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折柳折腰
作者:姝沐      更新:2022-05-26 15:38      字數:3944
  “你知道玄機的來曆嗎,你知道她為何又醒來了嗎?”

  “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便一頭栽了進去,可笑,和你父親當年同樣可笑。”

  “是不是宣姬?”

  霍翎走了,留下的話卻始終在霍青魚心頭縈繞,這座祠堂鎖了多年,除了幾根頂梁柱,其餘皆已破敗難堪。

  霍青魚跪在其中,不斷的思量著今夜所聽到的,是母親,是玄機,是他從未見過麵的父親,還有……這座曾經所謂的“誅邪司”!

  這一切,陌生得像是與自己毫無幹係,可是卻這般切實。

  從未謀麵的宣姬,所有人來勢洶洶,皆是宣姬!

  她到底,是怎樣的人物?

  昏暗的祠堂內,天井開闊,難得的一夜月朗星明,照在霍青魚的臉上,臉上的鞭痕顏色暗了下去,從一開始的鮮紅成了暗紅。

  直到月從中天,開始向西,霍青魚才緩緩起身來。

  跪久了,膝蓋也麻了,他起身時帶著踉蹌,推開祠堂的門,外頭冷風吹灌過來,拂去了一夜的疲色,唯有一輪圓月傾西,照影前來。

  將他的身影拉長。

  孤身孑孑,霍青魚一人走過巷道,本想回家的,但走到家門前的時候,看到母親的屋子燈已經滅了,怕吵到她,霍青魚便將腳步一頓。

  隨後調轉了個方向,朝著村口的方向走去。

  曆經一場劫難,村子死傷有之,頹敗有之,此刻走在其間隱約有種清冷的感覺直入心房。走著走著,前麵是村口那棵大樹。

  霍青魚腳步忽然停止了下來,目光怔怔地看著前方,月影罩著的滿眼煙波下,有一抹溫柔如白鶴掠過,蕩起心下一層漣漪。

  前方樹下,跛馬被隨便放在樹旁,時不時晃動尾巴鬃毛。它後臀的外傷已經被修複好了,隻是那前蹄約莫還沒鍛出合適的零件,白馬動彈間依舊能看出行動不便。

  山寨裏的馬多,可玄機卻隻願意帶它出來。

  此時,白馬由韁,玄機則的蜷著一條腿靠在樹幹上,閉眼小憩。

  今夜的她一身玄色,唯有脖頸領口處一道赤色的紅領,與頸邊墨發垂覆時隱約交疊,間為一體,如同隱沒在夜色中的火焰一般,恰一似她的性情。

  玄機閉眼間,指尖夾著一指折來的長柳,長柳放置在她身上,被夜風吹起的時候,比墨發飛揚,比衣鬢翩飛。

  一時之間,看得霍青魚竟也呆了。

  卿且折柳,我折腰!

  霍青魚的到來,驚動了白馬,白馬低沉地哼哼幾聲,驚動了樹下淺眠的人。

  玄機睜眼望去,卻見不遠處霍青魚一人臨風獨立,月影給他鍍上了一層銀白,拉長了身影。不覺,她將唇輕輕一抿。

  原來,這樣遙遙一眼相望,也是這般美好的。

  霍青魚走上前去,問道:“怎麽在村口?”

  玄機本想說你娘不待見我,但霍青魚走近了就看到他臉上的鞭痕,玄機唇邊的笑戛然僵止,“誰打你?”

  旋即意識到是霍翎,玄機登時怒起,轉身就要往他們村子裏尋去。

  “玄機。”霍青魚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且用力一抓,把她一帶。玄機措手不及,一個旋身被他攬在懷中。

  霍青魚的手按在她後背,將玄機要撐開的身子緊緊的伏在自己胸前。

  手貼在霍青魚的胸膛,氣節起伏間玄機能夠真切的感受到裏麵那顆心在炙熱地跳動著,以及他深長的呼吸。

  玄機的怒意在他心膛的跳動中消散了下去。

  “怎麽了?”

  “讓我抱抱!”霍青魚沉聲道,聲音低低的,隻在她耳邊低徊。

  自醒來第一眼見到霍青魚開始,他就如同崖邊勁草,任憑風吹雨打都如似家常便飯那般,幾曾像現在這樣消極低沉過。

  夜色下,月照雙影,除卻偶爾有風吹來的聲音,便是跛馬在旁邊厚重鼻息有一下沒一下的噴出來。

  “你被你娘罰了?”玄機伸出手,指腹摸上他臉頰上的傷。

  那種赤辣辣的疼已經不再了,但是玄機的手觸碰上的時候,還是有點刺痛感。想起母親的模樣,霍青魚的心裏便蒙上了一層迷霧。

  他說:“罰跪了一通。”說著,他強行抹去這抹愁慮,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麽兩樣,“打小被罰慣了,無礙的!”

  值此深夜,他本想到不荒山那裏,遠遠地見上她一眼的,卻沒想到在轉身之際就看到她靜坐在這裏。看那樣子,她應當是早就來了,這麽一想,霍青魚隻覺的心裏原來的某處空缺地方被填滿了。

  他鬆開了玄機,“你怎麽來了?”

  玄機揮著手裏的柳枝,已經枯了,隻剩下頹靡的葉子掛在上麵,稀稀拉拉的。

  “想著許多事,夜不能寐,就帶著馬下山了,漫無目的,無處可去,便來這裏了。”

  甩動的柳枝隨風飄,霍青魚卻看得出玄機的心是沉的。

  霍青魚看了看身後,村子裏有微微燈火晃動著,萬籟寂靜,仿佛世界隻剩下他們兩人,他順手拿過玄機手中的枝條。

  “我帶你走走吧!”

  說著,霍青魚轉身去將白馬牽來,伸出手作勢讓玄機借著自己上鞍。

  玄機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想作甚,但也一手按住他,繼而旋身踩鐙上鞍。霍青魚嫻熟地將韁繩在手上繞了兩遍,轉身牽著馬朝村道外走去。

  良夜如水,月色清明,霍青魚就這樣鞍前馬後為她執鞭,帶著這和老白酷似的機械馬,慢悠悠地走入外邊漆黑的夜色中。

  “你的傷怎麽樣了?”霍青魚牽著馬走,也不看路,一邊低著頭擺弄玄機帶來的那根柳條,一邊問。

  玄機下意識地摸了摸耳後,無奈笑道:“不荒山當真是藏龍臥虎,葫蘆的手藝,再有些時日,說不定還能比冼雄獅強,再造一個紅崖世界出來,也未嚐不可。”

  霍青魚略微詫異地看了玄機一眼,“如此啊!”

  不知為何,玄機說再造一個紅崖世界是玩笑話,可聽在霍青魚心裏卻沉甸甸的,母親也說過,誅邪司卷土重來,械人的日子怕是不好過。

  隻是,這些話如何向玄機說?

  霍青魚還沒想清楚,隻一路默然編織著手裏的柳條。

  隨後,他將步伐止住,側首看著馬上玄機,輕然一笑,微挪手裏的柳條。

  玄機一看,他這一路慢悠悠的走著,竟然將這柳條編織成環,倒是心細。

  霍青魚說:“低身過來。”

  玄機目光留在那柳環上,卻是有一刹那的怔忡,而後將身一挪,低下了頭。霍青魚緩緩地將那柳環置在她頂上。

  “好看嗎?”玄機輕輕探手去觸碰頭上枝葉。

  霍青魚頷首,微笑道:“好看,好看極了。”

  柳葉本就半枯榮,此刻與她墨發相稱,落在額間娥眉上,竟似回春了,嫣然之間,霍青魚竟有些呆了。他伸出手,食指以背摩挲過她的臉頰。

  這肌膚如玉生溫,秋水明眸如剪,從他指尖流淌過處,隱約顫動著他的心肺,這般觸覺,這般悸動,叫他如何按捺得住。

  霍青魚忽然的動作讓玄機一呆,錯愕抬眸時正好對上他的眼。

  兩兩相對,勻息之間近在咫尺。

  她在上,他則在側,她如遠天皓月近在眼前,他則如掬水撈月,伸手觸探。禁不住心中情動,霍青魚將手伸過她脖後頸部,將玄機的身軀拉低挨近自己,自己則湊上前去,含住她雙唇。

  一個馬上,一個馬下,卻在此刻天雷地火,唇齒觸碰之間,從一時驚顫到渾然忘我,兩人身影纏綿間隙,隻容得下月光從二人中間照影過來。

  頭上的柳環被風吹動,枯枝好一似逢春,玄機在馬鞍上半俯身之際,雙手換過霍青魚的頸,在一吻畢後,她仍舊沒有放手。

  霍青魚亦如是。

  他也將手環在她的頸部後麵,此刻指尖觸碰在她的脖子後麵。

  霍青魚恍惚記得,自己身上帶著的那塊指甲蓋大小的金屬牌子,就是插入到她脖子後麵的位置的,因此才喚醒了她。

  指腹的肌膚與她的肌膚相觸,潤滑如斯,早摸不出那裏曾是一道傷口。

  的確,如同母親所言,他對玄機的了解,微乎其微。

  但是,如果母親所言是真,那麽對於械人來說紅崖隻是一個開始,那麽慘烈的一戰,冼雄獅傾盡生命也沒能阻止什麽,接下來,械人是否還要麵臨更大的危機?

  宣姬到底在不荒山埋下了怎麽樣淵源,才至於讓遠在上陽京畿的誅邪師千裏迢迢趕赴此地,玄機……又是因何而醒?

  如此想著,霍青魚抱著她的動作也一滯,他慢慢將兩人距離拉開,凝視著這個讓他深陷其中的女子。

  一如他第一次見到的那般驚為天人。隻是,那時兩人皆陌生如許,如今他卻不想她重蹈紅崖的覆轍。

  沉默了許久,霍青魚忽然開口,問:“玄機,你最想做什麽?”

  霍青魚這個問題問得突兀,但看他此刻的神情卻是異常認真,玄機下了馬背,與他並肩而走,輕輕舒了一口氣,道:“找到宣姬。”

  玄機說著,定下了腳步,側目向霍青魚,“青魚,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找不到宣姬,或許哪天……我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怎麽會?”

  “從醒來的那一刻,我就是依照著程序指令而活,與冼雄獅他們不同的是,我被宣姬綁住了,找不到她,我也會死。”自從知道這件事之後,玄機便覺得自己是進入了倒計時的人。

  就像是無形中,有一隻追殺著你的蝸牛,速度緩慢,但是總有一天,它會追上你。

  “青魚,找到宣姬,斬斷我和她之間的羈絆和捆綁,那時,我才是真正的玄機!”

  “宣姬,下了這麽大一盤棋嗎?”霍青魚心中震驚。

  上陽京畿,誅邪司,紅崖的地底世界!

  母親,還是玄機!

  這些的這些,竟然全部是和宣姬聯係在一起,正當霍青魚又想開口時,“其實,我娘她……”

  玄機卻打斷了他,“那你呢?”

  霍青魚一愣,不明玄機所問。

  “你最想做什麽?”玄機看向周圍,不荒山地界在夜色中更加顯得淒淒寬廣,入目盡蒼莽。這裏是他成長與守護之地,玄機忽然覺得自己問得多餘了。

  他除了在不荒山,還能幹嘛呢!

  然而,霍青魚卻格外鄭重地道:“找到宣姬。”

  玄機微微一訝。

  而後,霍青魚又接了一句,“離開不荒山。”

  玄機眉心一蹙,更加不明白霍青魚此話,“不荒山地界的詛咒,你能衝破?”

  “總有辦法。”霍青魚也抬頭看向這片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了,他沒有告訴玄機,他自己想離開這裏,是想找處避開誅邪司以及械人的地方。

  霍青魚思了一會,道:“二十年前不是曾有人離開過嗎,那個叫寇天官的!”

  寇天官!

  玄機一怔,腦海裏想起寇占星那張臉。

  “我想離開不荒山,看看外麵是怎樣的。也想找找我的父親,我娘說,他曾……”霍青魚說著,看向玄機,忽然有些話怕說出來傷到她,於是霍青魚也適時地止住了。

  “找到宣姬之後,我們一起離開吧!”說著,他徐徐地伸出手,牽起了玄機的。

  玄機恍惚之間,似乎不知道怎麽回應。她從來沒有想過,找到宣姬之後的事,唯有此刻,霍青魚像是個牽引的人,她隻能呆呆的看著他牽起自己的手。

  “走吧,我送你回山上。”

  兩人一馬,便如此相牽而行,徐行不荒山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