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流水線上的天婦羅

  　　此刻天已經亮了，但窗簾還關著。家裏的窗簾不夠遮光，晨光被濾了一層進來，變成了一種黎明時特有的曖昧氣氛。他本是過來捉弄他那個像小熊一樣憨態可掬的小夥伴，可他隻看見了一個酣睡中的性感撩人的女人。

  　　他簡直懷疑自己走錯了時空，看錯了人。她是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就在前兩天，他還覺得她減肥好像也不怎麽成功，並沒有改天換地成為一個紙片人。他隻是覺得她好像有點長大了。以前的她穿著打扮像個大號兒童，現在比較愛打扮。

  　　甚至昨天晚上，她瞪著圓圓的眼睛，氣咻咻地問他“你就不看條件嗎？”時，他還覺得她好像一個生了氣的卡通人。可轉眼她就姿態旖旎如海棠春睡圖。

  　　她那句“你這個顏值打個八折都沒問題”驀然跳了出來。她好像不止一次說過覺得他帥。他們重逢才幾個月，她就甩了上一任又和陳明碩在一起。她其實是風流的吧……

  　　姚望發現他的潛意識一直在試圖羅織論據，證明他應該和莎莎放縱一下。他被自己的猥瑣震驚了。幾個小時前，他還在對莎莎傾訴自己失戀的苦惱，轉眼看見人家睡著了，就起了邪念。這簡直是既褻瀆了莎莎，也“背叛”了陳柔櫻。

  　　在苦悶的留學時光，他有過幾段略有動心就在一起的關係。可結局總是不歡而散。一點火花燃起的美好感覺轉瞬即逝，關係的進展並未加深感情，反而暴露了問題。起初總是甜蜜，每分每秒都美好如三月春光。但沒過多久，談話開始乏味，相處變得無聊，還常充斥著莫名其妙的慪氣，以及被盯著被控製的感覺。

  　　而分手總是很難。他條件太好，對方常會不甘心，軟硬兼施地試圖挽回。而他的心軟總招致幾番糾結，可當斷不斷隻會讓最終的決裂更難堪。

  　　很快女孩子都說他花心又濫情，換女友如走馬燈。他也覺得自己似乎很容易變心和厭倦，暗暗懷疑是遺傳了父親的花心。直到他遇到了陳柔櫻。人生第一次癡戀一個人卻得不到回應，可他卻因此更無法自拔，再看別的女人都如同草芥。原來愛而不得是這樣甜蜜又痛苦，他一邊自憐自艾，一邊自我感動。

  　　以至於此刻，他甚至因為自己這麽快就對別的女人動了心，產生了一種類似於出軌的負罪感。

  　　如果這是一個類似於Catherine那樣關係的女朋友，既然動了心，他就會做進一步的試探。可與譚麗莎多年的交情反而讓他不敢造次。何況莎莎現在有男朋友。如果她不願意，那她以後肯定會疏遠自己。如果她願意，真的為了他與男友分手，他又怕自己幾個月後故態複萌，對她也倦怠了。那就會為了一時的放縱傷了她，還害她失去了一段潛在的姻緣。

  　　他告訴自己這隻是男人偶爾的齷齪念頭。或許應該怪他因為一場單戀空窗了太久，又怪這光線曖昧，適逢荷爾蒙飛散的清晨時光。

  　　他想起譚麗莎之前對他說：我與你男女有別。他還笑她小題大做。

  　　現在他知道她是對的。

  　　他正要往後退一步，譚麗莎醒了，睜眼就看到一個人站在自己麵前，正在盯著她看，嚇得“啊”地一聲叫了出來。看清楚是姚望，才安了心，抱怨道：“你幹嘛啊？嚇死我了。”

  　　她剛睡醒，眼簾微垂，目光散亂，嘴唇微張，口氣帶點熟稔又帶點埋怨。姚望完全不敢再看她，飛快地說了一句“我來叫你起來”，轉身就逃出了書房。

  　　譚麗莎看他轉身就走，心裏納悶。她知道該起了，就站起來，看見自己衣服被壓得皺皺巴巴的，之前Chris和Tiffany聯手打造的慵懶發型徹底成了鳥窩。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剛起床有口氣？所以把姚望熏得落荒而逃？

  　　她訕訕地逃進洗手間，對著鏡子把自己收拾幹淨了，這才又出來。姚望站在廚房的島台那裏，離她遠遠的，說：“我做了咖啡和早餐。你吃點東西我送你去機場吧。”

  　　譚麗莎就走到島台那邊去，有些好奇地說：“你還會做早餐呢？”

  　　姚望說：“就昨天便利店買的，熱了一下。”

  　　他坐在島台的這一端，她的早餐放在島台的另一端。兩個人相隔甚遠，簡直像在談判。譚麗莎又開始多心了：難道我身上真的有味？不應該呀！我也沒怎麽出汗呀。

  　　吃完早餐，她借著收拾行李躲進書房，從化妝包裏拿出迷你裝的香水，偷偷噴了兩下。她平時其實沒有用香水的習慣。這是Tiffany買護膚品時店家送的大牌香水小樣。

  　　去機場的路上，兩人默默無言。車廂狹小，香水味若有所無地飄過來，讓姚望更加心煩意亂。欲望來了就不肯走。他隻希望趕緊把她送到機場，自己回家去冷靜一下。

  　　譚麗莎的手機響了，是陳明碩。她這才想起昨晚答應與他聯係，卻因為在姚望家裏忘了。

  　　她歉意地回了一條語音：“我昨天有事，忘了打電話給你了。我這會兒在去機場的路上，說話不太方便，晚上我打電話給你吧。”

  　　姚望聽見她這語氣，就明白了幾分，問：“陳明碩嗎？”

  　　“對啊。昨晚他好像有事找我，結果我給忘了。”

  　　她是因為跟他在一起而怠慢陳明碩。他略覺尷尬，可又有點說不出來的快意。他說：“你們倆……挺好的啊。”

  　　這句話觸動了譚麗莎的心事。昨晚她同意來姚望家裏時，就意識到了自己對陳明碩實在是沒有培養出什麽感情。她歎了口氣，說：“其實我對他，就沒什麽感覺。”

  　　姚望吃驚地問：“沒感覺？你不是很崇拜他，覺得他哪裏都好嗎？”

  　　“我覺得他很聰明能幹，不代表我對他有感覺啊。能幹的人多了。”

  　　“一點感覺都沒有？”

  　　“也不能說一丁點都沒有。非要硬說，可能偶爾吧，有那麽一丁丁丁點的小感覺。但是，就還沒有我在地鐵上隨便看見一個帥哥的感覺多。所以，四舍五入，約等於沒有。”

  　　“那你為什麽還跟他交往？”

  　　譚麗莎沒好氣地說：“我一個女□□絲，好容易有個條件好的男人追我，我沒見過世麵，受寵若驚，不敢放棄這麽好的機會。可惜天生沒這個命，跟他看個電影我都渾身難受。”

  　　“你一直暗戀的人不是他？我要是早知道……”

  　　他突然住了嘴，可是譚麗莎捕捉到了。她瞪大了眼睛：“你早知道什麽？”

  　　姚望試圖掩飾：“早知道我就多說幾句他的壞話，哈哈哈哈。”

  　　姚望並不擅長撒謊，這個笑話也實在太勉強。譚麗莎的懷疑又被勾起，追問道：“當時陳明碩突然來追我，是不是你跟他說了什麽？”

  　　姚望趕緊抵賴：“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哎呀，到了！”

  　　車子開到了機場附近，下客區不能久留。姚望做殷勤狀，幫譚麗莎拎箱子下了飛機，然後賊頭賊腦地說：“我回去了啊，到了發信息報個平安。”

  　　譚麗莎看著他忙不迭地鑽進車裏逃走了，也有點搞不清到底該不該懷疑他。她也問過陳明碩，但他否認了。或許還是自己多心。

  　　人一旦登上了旅途，時間就變得格外充實。譚麗莎此行主要是去舟山一帶看一些水產海鮮產品。姚望希望做的是不依賴廚子的標準化餐廳，對食材品控的要求非常高。

  　　姚望在美國留學期間，發現有些餐廳的招牌美食，品控穩定到可以放在超市裏的冷櫃裏售賣。比如全美最大的連鎖中餐廳的冷凍炒飯和牛肉炒西藍花，著名的起士蛋糕連鎖餐廳的招牌蛋糕和餐前麵包，龍蝦餐廳的油酥小餅。他還在日本超市買到過吉野家的冷凍包，加熱後還原度非常高，很接近店裏的口感。

  　　這些餐廳並沒有因為在超市售賣自己的拳頭產品而影響門店的收入，甚至反而更擴大了自家產品的影響力。從那時起，姚望就一直在思考中餐標準化的問題。

  　　但姚大有對姚望的餐飲想法一直不太感興趣。他也做餐飲和酒店，但基本上都是炒房地產的思路。姚大有曾經在地產波動時期冒險拿下了很多商鋪和住宅，現在這些房產已經全都翻了七八倍不止。

  　　在姚大有看來，餐廳是典型的服務業，對人的依賴過高，不如地產和電商零售多快好省。開餐廳不如賣食材，經營餐廳不如投資商鋪。

  　　於是父子倆的思路便背道而馳，但後來青姐在公司搞了食堂後，大家的思路開始有了共同點。隨著國內食材電商零售業的發達，他們決定依托公司本來就有的電商優勢，先定製自己未來餐廳所需的半成品食材。

  　　對於譚麗莎來說，這個工作可以說是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她既擅長美食，又已經有了運營電商的充足經驗。陌生是她第一次接觸標準化食材製作。所以此行她安排了很多供貨方，本著長見識的目的，盡量多看看。

  　　她在供貨商的帶領下進入食品加工廠，看著流水線上有條不紊的工作，覺得新奇極了。新鮮捕撈上來的蝦被清洗、分揀、剝殼後變成了蝦仁，然後有的直接冷凍，有的裹上麵衣拿去炸。

  　　親眼看到這種過程，她明白了為何炸雞可以風靡全球。因為炸物需要醃製和捶打之類的過程，機器會比人做得更好。肉類速凍後解凍再炸過，風味損失並不明顯。

  　　她試吃了幾種這樣的半成品食物。流水線做出來的冷凍天婦羅蝦給她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味道中正平和，麵衣香脆可口。當然不如最好的餐廳現做出來的好吃，但實際上比很多品控糟糕的小店做出來的穩定得多。

  　　譚麗莎自己是會做飯的，如果她用心去做一份天婦羅，她可以做得非常好。就像小的時候，她父母可以在家裏完美複刻肯德基，甚至比肯德基做得更好吃。

  　　然而，對於現在對她來說，食物味道上的那一點點差距，比起豐富多彩的工作與生活，已經不是那麽重要。肯德基的炸雞可以風靡全球，並不是它最好吃，而是它邁過了好吃的味覺門檻，又足夠快捷方便。

  　　她仍然熱愛美食，但她的生活中不是隻有美食。她有太多的快樂要去體驗。對於忙碌的她來說，即時可得的八十分味覺快樂，勝過等餐排隊一小時以上才能得到的一百分完美體驗。她甚至已經迅速地想好了這個東西完全可以直接在自家店裏推廣，和烹飪小家電打包售賣。

  　　平時她的工作都是在格子間裏對著電腦琢磨，周圍的同事關係固定，氣氛沉悶。這是她第一次見識到生產環節，仿佛進入了一個廣闊的新世界。她不由自主地詢問，學習，思考，並在心中暗暗做出判斷。

  　　這份熱情傳達給了廠家的接待人員，他們也很自豪地為她答疑解惑。工廠裏陪著她的人裏總有年輕的男性技術員和經理，工廠裏的人自有一種健康的氣息，與每天在辦公室裏坐足八小時以上的白領氣質不同。他們很樂於接待這麽一位有誠意有態度的采購方，何況這還是一位生機勃勃的年輕女士。異性間的欣賞會不由自主地轉化為一種若有若無的殷勤，這是譚麗莎自青春期以後從未體會到的一種感覺。

  　　她在工作中流連忘返，如同進入了五光十色的遊樂園。她徹底忘記了姚望，也忘記了陳明碩。到了晚上回到酒店，她想到自己試吃了一些高熱量食品，應該健身一下。她的酒店是天天推薦的幾家裏的一個，健身房雖然不大，但是設備挑選得很地道。

  　　譚麗莎自從做電商以後，就養成了看什麽都琢磨兩下的習慣。以前她很少出差，偶爾住酒店，並不考慮太多。現在開始注意到這些細節，這樣的思路讓她受到啟發。

  　　這麽好的健身房居然無人問津，隻有她一個人使用。她練得過癮，就拿出手機自拍，這才看到陳明碩發了信息給她。他的晚間問候總是如鬧鍾一般準時，通常也沒什麽正經事，晚些回複也不要緊。

  　　其實這一次，陳明碩其實找她是真的有事，為了他無意中看到的顧峰的行為。他覺得比較理想的是他告訴譚麗莎，再有譚麗莎決定是否將實情告訴Tiffany。那是她的朋友，她應該更知道人家到底想不想做一個知情人。

  　　本來陳明碩是絕對不會多這個嘴。可那天Tiffany友善地帶著圓圓挑玩具的樣子總是浮現在他眼前。也許她真的不知道她未婚夫是那種人。或許他至少應該提醒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