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作者:魚翅      更新:2022-05-10 19:53      字數:3202
  依照往日的安排,他該在兩處窯洞各待上半日,同工人們一道蒙上布巾各處巡查,而此刻,他卻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幾個官差正同平日裏一般,給祁佑拿了蒙麵的布條,才發現祁佑人已不見了。

  “大人去哪兒了?”

  “不知道啊,會不會回小涼山了,大人平時上午都在小涼山,難不成今日是特意來同我們說飯補的事兒?”

  另一個官差點點頭:“不會錯了,不然也沒什麽大事兒。”

  “誒!大人可真好!還特意來說一聲。咱們也趕緊進去吧!”

  這幾個官差又高高興興地進了窯洞,懷揣著對祁佑的感激。

  另一邊,因蔡氏臨產的日子也差不多了,春歸跟王大娘一道將要預備的東西通通備下,雖心頭對耿榮說的那事兒還在意著,但想著祁佑已然知曉,總能知道個究竟,便暫時給放下了。

  蔡氏這邊每日請了傅青大夫的娘子來把脈,兩個丫頭也不離身,知平這樣每日蹦跳的習慣也給改了,從私塾裏回來都是靜悄悄地走道,穩婆是蔡氏她娘親自去請的,一概物件也都妥當,隻等著那日來就成。

  蔡氏這是第二胎,自個兒就有章程,見家裏上上下下地忙著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直摸著肚子感歎:“你是個有福氣的,家裏人都看顧著你。”

  李誌存每日寸步不離,他這樣的憨實性子不會說話,心裏卻都記著一家子的好,夫婦倆都感念著這樣的好日子。

  兩人正在屋前說話,院子裏不知什麽時候長出了些婆婆丁,蔡氏一邊叫他去采些來,一邊跟兩個丫頭搗鼓手裏的小衣裳。而春歸正在廚房裏燉湯,三盅湯,另兩碗給祁佑和知行準備著。忙碌了許久,兩人都可眼見地瘦了下來。

  這味道夾雜在前頭鋪子傳來的香味裏也能聞得清楚。

  祁佑一路走來,掩下鎮郊裏湧上來的情緒,路上時常有人喚他一聲,他麵上勾出溫和的笑意應著眾人,而腳下的步子卻未停,直走到家門口,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眼裏不禁有些濕意。

  算起來,他已經許久沒有吃到春歸做的飯,每日早出晚歸,次次都是他一個人坐在平日裏熱鬧的桌前,吃著王大娘或是丫頭備下的食物。

  他隻原地站了一會兒,就被院子裏正采了野菜起身的李誌存給看到了。

  李誌存沒看出什麽,隻憨笑了聲兒:“祁佑怎麽回來了?”

  祁佑這才跨進了門,同往日一般笑了笑:“今日沒什麽事兒,便回來了。”

  又朝坐在一邊的蔡氏點了點頭:“蔡姐,我回書房。”

  說完便快步走進正堂。

  李誌存采了一手的婆婆丁給自家媳婦兒瞧,邊道:“祁佑回來得正好,這婆婆丁現采才好吃,鎮上賣的那都不新鮮。一會兒包個餃子。”

  李誌存看不出什麽,蔡氏卻是個會看麵色的,這青天白日,哪怕兩處窯洞沒什麽大事兒,祁佑跟知行都是日日在那兒待著的,今日才出去沒多久就又回了來,麵上又怎麽看怎麽奇怪。

  她想了想,指了指廚房道:“你跟春歸去說一聲,說祁佑回來了,剛進了書房。”

  她也不好說什麽,祁佑那兒也隻有春歸能說得上話。

  李誌存不疑有他,隻當傳個話,走到廚房將一把野菜放到水盆裏,就對春歸道:“祁佑剛回來了,在書房呢。”

  “他回來了?”

  春歸轉頭,一邊將腰上的圍裙解下,一邊問道:“他怎麽回來了?知行也回了?”

  李誌存搖搖頭:“沒呢,就祁佑回來了。”

  自打兩邊打通後,知行每日也是先進了這裏,在順道接了來吃飯的郭如意回家。

  春歸愣了愣,回身舀了一碗老鴨湯便出了廚房。

  ……

  祁佑端坐在書房內,細細地回想這幾日,窯洞裏那事兒不難猜,從年前就有的跡象,舍不得工錢又覺得活兒累人,便找來一個樂意頂替的人在裏頭充數,或是平分工錢或是給個什麽甜頭。那章二就是其中某個人的替身,照他今日看到的六七個生麵孔,那窯洞裏怕是遍地都是充數的人。

  他仰頭靠在椅子上,閉眼沉默著。

  實在是這些時日太累了,他舍下新婚的妻子,舍下教養兩年的弟妹,每日早出晚歸,甚至連一頓像樣的飯都未同家裏人吃過。

  他將全數的精力放置在這兩處窯洞上,又將全數的心力投在這批工人身上,嚐過來自底層百姓的敬仰,嚐過作為一個縣令微薄的成就感,就在他投身此處時,卻又碰上一出這樣的鬧劇。

  他從來都知道人心難測,這世道的涼薄他早早地嚐過,與春歸在一起後,他終於也漸漸地學著將全身的冷漠收斂,報之以溫和的態度處世,而今日這份來之不易又難得的溫和被如此打臉,他頓覺不值。

  連月來的堅持一下破了個口子,叫他猝不及防。

  ……

  春歸在外瞧了瞧門後便推了進來,一進門就看到祁佑閉眼皺眉的模樣,似是沒反應過來,下一刻才猛地睜眼,眼裏是一覽無餘的沉靜,和隱在底下微微的失望。

  看得她心頭一頓,連忙露了一個笑:“回來得正好,剛燉了湯,本想給你熬到晚上。”

  她瞧出了不對勁,卻不詢問,直將手裏的湯往他跟前一放。

  “咱們院子裏長了好些野菜跟蘑菇,我起來後便摘了些,正好王大娘買了隻老鴨回來,燉了湯正好。”

  “老鴨還燉著,湯已是夠鮮了,你嚐嚐看。”

  她笑著將湯碗往前推。

  祁佑靜靜地看著她,撲鼻的香味湧過來,才叫他有了些微實感。

  他拿起勺子,攪動幾下,頭頂是春歸溫柔的目光。

  喝了一口後,才好似回了神。

  他抬頭,輕聲道:“春姐不問我什麽嗎?”

  春歸卻笑了笑,拉過椅子,在他對麵坐下:“問你什麽?我家程大人好容易有一日能在家休息,我不緊著給你喂點好吃好喝的還來問你話,這不是浪費了嗎。”

  她一句玩笑便叫沉默了一路的他露了笑。

  頓了頓,他突然道:“那我便每日在家,日日吃春姐做的菜,好嗎?”

  話裏似有若無的認真,目光帶笑地看著她,見春歸一瞬愣了,又垂下頭繼續喝湯。

  春歸在旁靜靜地陪著他,腦海裏卻四處搜尋著異常之處,這幾日每日都是這般忙碌,一樣的行程,除了昨天晚上將耿榮所見同他說了一說。

  怕是出了一樁不小的事兒了,能叫他生了辭官亦或是消極怠工的念頭。

  祁佑一口一口地喝著湯,最後小半碗拿起碗灌下,再半垂著頭等緩過來。

  他向來能自如地控製情緒,這一碗下去也就到底了,他也舍不得讓春歸滿懷疑惑地幹等著。

  下一刻他便將今日的這一樁明明白白地同春歸說明了。

  每日巡視,眼皮子底下的窯洞出了頂替,工人與旁人合夥算計官府工錢的事兒,不知是要辯一辯人心難測還是他這個當縣令的無用。

  可想而知,春歸聽完後一肚子的火便冒了出來。

  “哪來這麽大的膽子!不要命了不成!”

  這聖上親下的命令,跟朝廷國庫掛鉤的活計,竟有如此鼠目寸光,貪心爛肺的人來攪和!這要是祁佑上報了,這批人不死也要褪層皮!

  她滿眼怒火,卻又在對上祁佑臉色後,怒火漸消,繼而轉成對他的心疼。

  說到底眼前這人不過是個被迫立起來的縣官,一朝天子下令,他與知行便身擔重任,她知道他心性堅韌,知道他品格堅毅,可也防不住連月來的奔波後,來自底下百姓的一樁算計。

  除了失望,怕是還有對幾月付出的質疑。

  質疑這幾月勞苦從無所獲不說,還被一些卑劣的人性當頭棒喝。

  她起身走到他身邊,半蹲下握住他的手。

  “祁佑……我知道這事定是叫你難受萬分。”從年前便投身於此,她也知曉他有多看重跟自己的婚事,可在瓷窯這事兒上也退了一射之地,更知曉他每晚回來滿身疲憊,躺在身側時,連呼吸都是輕輕淺淺的。

  古往今來多少為民做實事為朝廷效力的好官當得一聲讚頌,而隻有在見了祁佑這般後,她才清楚地感知那一聲讚頌背後需多少艱辛。

  “不是難受,春姐。”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是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什麽,說什麽。”

  他便回來了。

  “不瞞春姐,回來後聞到春姐燉的湯,我一瞬間隻想卸下肩上這擔子,再也不管屋子外邊的事。”

  他最初也隻想跟她一同過著普普通通的日子而已,而非在疲倦的奔波裏見識尋常百姓之間的算計。

  春歸鼻子一酸,握著他的手微微發緊。

  “我知曉同春姐說過後我也要繼續擔下去,這事兒說到底等我揭示出來後該敲打的敲打,該罰的罰,縣令身份壓下去,該出的氣也都出了,但既是如此我也想回來說一說。”

  此刻他已經比來時好受了許多,仿佛隻要她在麵前,先前缺失的,流逝的,都會逐漸填滿。

  春歸淡淡笑著,仰頭看著他:“相扶相伴不就是如此麽。”

  喜怒哀樂都一同分享著,無力的時候回身歇一歇,便又有底氣踏出腳下的步子。

  “隻是祁佑,別因這些人的算計就對所有的百姓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