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剛說到這，蘇敏突然連咳兩聲，護士連忙放下手中的粥碗，小心地幫她拍背。

  陸成昊立即上前按了床頭的呼叫鈴，值班醫生過來後，為蘇敏安排了霧吸——她剛剛蘇醒，喉管裏有殘餘的痰積液，所以才會這樣咳嗽。

  不經意間，陸成昊注意到護士放在桌上的粥碗，裏麵的粥隻剩下小半……

  既然是護士在陪蘇婆婆吃飯，想必她的兒子仍然沒有來，想到這，他的心裏不由得對這樣一位孤獨的老人產生了巨大的悲憫之情，這讓他在瞬間感覺到了沉重的責任。於是，陸成昊把值班醫生叫到一旁，細心地叮囑了一番，又返身回到床前柔聲細語地安慰蘇婆婆好好養病——在這段時間裏，陸成昊幾乎忘記了麗婭的存在，等他想起麗婭，驀然回首時，發現麗婭的一雙墨眸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此刻，在眾人的忙碌中，她穿著寬大的條紋病服，仿佛度身世外一般，癡坐在那裏，淒清的眼神裏透著幽怨……

  四目相接，陸成昊的心裏萌生了濃濃的歉意——今天他特意帶她出來，卻又一直在忽略她，她一定生氣了……現在蘇婆婆需要休息，也不便久留，於是，他走到輪椅前放低了眼神，小聲對著她說道，“我們走吧！”麗婭沉默不語，隻別轉頭，不再看他。

  在返回病室的路上，兩個人也一直沒有說話。

  回到麗婭的病房，室內，幾個護士正緊張地站在那裏，林佳沒有撤走移動飯桌上的餐盤，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食物味道。

  這種味道讓麗婭十分地不悅，她帶著一絲氣惱說道，“林佳，把窗戶都打開！”

  “哦！”

  “周護士，把食物撤了！”

  “好的！”

  ……

  陸成昊站在麗婭身後，聽著她冷冷地吩咐著護士，蹙眉不語。

  ……

  病房裏通風之後，又重新做了保潔，空氣裏氤氳著清新的檸檬味道。

  當室內隻剩下麗婭和陸成昊兩個人時，麗婭突然用盡了力氣搖動車輪，把自己坐的輪椅從陸成昊身邊移開，她那突然爆發出的力量把陸成昊從沉思中驚醒，不等他有所反應，隻聽見麗婭背對著他說道，“陸醫生，你為什麽還不走？”

  為什麽還不走？

  這樣直白的逐客令有點傷人，但是，陸成昊並沒有放在心上，他反倒從麗婭這幾近顫抖的聲音裏聽出了她的疲累——她這兩天沒按時吃飯，剛才又跟著他去了病區，現在一定又餓又累了……想到這，陸成昊回應道，“我現在就走，你休息吧，一會兒，我讓護士送午餐過來……”

  “不用送了！”

  “為什麽？”

  “我說過了，我沒胃口，我不想吃！”

  陸成昊加重了口氣說道，“必須吃！”

  “必須吃？”

  聽了這句話，麗婭突然擰過頭，眼睛紅紅地質問道，“我為什麽必須吃？難道因為我曾經是植物人，就必須做許多自己不願意做的事嗎？”

  這樣的話是陸成昊始料不及的，“不是，是因為你的身體……”

  “就是因為我曾經是植物人，所以，你認為，我應該像蘇婆婆一樣，明明營養粥味道很差，我還要甘之若飴的接受……就是因為我曾經經曆過植物人的痛苦，所以，你認為，即使我心情不好，胃口很差，也必須吃東西……是不是？”

  “我不是這樣想的！”

  “你就是這樣想的，你覺得我蘇醒後，忘記了我曾經的痛苦，你覺得我不懂得珍惜，你覺得我不知道感恩，你……你還故意帶我去看那個蘇婆婆，提醒我曾經是植物人的身份……”說到這，麗婭忽然回轉頭，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

  麗婭從來沒有跟陸成昊說過這麽多話，也沒有過這樣反抗的態度，所以，在這一番貌似爭吵的談話之後，陸成昊沉默了。

  良久，他才啞著聲說道，“你誤會我了……”

  “我沒有誤會你，你就是沒有把我當正常人看待，你覺得，我應該對現在的生活感激涕零，你覺得我應該奮發向上……”說到這，麗婭哭得更凶了，她捂著臉，肩膀聳動著，不時做著深呼吸，最後竟抽抽噎噎地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可……是……你……你根本不知道我……我有多痛苦！”

  “你的痛苦，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你就知道命令我做這做那！”

  ……

  最後這句話，麗婭顯然是率性而為，連她自己也覺出了不妥，終於在陸成昊的沉默裏漸漸地止了哭泣聲，當她猶豫著，抬起頭，滿臉淚痕看向他時，結果正對上陸成昊那幽然的目光！

  當兩人的視線交匯時，他卻避開了，隻垂下了眼簾，把手裏的紙巾放到她的手上，然後，低著頭，默默地轉身離開。

  麗婭望著他白色幹淨的背影，突然十分地留戀，說實話，在經過了一番哭泣渲泄之後，她的內心突然變得十分地空曠，她非常想聽陸成昊說話，哪怕是冷冰冰地規勸她幾句也好，可是，他竟然就這樣離開了，把她一個人推向了莫名的孤獨之中……

  這幾天因為安白的冷落引發的傷感再次襲上心頭，麗婭隻覺得悲從心來，不由得對著陸成昊離去的方向，絕望地喊了一聲，“陸成昊，你是不是後悔了……你後悔救醒了我，是不是？”

  “……”

  這一聲之後，陸成昊那高大的身影像被致命的利器擊中了一樣搖晃了一下，然後慢慢地頓住。

  聽了這句話，他還能走嗎？

  在這個時候離開她，不是他的本意。

  今天麗婭在他麵前脆弱地哭泣，生氣地呐喊，完全坦露了她的真實，對於她這樣的表現，他不僅不會生氣，反而覺出了她對他的信任……隻是他還不習慣和這樣真實的麗婭獨處一室，他的心裏既慌亂又有些擔心……如果再這樣毫無障礙地交流下去，隻怕他會不小心向麗婭坦露了真實的自己……所以才會心情複雜地想要離開，可是沒想到，現在麗婭卻用這樣的方式挽留他。

  是的，麗婭正是喊著他的名字，用這樣一句獨特的話來挽留他！

  這幾年來，他對麗婭的感情是真實而深刻的，所以，當麗喊著他的名字責問他時，他似乎聽到了她心底的聲音，“陸成昊，我很孤單，留下來陪我，告訴我你的心意！”

  是的，他聽到的就是這樣的挽留聲！

  在這樣的挽留聲裏，他體察到她內心那深深的孤獨感和挫敗感，這讓他十分地不忍，所以，他必須留下

  ——

  這樣想過之後，陸成昊慢慢地轉身，邁開闊步朝著麗婭走去，因為懷揣著勇氣和力量，所以，他的眼神是明亮而堅定的，麗婭被他突然綻放的光芒吸引了，她不由得迎上了他的目光，漸漸地，他們眼睛中射出的光芒契合地融匯在一起……

  可是，當陸成昊走到她輪椅前時，她的眼神還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當她看著他彎下腰，雙手有力地壓在輪椅的扶手上，年輕而堅毅的臉龐近在呎尺，男人的溫度撲麵而來，禁不住囁嚅道，“陸醫生！”

  陸成昊似乎沒有注意到她這一瞬間的慌亂，隻目光沉靜地看著她說道，“救醒你是我做醫生最大的成功，我怎麽能後悔呢？”

  “……”

  “我曾經告訴過安先生，如果我不能讓你蘇醒，就要永遠地退出醫學界……我所以有這樣的信心，是因為我看到了你那孱弱身體裏頑強的鬥誌，你雖然躺在病床上，但是你一直在努力，努力地讓自己醒來……你的蘇醒，不僅為你自己贏得了新的生命，也挽救了我……是你給了我繼續做醫生的權利，這一點，我還要深深地感謝你……所以，我絕不會因為你曾經是植物人而對你有任何的其它想法，你也不必因為自己曾經是植物人而自卑……那隻是你的一次可貴的人生體驗，不是嗎？”

  “陸醫生……”

  “隻是，在我們取得了這樣巨大的成功之後，你為什麽不開心呢？為什麽不好好地對待自己呢？我從不想命令你，你知道，當我說你‘必須吃’的時候，其實……是我在請求你，我希望你能按時補充營養，讓自己的身體變得健康起來……我是你的醫生，我希望你能早日恢複健康，這個想法來得自然而強烈，完全不受我自己的控製，所以，我才會對你有這樣、那樣的要求……”

  說完最後一句，陸成昊突然紅著臉停住了，他的思想似乎開了小差，這讓他本來坦誠以待的目光有了躲閃，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他避開了麗婭的視線，後退一步，轉身，看向了窗外，“我想告訴你，我今天帶你去見蘇婆婆，隻是希望你不要再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裏，希望你能以一種積極的態度來麵對生活……如果你覺得我的方式不對，我可以改正……”

  “陸醫生，謝謝你……你真是一位好醫生！”麗婭癡癡地說著。

  但是，很快她的眼睛裏又蒙上了陰鬱的顏色，“隻是，你讓我忘記自己的痛苦，我做不到……沒有了安白的愛，我活著還有什麽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