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前往拜沙站的駝隊回來了。

  刀疤劉坐在駝城大門口不遠的茶棚裏，這裏是往來的旅商進得城來補充水分的地方，其實就是白水裏飄了些茶梗，一個大錢可以買到兩大壺茶水，隻有窮酸的夥計們才會在這裏歇腳。

  茶棚打下手的夥計提起茶壺來想要再給刀疤劉續上一杯茶——今天刀疤劉心情肯定是極好的，剛才自己隻是說了兩句好聽話，就拿到了兩枚大錢的打賞。他打定主意要再多拿幾次打賞。

  事實證明好運氣是貪不得的，夥計還沒有走到桌子邊上，就被劈頭蓋臉澆了熱茶！

  刀疤劉站起身來又驚又怒，他竟然看到那個讓他恨碎了牙的小子安全地回到了駝城！而自己收買的夥計竟然在隊尾像個鵪鶉一樣不敢看自己……計劃敗露了嗎？可是那小子身上明明有大片血跡！

  刀疤劉這時候哪裏還有喝茶的心思，看到湊上來討說法的小廝就氣不打一處來，砂鍋大的拳頭掄圓了砸在茶棚夥計的肚子上，那個可憐人就把腰彎成了大蝦形狀，躺在地上出氣多進氣少了。

  剛進城的少年看到了茶棚這邊的騷亂，他對著怒目圓睜的刀疤劉投去一個鄙夷的眼神，用手在自己的脖子上輕輕劃了一下，頭也不回地向著自家的方向走去。

  “很好！很好！”刀疤劉怒火中燒，他看到王筍離開之後，那個被他收買的商隊夥計連滾帶爬地跑過來，卻又站得遠遠的就開口道：

  “你的錢……我不要了……”

  “我按照你說的打了暗號，但是被這小子殺出來了。他還要我傳話給你，讓你洗幹淨脖子等著——”

  茶棚附近的氣氛冷到了冰點。

  圍觀的吃瓜群眾都驚駭不已。在駝城這個鬼地方，仇殺是家常便飯一樣的事，但是從沒見過這麽狂放的仇殺預告。

  能在這裏成家立業的漢子哪個身後沒有依靠？王筍這樣放出狠話來，是連帶著扇了幾個人的臉，不需要刀疤劉上下打點，那些平日裏吃過刀疤劉的供奉的家夥們自然會庇護他。王筍此舉相當於在你死我活的戰場上給敵人一個披甲磨槍的時間，他哪裏來的底氣？

  ……

  王筍也知道在茶棚衝過去幹掉刀疤劉是更輕鬆的辦法，但是他已經厭倦了駝城疊床架屋的庇護關係。

  殺了李沙海，跳出刀疤劉；殺了刀疤劉，鬼知道又會跳出誰來？

  他們有功夫一個接一個的送，王筍沒心情一個接一個的殺。

  在戰場上王筍最喜歡把敵人殺到絕望，然後看對方成建製地投降。不是因為他享受那種勝利的感覺，而是因為這樣效率最高。

  “去吧，去把你能找到的後援都糾集起來，去穿上你最厚重最華麗的鎧甲，拿起你最鋒利的武器，等待我的降臨！”他微笑著呢喃，語氣裏隻有冷靜。

  今夜再進行一次對皮的淬煉，王筍龍蛇變之後就可以達到五十牛之力。認真布置一番他就可以將刀疤劉的勢力連根拔起，徹底剿滅這個無趣的敵人。

  駝城這麽小，王筍很快來到了自家屋舍的大門前。這時候夕陽終於像是回光返照的老人一樣遞出一縷耀眼的金色，然後毫不拖泥帶水地敗退給了夜色的侵蝕。

  李四像一個醉漢一樣七扭八歪地躺在院子裏大門前，他的腦袋磕在地上，好像擁有嬰兒般的睡眠。如果不是濃重的血腥味和嗡嗡亂飛的蟲子打破了這一幻想，王筍還真會以為是他進錯了家門，醉倒在自家門前。

  一腳踢開了門口的“醉漢”，王筍吱呀推開大門。屋裏的涼風拍打在他的臉上，昏暗的室內場景進入眼簾。

  一根長棍被徒勞地放在地上，看得出來王月想要用它抵住大門，但不知道為什麽擺放得毫無意義——長棍的另一端是自由的，闖入者隻需要稍微用力，木棍就會跟大門一起劃開。

  不知道為何，王筍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回來了！”

  沒有人應答。沒有那個已經熟悉的倩影掀開門簾，罵罵咧咧地責怪他不隨手關門；也沒有人為他脫下防沙的外衣，準備洗手洗臉的溫水和汗巾；已經到了天黑的時候，還沒有飯香……

  王筍吸了吸鼻子，血腥味很重，差點壓過那一絲飯香。

  他快步走向廚房——這裏是香味的來源，他要責怪王月的怠慢，自己第一次出遠門，怎麽都沒有歡迎的儀式？

  掀開廚房的布簾，微弱的燭光裏少女抬起頭來，掀開桌子上罩著湯碗的木籠。羊肉濃烈的香氣隨著熱湯的白煙嫋嫋升起，鑽進王筍的鼻子裏。湯碗旁邊放著兩張蓬鬆的烤餅，表皮焦黃誘人，同樣有厚厚的油香氤氳在空氣之中。

  “你回來了。我給你做的羊湯。”

  “烤餅都已經涼了。其實我應該幫你切好的，不過你以前就喜歡拿手撕著吃，這樣應該也沒差吧……”

  她聽到桌椅碰撞的聲音，茫然地望去，一雙溫暖的手爬上她的臉龐，對方靠得很近，她聽到了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纏在頭上的布條要被一圈一圈解開，王月身體抖了抖，她想要伸手去攔住，但是來不及。

  王筍看到了她無神的雙眼，初見時這張臉上唯一稱得上美麗的物事現在變成這張臉上最大的瑕疵，她看不見了。

  “其實隻有一隻眼睛出問題了的，不知道為什麽後來另一隻眼也看不見了。”

  因為人體會將流入體液的眼球內容物當做外來物攻擊，然後另一隻眼睛也會被識別成外來物被群起而攻之。戰場上被流失射中眼球的傷兵會被立刻挖去受傷的眼球，否則另一隻好眼也會保不住。

  王筍還捧著女孩的臉，他張了張嘴：“為什麽？”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對什麽發問，但這句話就是脫口而出。

  王月歪了歪腦袋：“也對，你不知道嘛。”

  “今天是阿筍的十五歲生辰，他最喜歡我做的羊湯泡餅，我也最喜歡看他呼嚕呼嚕地喝湯的樣子……還以為今天還能看到的，有一點可惜。”

  “阿筍，祝你生辰快樂。”

  王月感覺到溫暖的手掌從她臉上移開，一股熱流順著眼眶流進來，包裹住自己的眼球，很舒適的感覺。

  腳步聲遠去，有掀開布簾的摩擦聲，王月開口道：

  “你去哪裏——羊湯會涼了的——”

  “不會涼的，我去殺個人，很快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