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阿呆發誓，他也絕不是因為“嫉妒”或者“仇恨”之類的原因，才會檢舉同學——他是發自內心，想要幫助自己的同學擺脫妖魔的糾纏，重回鐵拳之道啊！

  但是，為什麽……

  阿呆看到，聚集在博格殿前麵的人越來越多了。

  鎮上各大拳館的師傅和學徒們，鐵拳學校的同學們，身披獸皮、滿身血汙的獵人們，太陽穴高高隆起、風塵仆仆的流浪拳鬥士們，所有人都目不轉睛看著博格殿外臨時搭建起來的審判台。

  也看著他。

  阿呆仿佛聽到他們發出譏笑，對他指指點點。

  阿呆心慌意亂，轉身低頭，想要跑開，卻一頭撞在大殿前麵的黑鐵雕像上。

  這是一尊巍峨而雄壯的雕像。

  刻畫著一名肌肉賁張，如天神下凡般的壯漢，腳踏巨熊，左手攥著一條垂死掙紮的巨蟒，右手拎著一顆雄獅腦袋的場景。

  盡管隻是黑岩雕琢而成，但狂暴、強橫、霸道無匹的力量，仍舊從岩石深處滲透出來，如同永不熄滅的火炬，燃燒了足足上萬年。

  這便是此世界的主宰和庇護者，博格的雕像。

  是上萬年前，博格還沒有破碎虛空，化神而去時，以“拳王”之名，在大地上行走，斬妖除魔，拯救眾生時的模樣。

  阿呆渾身顫抖，看著博格。

  博格雕像亦麵無表情看著他，仿佛從黑岩中射出兩道堅硬的目光，直刺他的靈魂。

  阿呆的靈魂，發出尖叫。

  他信仰博格。

  他敢發誓，整個白水村，再沒人像他這樣虔誠地信仰和服侍博格了。

  雖然他天賦平平，不，是天賦極其惡劣，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修煉潛質，在鐵拳學校裏足足待了十多年，都無法順利畢業，加入各大拳館，甚至一次次被小自己兩三歲、三五歲、七八歲的孩童打倒在地，哪怕他連最脆弱的低級拳靶都沒辦法一拳打爆——他都沒有對鐵拳之道，產生半分懷疑，更沒動過半點肮髒的心思，要去使用禁忌的機械和蒸汽之力。

  但現在，他真的迷茫了，檢舉同學這件事，自己究竟是對是錯？

  日上三竿，陽光越來越猛烈，如一柄柄炙熱的標槍，刺向大地和人們。

  人群騷動，發出咆哮，是邪道徒從博格殿裏推出來了。

  “呸！”

  “丟臉！”

  “就算實力再弱，也不該使用機械啊，這還算是個人嗎？”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

  阿呆聽到人們破口大罵。

  連平時最和藹可親的老奶奶，都運足中氣，試圖將唾沫吐出幾十米，吐到邪道徒的臉上。

  阿呆有些不敢看，被自己檢舉的同學“萬穎川”現在的樣子。

  但近在咫尺，濃烈的血腥味如火苗般竄到他的鼻孔裏，又令他不得不看。

  “啊！”

  隻一眼，阿呆就險些發了噩夢。

  把萬穎川交給博格殿不過大半夜時間，這個可憐的邪道徒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不成人形了。

  他被叉開手腳綁在一座“X”形的行刑架上，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渾身上下找不到半塊好肉，半張臉腫得像是要爆炸，另外半張臉則像是被狼犬或者鷹爪狠狠撕扯過，搖搖欲墜的牙齒連帶著流膿的牙髓都露在外麵，接觸到空氣，疼得他一抽一抽。

  萬穎川原本低著頭，昏迷不醒的樣子。

  似乎聽到阿呆的聲音，萬穎川微微抬頭，用盡全身力氣，勉強睜開一隻眼睛，被鮮血堵塞的瞳孔綻放出淒厲的光芒，直刺阿呆的心髒，仿佛在後者耳邊，發出十八層地獄裏，厲鬼的慘叫：“為什麽，我明明救了你，為什麽你要出賣我？”

  阿呆想要嘔吐。

  他臉色慘白，冷汗涔涔，耳邊嗡嗡作響，仿佛被血肉模糊如厲鬼般的萬穎川，扇了一個又一個耳光。

  阿呆和萬穎川無冤無仇，兩人還算得上是好朋友。

  因為他們兩個都身體孱弱，手無縛雞之力，是鐵拳之道上的廢物。

  在鐵拳學校裏，阿呆是萬年吊車尾，無可撼動的倒數第一。

  萬穎川就是倒數第二，阿呆的難兄難弟。

  而且，昨天的確是萬穎川救了阿呆。

  ——昨天中午，阿呆去鎮子外麵的黑風山上修煉。

  因為不想被人譏笑，他從不和人結伴修煉，向來獨來獨往。

  黑風山距離白水村這麽近，山上的猛禽和凶獸，早就被鎮上的強者轟殺殆盡，原本也出不了什麽危險。

  誰知道，昨天剛剛抵達山坳，卻不知從哪裏竄出來一頭白額吊睛猛虎，咆哮著朝阿呆撲來。

  千鈞一發之際，卻有一支利箭，呼嘯著鑽進了猛虎的腦袋，直接將頭蓋骨炸透，從眼窩裏炸裂開來。

  猛虎倒斃在阿呆麵前。

  阿呆驚魂未定地向旁邊的樹叢望去，就看到萬穎川也驚魂未定地站起。

  阿呆從來不知道，萬穎川是這樣出色的弓箭手。

  弓箭這玩意兒，因為結構簡單，不涉及到太多的機械構造，隻能算是“工具”，並不屬於“機械”的範疇。

  因此，隻是受人鄙視，被看成老弱婦孺才會使用的東西，但並不被博格殿禁止，和“機械妖”還有“蒸汽魔”都扯不上關係。

  阿呆自己腰間都懸掛著一張獵弓，隻是剛才手腳發僵，沒來得及取出來罷了。

  萬穎川的神色卻非常古怪，連阿呆向他道謝都沒聽到，卻是快步走到虎屍前麵，用盡全身力氣，將箭矢拔出來藏好。

  而且，阿呆也沒看到萬穎川手裏有弓——這一箭既然能貫穿老虎最堅硬的頭骨，力道絕對不小，說不定是兩三米長、幾百斤重的強弓，又能藏到哪裏？

  萬穎川古怪的表情、消失的強弓和急於藏起來的箭矢，給阿呆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正好晚上阿呆的親舅舅，白水村博格殿的祭司“雷烈”，叫阿呆到家裏吃飯，見他冷汗淋漓，心事重重，身上還有多處擦傷，便問他是怎麽回事。

  身為博格殿祭司，雷烈是方圓百裏首屈一指的大拳師。

  曾經和阿呆的父親“格倫”並駕齊驅，號稱白水村的“雙雄”。

  自從父母去世之後，舅舅更成為阿呆最敬重和信賴的長輩。

  在舅舅麵前，阿呆毫無抵抗之力，將上山遇虎之事，老老實實說了出來，特別是萬穎川那突如其來，勢大力沉的一箭。

  “真沒想到，萬穎川的箭法這麽厲害，大概他自覺在鐵拳之道上無法精進，隻能修煉這種雕蟲小技了吧？

  “他那張弓也神神秘秘，不肯讓我見識一下，看來他也覺得修煉箭術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舅舅，你看千萬別告訴他家裏人，否則家人一定罵他，他回過頭來，就該埋怨我了。”

  箭術是小道。

  隻有對自己的拳頭徹底喪失信心的人，才會修煉箭術。

  在山上時，萬穎川也央求阿呆不要把他使用弓箭的事情說出去，阿呆當時滿口答應了。

  但舅舅的氣勢是無法抵擋的，話一出口阿呆便有些後悔，隻能亡羊補牢地說。

  舅舅的表情卻變得非常奇怪。

  他一邊溫和地安慰著阿呆，慶祝他虎口逃生，一邊平靜地詢問萬穎川那一箭的細節，包括那一箭究竟是從什麽角度射入老虎的腦殼裏，射進去又有多深，確定是貫穿頭骨，又從眼窩裏鑽出來麽？

  阿呆當時驚嚇過度，很多細節實在想不起來，舅舅也沒說什麽，隻說阿呆今天既傷且驚，不如別回去了，就在家裏睡一晚，讓兩個表哥陪他。

  父母去世後，阿呆經常在舅舅家借宿，這也沒什麽奇怪。

  誰知，睡到半夜，就聽到了“天裂”之聲。

  然後，就從博格殿傳來了舅舅的消息。

  萬穎川抓起來了。

  從他的床下還搜出了一具非常精密的弩箭。

  弓箭和弩箭，一字之差，卻有天壤之別，前者是“工具”，後者是“機械”。

  人贓並獲，鐵案如山。

  想想也是，就憑萬穎川那兩條和阿呆相差無幾，蘆柴棒一樣的手臂，即便真給他們一具最好的強弓，把猛虎綁起來讓他們射，恐怕他們都射不穿猛虎的腦袋，甚至連弓弦都拉不開。

  唯有運用了邪惡的機械之力的弓弩，才有可能瞬間擊發，一箭爆頭。

  “阿呆，你立功了，信仰機械和蒸汽之力的邪道徒剛剛把惡毒的爪子伸到我們白水村，就被你及時發現。

  “看，天空都已皸裂，可見邪道徒一定準備在白水村周圍搞大動作，才弄得烏煙瘴氣，天怒人怨。

  “多虧你警惕性十足，第一時間向我匯報，說不定能避免一場浩劫。

  “這樣潑天的功勞，至少值得十顆脫胎換骨、洗髓伐經的‘鑄體丸’，徹底改變你的命運。

  “明天一亮，我們就公開審判，向鎮民說出你的功勞，到時候，就算你是我的外甥，我代表博格殿將鑄體丸賞賜於你，別人也說不出半句閑話！”

  舅舅很高興的樣子。

  阿呆知道，舅舅為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外甥操碎了心，他如廢物般的體質，唯有“鑄體丸”才有希望改變，但每一顆鑄體丸都要凝聚上百頭凶獸的精華才能煉製出來，極其珍貴，是屬於博格殿的，即便身為祭司，舅舅都不能公器私用。

  今次，舅舅總算找到理由，賜予自己鑄體丸，用他的話來說，就是“我總算對得起你爹了”。

  阿呆做夢都想脫胎換骨，真正踏上鐵拳之道。

  卻不是以這種……出賣難兄難弟兼救命恩人的方法。

  無論萬穎川是否邪道徒，他終究救了自己一命——如果當時萬穎川真想逃跑的話，已經撲倒阿呆準備美餐一頓的猛虎，未必還會舍近求遠，去追萬穎川的吧？

  想到這裏，被人山人海包圍，又被萬穎川那淒厲的目光刺穿的阿呆，快要哭出來了。

  “咚！咚！咚！咚！”

  博格殿中傳來鑼鼓聲。

  阿呆的舅舅，博格殿祭司雷烈，光頭油亮，橫眉怒目，一身黑袍，無風自動，大步踏前。

  四名輔祭，亦步亦趨跟在雷烈身後，將一尊大銅鼓推了出來。

  “喝！”

  阿呆看到，雷烈雙眼圓睜如銅鈴，暴喝一聲，氣勁竟然將寬大的黑袍寸寸撕裂，露出如銅澆鐵鑄的魁偉身軀。

  這是博格殿祭司的典型裝束。

  最大限度暴露出雄渾有力，如大理石雕琢般的完美體魄。

  用這種方式來威懾信徒，取悅博格。

  隨後，雷烈一拳轟在大銅鼓上，轟出開山劈石般的聲浪，如驚濤拍岸，餘音嫋嫋，傳遍整座白水村。

  原本人聲鼎沸的博格殿前，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齜牙咧嘴，揉著耳朵，聆聽雷烈的訓示。

  “上古混沌，凶獸橫行，人族在凶獸的利爪和獠牙之下，隻能瑟瑟發抖，無力反抗，淪為可憐的食物。”

  雷烈虎目圓睜，銳不可當的目光環視四周，嘶聲道，“即便有人想要磨礪石矛，捆綁石斧，製作陷坑和捕獸網——但這些脆弱的玩具，又怎麽可能抵擋住‘八臂魔猿’，‘鐵角狂熊’，‘劍齒瘋獅’，‘撲天金雕’等等，凶殘無匹的猛獸？

  “數萬年間，人族慘遭蹂躪，生活在朝不保夕，水深火熱之中，眼看就要絕種。

  “是博格天降，化身‘拳王大人’，轟殺凶獸，傳授凡人拳法、武道和打熬筋骨、錘煉體魄的道理，才給了凡人自保之力，令我們這些後世子孫，漸漸壯大，斬殺凶獸，披荊斬棘，最終令人道崛起，成為這一方世界的主宰！

  “過去萬年，凡人何以自保，人道何以崛起，我輩憑借什麽和凶獸抗衡？就是依靠比鋼鐵更強硬百倍的拳頭！

  “‘一切偉力歸於自身，刀槍劍戟之類的外物都是不可靠的東西，更不要說機械之類的奇技淫巧’，這便是鐵拳之道的至理，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的事情。

  “然而，萬年之後的今天，或許是承平日久，很多人漸漸忘記了博格教給我們的道理，特別是那些身體孱弱，心誌不堅，好吃懶做，投機取巧之輩，不再想著老老實實修煉自身的力量，反而將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外物上，被該死的‘機械妖’和‘蒸汽魔’誘惑了。

  “可笑，這些人實在鼠目寸光，可笑至極，他們竟然不知道，機械和蒸汽之力，最多帶來一時的輕鬆，卻會腐蝕人的意誌，麻痹人的肢體，吞噬人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