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南雍      更新:2022-07-11 14:31      字數:3424
  第一章

    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將南歡從睡夢中喚醒。

    她猛地坐起身,胸口起伏不定,睜了眼,眼淚卻仍不受控製的往下掉,神思不屬,隻知伸手去摸腕上帶著的長命縷。

    中年婦人遞上帕子:“小姐又夢到魏家公子了?”

    南歡木然的坐著,一雙漆黑的眸子讓淚水洗得晶亮,眼底卻是空茫茫的,沒有一個焦點。

    婦人對上那雙淚眼,一時心痛。

    婦人長歎一口氣,伸手為她拭淚,“小姐。這是何苦呢。堂堂四姓女,隻要你願意,天下男子任你挑選,便是嫁予王孫也使得。何苦為了一個魏玉如此執著,空耗青春。”

    南歡長睫輕顫,一顆飽滿的淚珠從下睫滾落,在如白瓷般肌膚上留下一道長長的濕痕。

    她的聲音很輕,輕的像是在夢囈,“奶娘,我夢見玉郎了,我夢見玉郎回來了。”

    說完這話,她的眉心緊皺在了一起,憋住一股氣,眼淚卻是流的更凶了。

    王鳳珠連忙安慰她,“夢見玉郎回來是一件好事,為什麽還要這樣傷心呢?”

    夢中的畫麵與場景,此刻回憶仍舊那麽真實而清晰。

    初時到還好,她夢回幼時她在魏家的暢園玩耍,春光正好,枝頭的桃花開得嬌豔,她折了兩枝卻總覺得沒有另一枝開的漂亮。

    偏偏她怎麽都夠不到那枝屬意的桃花,夠的她又急又氣,幸好魏玉不知何時來了,輕輕一伸手就折下高處的桃花贈予她。

    他含笑的眼睛比桃花還好看,她央著以後要嫁給他。

    可他卻笑著說,“我已有妻室了,囡囡。”

    這一句話之後,夢境天塌地陷,她一時望見魏玉與他人拜堂成親,一時又見他與一女子共坐一桌,抱著兩個麵目不清的小兒,喂他們吃她最愛食的冷修羊。

    無論她在夢中如何歇斯底裏的哭泣,哀求,質問,他都不曾看她一眼。

    南歡再也壓抑不住心頭的彷徨,一想到夢中場景心髒便如針紮,痛哭出聲,“我夢見他負了我,另娶妻室。奶娘,我夢見他已誕下麟兒。”

    王鳳珠擦拭她的淚水,連聲安慰,“不會的。夢境皆為虛妄。魏公子與小姐青梅竹馬自小相識。你們都已經換過婚書,隻是未及六禮。他怎麽可能會負您。”

    “況且,您等了他五年。世上有幾個女子能做到您這般?這樣的深情厚誼,世上沒有男子會不動容。”

    南歡伏在王鳳珠懷中哭了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對。不過隻是個夢,做不得真。”

    她的玉郎,自小就對她格外好,旁的姑娘看也不看一眼。

    他從來舍不得讓她哭,讓她失望,更舍不得讓她受傷。

    他是謙謙君子,最為重諾,答應的事情絕不會失言。

    怎麽可能會另娶他人?

    魏玉離京之前對她說過,他早晚都會回來的,讓她務必一定要等他,等他回來就娶她過門。

    她會等的,等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她也會等。

    南歡擦了擦臉上的眼淚,衝王鳳珠笑道:“奶娘,沒準這是個好兆頭呢。我好久沒有夢到玉郎了。他一般兩三個月給我寄一份信,我都半年沒收到信了。說不準他是馬上要回來了。”

    王鳳珠眼中仍是擔憂,麵上卻跟著笑。

    “對。這是個好兆頭。”

    她起身推開被子,赤腳踩在粗糙的石土地,冰的她整個人一激靈。

    王鳳珠匆忙拿來布鞋,“小姐,如今不同往昔,使不得光著腳,您得穿鞋了。”

    從前南歡在家中時,父母為了她花大手筆專門修了一座小院,院中布景栽種奇花異草,房中擺設器皿有多名貴不必說,就連鋪地的磚石也是最上等的金磚,質地細密堅實,冬暖夏涼。

    因南歡喜歡光著腳在屋中行走,臥房更是一應鋪上了四棱白梅毯,三日由婢女一換。

    眼下南歡所居的房舍,連帶前院的酒舍算上也不及她的臥房大,更不要提還與倡肆為鄰。

    偏偏這樣的陋室,南歡卻住的甘之如飴。

    此地是京城最繁華的所在,三教九流魚龍混雜。

    若要說什麽人走過最遠的路,見過最多的人,消息最為靈通,自然是那些走南闖北的商人。

    商人卑賤,他們進不了高門府邸,卻大多願意來倡肆酒舍一醉。

    她在這地方開一間小小的酒舍,五年間,風雨無阻的開店,就為了向那些遠來的客商問一句可曾見過牆上的掛著那張畫上的人。

    王鳳珠心中疼惜,開口勸道:“小姐。時間還早,不如再睡一會兒。身體為重。”

    南歡披上衣服走到桌邊,拿出一卷畫紙,“奶媽。辛苦你幫我磨墨。我想再畫一張玉郎的小像。”

    太陽剛爬上地平線,一條街靜悄悄的,酒舍的大門從裏推開。

    南歡拿著幾卷畫,一張張將街角被雨水浸濕泡的筆墨暈開的小像揭下來貼上新的。

    一個醉醺醺的男人從倡肆中走出來,迎麵撞上南歡,他笑道:“喲。你是哪個倡肆的丫頭?怪漂亮的。”

    南歡麵色微變,繞過他快步走向酒舍。

    醉漢跟在她身後,一步三晃卻緊追不舍,“別跑啊。你怕什麽,爺有的是錢。來,陪爺爺玩玩唄?”

    南歡輕蔑的掃了他一眼,“滾一邊去,就你這兩吊破錢也好意思拿出來丟人。”

    剛打開門的典當鋪夥計看熱鬧不嫌事大,“笑死人了,南家的小姐能缺你這點錢。”

    醉漢執著的問道:“你不是倡肆的人?那你是賣什麽的?”

    南歡一把推開酒舍的大門,“這裏是正經的酒舍,隻賣酒。”

    醉漢牛皮糖一樣跟在她身後,撲上來伸手想要攬她的腰,“我買酒,買十文錢的酒。你讓爺香一個怎麽樣?”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南歡一進門就抄起門栓在手裏早防備著他的動作,此時直接對準他的頭頂一棍敲下去。

    醉漢應聲而倒,他讓這一棍敲得酒醒了一半,見這酒舍的環境的確也不像是暗娼門子,隻得捂著腦袋嘴裏不幹不淨的罵著爬起來。

    “小娼婦下手真狠。一個女人賣什麽酒,不如賣身。”

    南歡冷冷的看著他,“你再不滾。京兆尹的衙門離著也就五百米,我馬上差人去報官。”

    醉漢見占不到什麽便宜,呸了一聲,走了。

    這樣的事情換做五年前的南歡,想都不敢想,恐怕遇到這種人也隻能哭。

    但這幾年下來,南歡都記不清打發過多少這樣的人了。

    她學會了喝酒,學會了像個悍婦一樣罵人,學會了抄起棒子打人。

    醉漢一路罵著,身影消失在街角。

    剛轉過街角,幾道身影突然撲了上來在他身後,將他一把摁倒。

    “額……”

    挨了幾記重拳,劇痛徹底讓他醒了酒,他瞪大了雙眼驚慌的望著眼前幾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不明白自己是在什麽地方得罪人了。

    隻能一個勁的討饒,“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太監吉安笑嘻嘻的問道:“殿下想怎麽處理這個登徒子?”

    “廢掉一隻手,略施懲戒。”

    初生的日光投在長街上,少女將袖子挽到小臂,一身最簡單不過的布衣釵裙,一個人費力的搬著桌子凳子。

    在時不時傳來的慘嚎中,靜坐良久,馬車裏的人方才收回目光。

    吉安不敢笑了,他望著眼前人冰冷的側臉,小心翼翼的開口,“王爺,我們現在回府嗎?”

    那人沉默不語。

    侍衛沉月在馬車旁站定,“稟告殿下,這幾日南姑娘照舊卯時開門,早飯由王媽媽去街角趙六處買胡餅。這幾日的酒賣得不錯,昨日賣的最好,一共賣出三百錢。前日南姑娘……”

    事無巨細,全是些瑣碎小事。

    馬車裏的人卻聽得挺耐心。

    吉安強壓著心頭的驚訝,總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

    馬車簾從裏麵放下,隔著簾子傳來一聲,“回府。”

    ·

    “南大小姐,你怎麽還在這裏賣酒。大家都去看肅王入京了,誰買你這劣酒。”

    倡肆夜裏開門迎客,白天姑娘們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倒是老媽媽起來的早一點。

    南歡聽出她話語中的刺,卻沒有一點反應。

    她站在門口,眼睛在滿街的人臉上轉來轉去。

    老媽媽覺著沒趣,撇了撇嘴,“別看了。看了也沒用,這都看了幾年了。你那個魏公子不會回來了!”

    開倡肆的,做的就是情情愛愛的生意。

    這些年她見過多少癡男怨女,數也數不清,傻到南歡這份上的卻是隻此一個。

    南歡聽到魏公子三個字終於有了點反應,她看向老媽媽,“你不懂,他答應了我。他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老媽媽嗤笑一聲,“你都等了五年了,等到了嗎?”

    南歡微笑著說道:“五年等不到,我就等十年。等一輩子,總會等到。反正他不會負我。”

    聲音溫溫柔柔的,話卻說的決絕。

    話音剛落,立時有人跑了過來,“南姑娘,南姑娘。你快去看看,肅王的家眷入城了!”

    來的這人是在巷口買胡餅的趙六,南歡喜歡吃胡餅常常買他的胡餅。

    南歡搖了搖頭,“我不去。”

    肅王入城,肯定有不少官員陪同,南氏子侄入仕者數十人。

    她這個棄女出現在那些人麵前就是自取其辱。

    趙六,“你得去啊!裏麵有個人可威風了,騎著高頭大馬,長得跟你畫像上的人一模一樣。”

    南歡的心髒猛地一跳,那雙疲憊而空洞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她一字一頓道:“跟畫上一模一樣?”

    “是咧,是咧。就是跟這張畫上長得一模一樣……”

    趙六接著說什麽,南歡已經聽不清了,她提著裙角向著人群所聚集的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