

    應煦想得遠了,忽然一陣冷風當頭拍來,把他拍醒了。

    風吹得道路兩旁的大樹發出哭泣似的「嗚嗚」聲,其間伴著一聲聲呼氣。

    “呼,呼。”

    賣烤紅薯的老人把自己縮得更緊了,她雙手插在口袋裏,一個勁兒跺腳。腳步踢踏的聲音被劣質的大喇叭蓋住,鏽跡斑斑的喇叭還在吱呀亂叫著:“賣烤紅薯咯,又香又糯的烤紅薯!”

    應煦到底走了過去。

    他買了個烤紅薯。

    老人給他出示微信二維碼的時候,他看到老人手指上還在流膿的凍瘡。

    春天已經到了,會漸漸暖起來的。

    應煦付了錢,大聲和老人說:“婆婆,您要不嫌麻煩可以推著車往那邊走,直走,拐個彎,過個紅綠燈,那條街熱鬧得很,視野又開闊,您盡可以找個背風的地方,又暖和還賣得多!”

    他笑容明亮,聲音也響亮。

    那地段他看了好久了,正打算下個節慶去那兒擺攤呢。

    他衝老人告別:“婆婆再見!”

    老人還怔愣著,等他走遠了,才從風聲裏傳出一聲幹啞的「再見」。

    應煦聽見了,步伐變得輕快,一邊走,一邊埋頭對付塑料袋裏的烤紅薯。剛出爐的烤紅薯燙得很,提在手上還好,想吃到嘴裏卻難。應煦有些急,伸手去剝烤得焦灰的紅薯皮,被燙到了,忙抓住一隻耳垂,在白嫩的耳垂上蹭了一撮灰。

    他就這麽跟烤紅薯較著勁,剝兩下,捏一下耳垂,沒一會兒功夫,剝出半截紅薯,還裹在灰皮裏的那半截也不燙了。那紅薯烤得焦香,剝開以後,裏麵的肉卻又軟又嫩,好像結成塊狀的蜜,勾得應煦肚子裏的饞蟲蠢動。

    他三兩下吃完了烤紅薯,饜足地眯起雙眼。

    唔,真香!

    丟垃圾的時候應煦發現了不對。

    他的身後有人跟著他。

    應煦不能確定是不是自己犯了疑心病,他佯裝無事,繼續往前,實際悄悄留意著身後的動靜。他一動,身後那人又跟著動了起來。

    他沒有猜錯,心卻漸漸沉下去。

    他家所在位置較偏,他越往家走,那邊越冷清,到時候歹徒要做點什麽,他很難找到幫手。

    他第一時間想到求助諶致遠,他狀似不經意地加快步子,捧著手機給諶致遠發了一條微信。

    諶致遠沒回。

    應煦的心又沉了一分。

    他拍了拍諶致遠的頭像。

    諶致遠沒有丁點兒反應。

    不妙。

    應煦攏眉,仍不死心。

    他又給諶致遠發短信。

    諶致遠那邊依然沒動靜。

    那人的腳步加快了,噔噔噔,一步一步,踩在應煦心上。應煦有把力氣,他不怕和歹徒肉搏,就怕那人手裏有刀。

    不能硬拚。

    就算肉搏也不保險。

    萬一把人打傷了,問他要醫藥費怎麽辦?

    他自己也是傷不得的,他還得打工呢。

    應煦跺了跺腳,裝模作樣說了聲「好冷啊」,又一次加快腳步。

    他轉而給遲晏發消息。

    打字會耽誤他的速度,他選擇發表情。

    貓貓打滾。

    ,快回,遲先生,快回!

    或許是應煦的催促起了效用,遲晏很快發來消息。

    “晚上好,小煦。”

    他又叫他小煦。應煦顧不得多想,收到遲晏的回應,他安心極了,飛速打字,把自己的處境告訴遲晏。

    遲晏的微信電話馬上來了。

    應煦點擊外放。

    “在哪裏?”

    被電子設備處理過的聲音有些失真,那溫柔的語調卻讓應煦放心。

    “我在回家的路上呢,哥哥。”

    他叫他哥哥。語氣那麽歡快,好像真接到了來自兄長的電話。

    遲晏的心情也好起來,他覺得那聲「哥哥」還挺動聽。

    “需要我來接你麽?”他開始履行兄長的職責。

    應煦連聲拒絕:“不用不用,我還有兩三分鍾就到家了!”

    遲晏說:“那你快點,我在窗戶邊看你,一會兒給你開門。”

    “你可別,今天風大著呢,站窗戶邊多冷啊,我帶了鑰匙。”

    他們明明沒有提前串好詞兒,卻配合得十分默契,用最日常的話語互訴關心,好像真是一對好兄弟。

    如果尾隨的是有歹心的陌生人,聽說他馬上就要到家,家裏有人看著,必然不敢造次。

    應煦心裏有了把握,不料身後的人卻像受了什麽刺激,猛然追了上來。

    應煦沒搞明白這人怎麽不按常理出牌,他第一反應是跑,然而男人比他先了一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好啊應煦,你不還我家的錢,天天過得舒舒服服,還養起野男人了!”男人喘著粗氣,聲音惡狠狠的,竟意外的熟悉。

    應煦一愣,回頭:“應博?”

    應博是他堂哥,他二伯的兒子。

    “是我怎麽樣?見我就跑,你就這麽怕我向你討債?”

    應煦無語:“你是討債來的?你不會叫我?”搞得他還以為自己被變態尾隨了,虛驚一場。

    應博見他不以為然,很是氣不過:“我不叫你你都要溜,何況叫你呢?你還不是拔腿就跑?”

    啊,還挺有道理。

    應煦頭疼:“我不是開溜,但你現在找我,我是真沒錢。我跟你媽說得明明白白,等我有錢我一定不會拖延。”

    “你還?”應博卻是不信的,“大伯要買你家的房子,說給你三四十萬塊,你為什麽不賣?你不給我家還錢就算了,還在家裏養小白臉,你真不要臉!”

    他這一會兒「野男人」,一會兒「小白臉」的,聽得應煦直皺眉。

    “我剛剛是打電話給我朋友,你別說話不幹不淨。”

    “哈,”應博短促地笑了一聲,譏誚地看他,“你這麽說也沒錯,男朋友也是朋友嘛。”

    應煦皺眉:“你簡直不知所謂!”

    他和遲先生演的明明是兄弟劇本!

    “你心虛了?”應博自以為戳中應煦痛腳,更加咄咄逼人。

    “應博,你搞搞清楚,你是催債,不是來搞人身攻擊的。”應煦臉色徹底冷了下來。

    應博嗤笑:“欠錢不還的老賴,你指望我多尊重你?”說白了就是看他不起。

    應煦與他對峙,警告道:“應博,我是欠你家錢,但不代表我會任你羞辱,你再說這種話,我會告訴二伯。”

    應博聽了,譏笑出聲:“應煦,你是小學生麽?還興告家長?哦不,你可厲害著呢,都養野男人了,我怎麽敢小瞧你?”

    應煦聽得大倒胃口,遲先生本意是幫他,他聽不得應博這樣羞辱的話。他猛然使力,掙開應博的手,突然發難把應博摜在地上,一拳頭砸了下去。

    應博起初沒有防備,被應煦揍了以後,他開始揮拳反擊,一拳接著一拳,用盡全力,毫不留情。

    應煦把他死死摁住,吃了他兩記拳頭,就把他的雙手製住。嘴裏有淡淡的鐵鏽味,嘶,出血了。

    他偏頭,用衣領擦了擦嘴角,聲音冷冽。

    “道歉。”

    應博冷笑一聲:“我說事實,道什麽歉!”

    應煦掄起拳頭給他來了兩下。

    “道歉!”

    應博梗著脖子,大聲吼:“我不道歉!有本事你打死我!”

    應煦又揮起拳頭,淩厲的拳風讓應博提前預感到了挨揍的劇痛。

    “對,對不起!”

    他滑跪得比想象中快。

    應煦收手,平緩呼吸。

    他說:“現在不用告訴二伯了。”

    “我已經替他教訓你了。”

    應博氣得要死,見應煦起身,就想在背後玩陰的。

    沒料應煦像後背長了眼睛似的,突然出聲警告:“再招惹我,我不會手下留情。”

    聽他的語氣不鹹不淡,不像會較真,然而應博不敢大意,他真怕自己今天得爬著回家。

    “應煦,你好得很,你今天打了我,你以為我爸不會知道?你看這事一出,我爸是幫你還是幫我!”

    應煦覺得他長這麽張嘴,再挨一頓打也是活該:“那你太不了解你爸了,他幫理,不幫親。”

    說完這話,他自己先笑了。

    遠近親疏,其實他明白得很。

    “再躺一會兒吧,小學生。”

    應煦甩下應博,繼續往前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似乎把所有情緒都踩碎在腳底。

    忽然,男人低沉溫和的聲音響起:“應煦?”

    應煦:“……”

    是了,他忘了掛斷通話。

    沒聽到回音,男人又叫了他一聲:“小煦?”他悄然換了稱呼。

    “嗯,我在。”溫暖是隻蜘蛛,借著男人的聲音噴出蛛絲,絲絲縷縷爬進他的血脈,他的手腳都漸漸暖起來,嗓子也終於解凍。

    “對不起,遲先生,害你被罵了。”

    遲晏極短促笑了一聲:“小學生嘛,行為習慣還要繼續養成,不跟他計較。”

    應博會氣死的。

    應煦想著,沒忍住笑。

    他以為遲晏會說些安慰他的話,他有點抗拒,因為他很不擅長回應別人的安慰。

    然而遲晏沒有繼續那個話題。

    他問:“你現在下班了?”

    “嗯。”

    “那要過來醫院麽?”

    應煦的聲音有些疲倦:“很晚了,遲先生,我明天再去看你。”

    他分明說著拒絕的話,遲晏卻從他的腳步聲,他的呼吸聲,乃至他的心跳聲裏聽出了他真正的想法,他不想孤孤單單一個人,在這個被春風浸透的夜晚。

    “可我希望你今晚過來。”

    遲晏難得說這麽任性的話,卻說得理所當然。

    “哥哥生病了,做弟弟的不來陪護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