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闖禍的炸醬麵
作者:神聖午睡      更新:2022-07-18 15:29      字數:4440
  第1章 闖禍的炸醬麵

    許多人生的重大轉變,都始於一個微不足道的因素。在當事人眼裏,這是忍無可忍的水到渠成。可在外人看來,卻是不可理喻的突兀決定。就像此刻,李澤完全沒意識到譚麗莎在想什麽,還在像往常一樣,半真半假地用玩笑損她。

    李澤是譚麗莎的男朋友。用個中性一點的說法,他是一個謎一樣的男子。

    李澤對外聲稱身高一米七二,實際上他的身高是一個謎。他和身高一米六八的譚麗莎光腳站在一起時,兩人的肩膀位於同一個高度。

    李澤的學曆也有點迷。如果你第一見到他,他會言簡意賅地介紹自己畢業於北大,令你肅然起敬。

    然而,稍微熟悉一點,你就會發現他的職位和薪資狀況和這樣輝煌的學曆不太匹配。李澤在一家小型培訓公司做網管,負責維護公司網頁,管理網絡教室和學員微信群。公司小,任務輕,故而工資在北京低得難以置信,唯一的好處就是清閑。

    真正熟悉以後,你才會知道他所謂的北大,是北大成人教育。對此李澤似乎很驕傲。他常說,北大後來不收成教了,所以他們這樣的成教生已經是絕跡江湖的限量款。之所以說他是“似乎很驕傲”,是因為相識之初,他並不會主動讓人家知道他是限量款,總讓人以為他是北大至今仍然尚未停產的、平平無奇的普通本科生。

    李澤的金錢觀也是一個謎。他給自己花錢很大方,喜歡什麽東西,隻要看上了,手頭有錢,毫不猶豫就買了。這是北京人講究生活品質,瀟灑大氣的表現。但譚麗莎偶爾買一個名牌護膚品,他就會諄諄教導譚麗莎不要被消費主義廣告洗了腦。

    他甚至連五官都模模糊糊(雖然他自己稱之為清秀),長了一張讓人看不清、記不住的臉。他外形上最大的特點就是瘦,買皮帶都要讓人家多給他打幾個眼。幸虧他不住朝陽區,否則肯定會被懷疑吸毒而頻頻被舉報。

    當然李澤也有一些確定性因素。最確定無疑的就是他那張北京身份證,以及與其相配的北京口音。這張真實的身份證,讓李澤擁有了迷之自信,理直氣壯地嘲笑譚麗莎的家鄉大連。在李澤的嘴裏,北京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包括他家住的那個四合院。更不用說,他媽在四合院裏做的炸醬麵了。

    然而,就是這麽一碗炸醬麵,讓譚麗莎第一次產生了分手的衝動。

    這碗闖禍的炸醬麵本身沒毛病,是一碗非常地道的老北京炸醬麵。白色的麵條,上麵搭著講究的老北京人愛吃的幾樣蔬菜:紅色的心兒裏美蘿卜絲,淡綠色的黃瓜絲兒,白色的豆芽,還有青豆黃豆。

    麵的中間有一勺深褐色的,混合著肉丁的炸醬。醬並不是普通的醬,是二八醬,也就是甜麵醬和黃醬以二八比例兌出來的混合醬,均出自北京老字號六必居。六必居是北京最古老的醬園,始於明嘉靖九年。也就是400多年前。400多年是什麽概念?美國建國才200多年呀!也就是說,有這碗醬的時候,美國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醬的出身高貴,肉也得好。上好的五花肉,肥肉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細細切成小拇指頭肚兒那麽大小的見方,每塊兒上都得是三分肥,七分瘦。太肥了膩。太瘦了柴。就必須是那麽剛剛好,這味兒才正。

    有了肉,有了醬,炸醬也是一門藝術。二八醬拿水解開了,做成醬汁。熱鍋涼油,用香蔥、蒜末、薑末熗鍋,出了香味把肉丁先煸一煸,為的是提香和出油。肉變金黃了,再放醬汁,然後就是見功夫的時候了。

    這炸醬雖然家常,卻是個功夫菜。小火兒咕嘟著,一點一點把醬裏的水熬幹了,香味才能一點點地熬出來。尤其到了後來,多長時間用鏟子翻騰一下,都是有講究的。

    這炸醬啊,就跟人生是一樣的,你不能急,也不能慢,就得按部就班地熬著。所有的滋味,就在一個“熬”字裏麵。

    這番話譚麗莎已經背得滾瓜爛熟。因為每次吃炸醬麵,李澤的父親都會給她講一遍。第一次聽這段“炸醬經”時,譚麗莎肅然起敬。她望著眼前這碗炸醬麵,以及她吃飯的這間平房,隻覺得自己身處曆史和文化的塵埃之中,心裏慚愧自己剛才對這個院子的大不敬。

    這個院子給譚麗莎的第一印象並不好。當時她還沒有經過李澤父親的教化,故而第一眼隻看到了塵埃,沒看見曆史。那是李澤第一次帶譚麗莎回他那“城裏的”家。李澤早就輕描淡寫地說過他們家住四合院,讓譚麗莎心生向往。但一見之下,她隻覺大失所望。

    在譚麗莎的心目中,四合院裏應該有雅致的磚牆,明淨的大窗子,下麵種著花,院子裏一個大魚缸,裏麵有荷花和金魚。鬧中取靜,雍容大氣。

    但李澤家那個院子不是這樣。事實上那根本不是他們家的院子。大概很多年前這院子是四方形的,但現在它的形狀已經一言難盡。所有的房子都增生出了很多不規則的磚砌小凸起,化身為廚房、雜物間、甚至臥室。而凸起外麵,則不明不白地堆著各種不知是垃圾還是財產的雜物,將這本來就已經不富裕的室外公共空間,擠成了迷宮般的蜿蜒小路。

    譚麗莎第一次跟著李澤穿行其中時,不斷體會著“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詩情畫意——總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撞牆了,沒成想牆邊又閃出一道縫,能容人鑽進去。

    李澤嫻熟地帶著譚麗莎遊走,一路跟鄰居打著招呼。他得意地對譚麗莎說:“我們這兒,治安特好。街坊們都認識,出門都不用鎖門。”

    譚麗莎心說這我倒是信——賊肯定不敢來,怕迷路。

    李澤的媽媽第一次留譚麗莎在家裏吃飯,招待的就是炸醬麵。譚麗莎不僅滿意,甚至有些受寵若驚。那時炸醬麵在她心目中還是帶著光環的老北京名吃。她早就聽說,北京人招待客人的最高規格,就是一碗家裏親自做的炸醬麵。李澤在外麵吃飯,從來不吃炸醬麵。他輕蔑地說:“外麵的炸醬麵都沒法吃。跟我媽做的沒法比。”

    麵是李澤他媽做的,講解是李澤他爸完成的。譚麗莎對此很有好感,覺得這大概說明李澤父親也參與家務。時間長了才知道,老李先生在家裏的家務貢獻都集中在嘴上:吃飯,或者說話。

    但初次體驗時,譚麗莎被這一切深深地迷住了,身邊的李澤仿佛也有了那麽點皇城根腳下的貴氣。就連這“四合院”還要使用公共廁所這件事,她都覺得可以忍受了。

    然而,大概吃到第二十次時,大不敬的念頭又從譚麗莎心裏冒了出來。她覺得李澤家吃炸醬麵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一點。李澤每周末都要回家吃飯,幾乎每次都要吃炸醬麵。每次他都要滿足地呼出一口氣:“可吃上這口兒了。”

    那口氣,好像他是在海外漂泊多年,剛剛落葉歸根的遠方遊子。但實際上他不過是從海澱區跑到東城區,而且上禮拜剛吃過一模一樣的一碗。

    漸漸地,譚麗莎失去了為炸醬麵的敬畏心。再多的文化加成,這也就是個炸醬麵啊。

    而最終那碗炸醬麵之所以闖禍,直接的導火索,是李澤父親又開始念炸醬經時,譚麗莎有點走神。她走神是因為心情不好——明天還要加班,要去會展中心參展。老板讓她負責最後檢查展位,所以要額外早起。這是個苦差事,同事早就搶了別的好活,個個都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沒空。等她反應過來時已經責無旁貸。每到這種時候,她就後悔又難受。也不是要偷懶不想去,就是生氣怎麽別人都那麽精,怎麽自己總是被算計的那個人。

    可是這話也沒法跟李澤說。一跟他說,不是說她計較,建議她“大氣點”,就是輕飄飄的一句“覺得受氣就別幹了!”

    李澤自己確實可以別幹了,他大不了回家吃爹媽的。但北漂譚麗莎不能不幹。兩人在這件事上,根本沒有共同語言。

    李澤看她心不在焉,就拿手指頭在她麵前的桌子上敲了兩下,半開玩笑地警告說:“嘿,好好聽課,別走神兒啊。你那炸醬麵還差點意思。”

    李澤說這話並無惡意。在他心裏,這是一種已經把譚麗莎當自己媳婦兒的親熱語氣,還暗含著一種體貼之意——長輩總是愛挑理的,他是在提醒譚麗莎不要做出任何不敬舉動。這對他們的未來——也就是婚姻大事——是有好處的,也就等於對譚麗莎是有好處的了。

    李澤的媽媽也笑,說:“我們家李澤嘴可刁了,不好伺候著呢。以後小譚可有的辛苦了。”

    這個“以後”,自然是結婚以後。承認兒子嘴刁,承諾他們的以後。這是來自李澤媽媽的善意。

    譚麗莎心裏煩躁,但還是盡量忍住了,她勉強笑了笑,回了個“嗯”。

    李澤有點焦慮。譚麗莎平時都會回以燦爛的笑容,說一句“我努力。”或者“他還行,不難伺候”之類的客套話。有時候還會樂嗬嗬地說幾句玩笑話,這是她最招人喜歡的地方。

    但今天她好像有點冷淡。李澤挽回氣氛的方法,就是替譚麗莎損她自己。損自己,是北京人的基本禮儀方式之一,譚麗莎這個外地姑娘,到現在還沒完全掌握這種禮儀的精髓。李澤認為自己有必要履行教師的職責。

    李澤就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莎莎就是大大咧咧的。那時候她第一次買醬回來,跟她說了買幹黃醬,還是買成了什麽……石橋大醬。”

    李澤說石橋大醬時,皺眉冥思,好像這是個需要努力搜索才能記起來的生僻外語。

    “哦,外地的醬啊,那味兒肯定不對。”李澤的父親和顏悅色地教導著:“小譚啊,我跟你說,這炸醬炸醬,醬是最重要的。別的材料馬虎點就罷了,這醬可萬萬錯不得。其實啊,這做人也是這樣,關鍵的地方,它就不能馬虎……”

    在譚麗莎與李澤交往的三年中,今天的這番話不算什麽。在此之前,李澤父母對譚麗莎的身材相貌家鄉都有過更不禮貌的指摘。

    可今天,這“外地的”三個字一出,雖然說的是醬,不是人,但已經成了壓倒譚麗莎的最後一根稻草。“外地的”在北京話裏,雖然不像上海人嘴裏的“鄉下人”那麽直接,但更有一種意味深長的貶義。

    三年來,她沒少感受這種微妙的貶損。外地人這個身份,就像臉上的青春痘,總是在你徹底把它忘了之際冒出來搗搗亂。而李澤一家人,就像是上火的食物,總是能觸發它重新冒頭。

    她低頭看著這碗炸醬麵,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讓她無法忍耐。她努力微笑,盡量心平氣和地說:“叔叔阿姨,我今天有點不舒服。明天還要去布展,早上六點就得到會場。我想早點休息,就先回去了。”

    所有人都呆了一呆,仿佛舞台上的配角突然說出了不屬於他的台詞。

    李澤的媽媽笑道:“那也不急在這一頓飯呀?吃完了再走吧。”

    “我不餓,就不吃了。”譚麗莎站起來,維持著笑容,還點頭哈腰的。

    李澤終於覺得不對勁了:“怎麽了?”

    譚麗莎淡淡地說:“沒事兒。我就有點累。先走了啊。”

    她站起來,拿起包就走了。

    李澤全家楞在那裏。李澤的媽媽注意到了譚麗莎麵前的那碗麵幾乎沒動,女性特有的體貼讓她對譚麗莎的情緒有所感覺。她小聲問李澤:“是不是你招她了?”

    李澤疑惑:“沒有啊。她下了班就跟我一塊兒過來了。”

    “那她最近是不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兒?她最近工作怎麽樣?她那工作也沒個編製,會不會讓人給開了?”

    “那她也沒跟我說啊。再說她不是明天還要去加班嗎?不像是要被開了啊。”

    李澤的父親冷笑:“這外地孩子是沒規矩。誰招她惹她了,就這麽站起來就走人?剩下這麵給誰吃?浪費糧食!”

    李澤說:“一會兒我吃吧。”

    他媽媽勸道:“要不你追上去問問?”

    “我不去。”李澤裝作滿不在乎地說:“誰知道她想什麽呢。我又不是她肚子裏的蛔蟲。我不慣她這臭毛病。”

    李澤父親也說:“甭搭理她。要不以後更來勁。”

    父子倆繼續呼嚕呼嚕地吃麵。李澤的媽媽無奈地歎了口氣。她知道這爺倆就是這樣的脾氣。她也難受過,但現在習慣了。她希望譚麗莎也能早點習慣。這樣家庭才和睦。所以她閉了嘴,不再提出任何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