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萬能的麻辣燙
作者:神聖午睡      更新:2022-07-18 15:29      字數:4472
  第2章 萬能的麻辣燙

    譚麗莎走出李澤家所在的胡同時,忐忑又後悔。她怕李澤追上來,但也不希望他連個追的動作也沒有。她本來是個好脾氣的人,不該對這幾句話產生這麽大的反應。怎麽最近總壓不住火?

    心裏亂,北京複雜的交通倒成了優點,可以讓人機械而平靜地行走。譚麗莎穿過胡同,走上大街,上了公交車,又轉乘了地鐵。等到了家,進門就聞見一股麻辣燙味兒。

    這是她的室友兼房東陸霞在做飯。陸霞有句名言:當你不知道吃什麽的時候,就吃麻辣燙。

    在陸霞眼裏,麻辣燙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食物:開水煮過,幹淨衛生。食材豐富,可葷素搭配。製作簡單,食用方便。隻需更換鍋底和醬料,就可以更換口味。煮起來也沒有油煙,減少了廚房清潔工作。

    在製作麻辣燙這件事上,陸霞的態度非常專業。她把超市打折時買來的不同口味的火鍋底料分成小塊——經過數次實驗,她已經精準地掌握了一份麻辣燙所需的分量。同時,她的冰箱裏常備數種利於儲存,適合做麻辣燙的食材:大白菜,凍豆腐,腐竹,鵪鶉蛋,魚丸,海帶。櫥櫃裏有打折時囤積的粉絲,粉條,掛麵,方便麵。再隨意搭配點時令蔬菜,一份色香味俱全的麻辣燙就出鍋了。

    而最專業的環節則是在她開煮之前,永遠會問室友一句“要不要來一份”?這話不是白問的,她的麻辣燙收費。

    陸霞還有個理論,所謂專業的意思,就是你能靠這件事賺錢。所以,雖然陸霞根本不會炒菜,但她已經可以算是個專業廚師了。

    譚麗莎對陸霞這誇張的舉動早就習慣了。陸霞是譚麗莎的學姐,兩人不是同一個係,但分在了同一個宿舍。在學校期間,陸霞就是女生宿舍樓有名的商業大佬。她的床位就像是一個小型的雜貨鋪,儲存著各種女生需要的廉價小零碎。

    那時候陸霞就是個專業廚師,賣方便麵。她在屋子裏偷偷藏了一套野營瓦斯爐,和一個迷你野營用的二手小冰箱,裏麵存著生菜,雞蛋和飲料。她一直對寢室夜間熄燈感到不滿,這使她不能儲存並售賣冰激淩。

    一開始大家都覺得她在搞笑,但是很快,整樓的女生都會在熄燈後訂她的方便麵當夜宵。等麵的功夫,又常會順手買點零碎。

    畢業後,陸霞又創造了一項奇跡: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她硬是沒有為房租付過一分錢。

    頭兩年她一直免費住在學校宿舍裏,靠著譚麗莎這個內線,每天在夜不歸宿的學妹們遺留下的空床上度日。直到有一天,宿管阿姨終於發現陸霞這本科念了六七年還沒有任何畢業的意思,才把她趕了出去。

    從此陸霞就住進了公司。所有的同事都痛恨公司的加班文化,除了陸霞——這讓她可以名正言順地在工位上放了個睡袋,每天吃著加班餐,喝著公司的桶裝水,半夜爬進睡袋睡覺,起床了就開始工作。公司有優惠的健身卡,那就是陸霞的洗澡卡。

    於是她不但生活成本接近於零,還成為了公司的模範員工。老板看著陸霞蓬亂的短發和遮住半張臉的黑框眼鏡,龍心大悅,深表感動,一路給她加薪,年底也給最多的年終獎。

    就這樣,陸霞終於在兩年前成為了北京房東。還是三室一廳的房東。這套三居室還沒有很多新房的一居室麵積大,是標準的老破小。但陸霞看重的是三居室利於分租,老舊小區的物業費低廉。

    而譚麗莎之所以榮幸地成為了首批房客,不僅因為之前的交情,也因為陸霞在首付上差的三萬塊錢,是譚麗莎借給她的。說起來三萬塊錢不多,但很少有人會像譚麗莎這樣毫不猶豫地拿出來。

    陸霞還款的方式也與眾不同。她給了譚麗莎一個價格優惠的房租,然後每個月從欠款裏自動扣除,還一絲不苟地發電子收據。如果譚麗莎要吃麻辣燙,她還給打八折。

    不管生活進行到哪一步,陸霞都會發展出新的省錢秘笈。麻辣燙就是她現階段的省錢秘笈之一。

    此刻,煮著麻辣燙的陸霞習慣性地問譚麗莎:“要不要來一份?”隨即她醒悟過來:“哦對了,今天你應該是吃過了……”

    譚麗莎說:“要。加兩份粉絲。”

    “啊?你沒在李澤家吃飯啊?”陸霞有點詫異,但仍然很專業地說:“好嘞。”

    另一個室友Tiffany過來打招呼:“莎莎,回來啦?”一邊說,一邊就跟著進譚麗莎房間。似乎是有話要說。

    譚麗莎正要問她有什麽事,手機響了。Tiffany隻得識趣地退了出去。

    電話不是李澤,是老板,提醒譚麗莎明天早點到。老板口氣親熱:“莎莎啊,明兒可千萬別晚了。把展位再檢查一遍以後,你親自去門口發一下名片。別讓實習生去。就那個倒黴小趙,上次我讓他發名片,他全給扔垃圾桶了!我算看透了,還得指望你這樣的老員工啊!”

    譚麗莎唯唯諾諾地答應著,心裏氣苦。老板嘴上說實習生不靠譜,可是並不因此辭退他們。說自己靠得住,也不曾給自己升職加薪。

    布展位,發傳單,都是實習生該幹的活。譚麗莎在這個公司已經幹了五年,自問吃苦耐勞,積極敬業,人際關係也不錯。可不知怎的,地位還像是剛畢業的新人。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

    而李澤連一個信息也沒有。從來都隻有她遷就他的情緒。

    憋屈。工作和感情都這麽憋屈。怎麽就混成這樣了呢?

    Tiffany在門口等著譚麗莎打完電話,心裏也亂亂的。又該交房租了。房租是絕對不能拖欠的,否則陸霞就會找她父母要錢。父母就會知道她又陷入了經濟危機。

    這就是住在表妹家裏的壞處。雖說這個表妹,是一表三千裏的那個表,而且兩人的出生地確實相隔了上千裏。但科技改變生活。互聯網時代,七大姑八大姨通過兩三個微信群就天南海北地聯係上了。物理距離再也無法阻止她們攀比和八卦。

    陸霞和Tiffany的生活在親友眼裏都不大禁看。一個毫無感情生活,就知道工作。另一個不好好工作,就知道戀愛。中和一下就好了。家長們隻遺憾這兩人都是女孩,要不然,又可以湊成結婚生子的一對。

    對於這種安排,陸霞心裏不太樂意,因為親戚的房租肯定不能收太高。但她也不能拒絕福妮兒——福妮兒就是Tiffany在家裏的小名。

    當陸霞流落辦公室時,為避免引起同事們的懷疑,會隔三差五地去朋友家蹭住幾天。其中就去過幾次Tiffany的公寓。那時Tiffany被前公司裁員,拿了點遣散費,毫不猶豫地就租了個漂亮的小公寓享受人生,並瘋狂發朋友圈炫耀。

    Tiffany冒著被家裏探知情報的風險,也要住在陸霞這裏,自然有苦衷。她早就想省錢,可這個任務在她的環境裏是千難萬難。

    Tiffany在廣告公司工作,常和時尚品牌打交道,也算是半個時尚圈人士。窮和土,在這個圈子裏就是原罪。福妮兒到了這裏,必須變成Tiffany。而Tiffany自然要閃爍著金錢的光澤,連租房都要攀比小區夠不夠高檔。

    陸霞這裏雖然破舊,但位置好,位於北京四環內。而且,陸霞是她表妹,她可以對外宣稱這種合租是為了親情,是幫表妹還房貸。此舉近乎慈善,而慈善在圈子裏地位崇高,勉強可以抵禦一下住址攀比。

    這個月她本來財務算是穩健,信用卡餘額還剩不少。偏趕上品牌活動,覬覦已久的大牌旅行箱終於降價。她安慰自己說:旅行箱是實用的東西,不算浪費。買了這一個,以後就不再買了。

    但就算降價了也要大幾千,房租就無處著落了。

    她恨這些商家,怎麽跟在別人家裏安了攝像頭似的!每次她要存點錢,他們就拋出令她無法抗拒的優惠商品。不知不覺中,幾年了,一分錢也沒存下。

    譚麗莎接完了老板的電話,周身疲憊。陸霞敲門,喊她:“麻辣燙煮好了!”

    她打起精神,應了一聲“來啦”。Tiffany趕緊抓住機會,推門進來,一臉笑容地問:“莎莎,能不能借我點錢?”

    譚麗莎問:“多少?”

    “一千?發了工資我第一時間還你……”

    譚麗莎二話不說,就給她轉賬了一千塊錢。

    “謝謝莎莎!最愛你了!”Tiffany真心感激。

    三個人坐在過道似的餐廳裏吃“陸記麻辣燙”。小小的正方形桌子隻能貼著牆放,另外三個邊上各坐一個人。最裏麵的人要想出來,中間的人得起身讓一下。

    小餐桌是陸霞撿來的,老式的橙黃色油漆,還掉了不少。陸霞覺得拿消毒水擦一遍就行了。但Tiffany嫌難看,就買了一罐漆,把桌子漆成Tiffany藍。又從淘寶上買了些貼紙,把餐桌對著的牆貼成了工業紅磚,還在上麵掛了一幅畫。

    創意是Tiffany的,實施者是譚麗莎。Tiffany心思靈巧,但手懶。譚麗莎勤快,手巧,也愛幹這些事。

    陸霞不懶,但她從來不參與這種活動。她說:瞎耽誤工夫!

    此刻三人坐在桌前,Tiffany又照例把麻辣燙精心擺盤拍照。她把裏麵比較漂亮的食材,比如形狀完整的鵪鶉蛋,綠色的西藍花之類擺在上麵,湯底裏的紅辣椒碎也適當地點綴幾個。之後加濾鏡,配文案,發朋友圈。美其名曰是審美的練習。

    拍完了她想起譚麗莎今天居然在家吃飯,就問:“你今天怎麽沒在李澤家吃飯?”

    譚麗莎吃了一口麻辣燙,說:“我有點想分手。”

    陸霞看世間萬物,隻分賺錢不賺錢。她說:“分唄。想分就分。有啥大不了的。”

    但在Tiffany眼裏,李澤還是有一定價值的。她勸道:“李澤人其實還可以。北京人,獨生子,大學畢業,又有套房——小是小了點,也不容易了。”

    李澤父母還有一套筒子樓裏的小單元房,幾家合用一個廚房的那種。如果結婚,那就將是譚麗莎的婚房。

    譚麗莎冷笑:“我知道,他配我,是有富餘了。”

    Tiffany語塞。這話太真實,很難回複得誠實與禮貌俱全。

    譚麗莎脾氣好,善良,勤奮,工作努力,大學畢業,父母健康,祖上清白。但她在外貌上有個致命的缺點:胖。

    想到譚麗莎剛剛還為自己解了財政上的燃眉之急,Tiffany認為自己有義務提供情緒價值。想了想,她故作輕鬆地說:“你是不是跟李澤吵架了?李澤這種直男,不會哄女孩也正常。不過,這樣的男的起碼不花心呀。那種嘴太甜的男人,都是海王,可得離遠點。”

    其實剛才譚麗莎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最近這是怎麽了?總有一股不耐煩冒出來。她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尖刻,暴躁,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她連忙把平時那個好脾氣的譚麗莎拽回來,堆上笑容:“其實也沒吵架。就是工作有點煩。剛剛老板還打電話讓我加班。”

    Tiffany安慰她:“這是重視你的表現嘛。”

    陸霞說:“要不你也來學編程吧。程序員超好找工作的。也沒那麽受氣。”

    陸霞本科是沒前途的機械專業,是自學編程當上了程序員。第一次她誠懇地說“編程很容易”時,兩位室友還好奇地看了看她的教材,然後就明白了陸霞嘴裏的“容易”有多可怕。

    Tiffany笑道:“又來了。你不要總覺得人人都學得會那玩意兒好嗎?”

    譚麗莎笑道:“要不這麽著,我明天先買點腦花,你幫我煮到麻辣燙裏。我先補補腦子?”

    她說得輕鬆又俏皮。大家都笑了。樂觀開朗,討人喜歡的莎莎回到了餐桌上。

    正在說笑間,李澤的短信也發來了:“你身體好點嗎?”

    一副若無其事的語氣,但她知道,這是他提供的台階。這句話裏,既暗示了對她突然離席的既往不咎,也表示了對她的關心。

    譚麗莎回複:“好點了,我準備早點睡。”

    “太累就別幹了。大不了換個工作。反正咱也餓不死。”李澤的生活底線就是字麵意義上的“餓不死”。譚麗莎也相信她如果不工作,跟李澤一起住進他家的小房子裏,吃著炸醬麵,肯定“餓不死”。

    “嗯。我考慮考慮。”譚麗莎把那個不耐煩不滿足的自己又埋了起來。

    陸霞看任何事都簡單。Tiffany看什麽都想要。李澤對任何事都不願費勁。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來自他人的安慰總是不得要領。但她感受得到她們的善意。在這樣人人自危的大都市裏,有人願意在精疲力盡的工作之後為你提供一點點的關心,哪怕是客套甚至是敷衍,也足夠珍貴了。

    要知足,知足,知足。你還有什麽不甘心的呢?你注定是個平凡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