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凍世界——後篇:幕布
作者:高銘      更新:2022-05-10 19:31      字數:4781
  果凍世界

  ——後篇:幕布

  “我不是很清楚大多數人在受到那種全新世界觀的衝擊後,會有什麽情緒反應。不過我基本能想象大致幾種,無非是:震驚、憤怒、不屑、嘲諷、謾罵、不解、困惑、讚歎、悲哀、質疑。也許還有更多吧?而我屬於質疑的那種。這個質疑不代表不相信,而是需要一個認知過程。當然了,如果能給出一個最直觀的實例肯定會令人信服。這也就是魔術師為什麽在過去被稱作魔法師、幻術師,同時還有可能為皇家服務的原因。

  “但是魔術,畢竟是魔術。當我們的技術發展到可以揭開謎底的時候,不管那是化學也好,物理也好,手法也好,就會對此不屑一顧。所以,我們不能責怪魔術師對於背後那個真相的保密。

  “但是,如果有一個永遠解不開的魔術呢?魔術師已經不在世了,至今都沒人知道那些是怎麽做的,至今都沒有謎底,用無數種方法和現代技術都不能重現,那麽,那個魔術會不會成為傳說?或者,那個魔術幹脆就被否定:那隻是一個傳說罷了。

  “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被否定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因為,這是物質世界。”

  上麵這段話,是第二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說的。

  在去之前,我花了一個多小時重新聽了一遍第一次錄音的重點部分。在進門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深呼吸,調整心跳。這讓我有點沮喪。

  我:“你好,我如約來了。”

  她還是盤腿的狀態,不過腿上蜷著一隻貓,純黑,沒有一絲雜毛。

  她:“嗯,你想接著上次的聽是吧?上次說哪兒了?”

  我:“果凍裏的氣泡。”

  她:“嗯?什麽果凍的氣泡?”

  我有點崩潰:“要不,你再聽一遍你上次說的?”

  她:“哦,好。果凍那部分就成,別的就不用了,聽自己聲音有點怪怪的。”

  在她簡短、跳躍地聽了錄音之後,說了上麵那段話。

  我:“我有點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說這個世界是物質組成的,所以也就需要物質來確定,否則就被認為是空談?”

  她:“你發現一個有意思的事情沒?”

  我:“什麽?”

  她:“誰都明白,我們的認知,隻是腦細胞之間那些微弱的化學信息和電信號罷了,這個已經是被認同的了,但是卻都沉迷在那些電信號和化學信息的反饋當中,不能自拔。”

  我:“你是說那部電影嗎?《Matrix》,黑客的那個片子?”

  她:“不,我要說的不僅僅是那樣。你留意一下就會覺得很好笑,精神這個東西,我們都承認,但是不完全承認。被物質證實的,我們承認,不能被物質證實的,我們不承認。”

  我:“說說看。”

  她:“能證實的我就不說了,說不能被證實的吧。你想象一件事情,就說你想著自己在飛吧,別人會說你意淫,說你異想天開。但是你想象自己吃飯,隻要不是什麽古怪的場合,沒人會質疑你。”

  我:“你說的是想象力吧?”

  她:“所謂想象力,源於什麽?思維?精神?不管怎麽稱呼那個根源,想象力不是憑空來的,有產生想象力的那麽一個存在。但是為什麽會出現想象力呢?你會用進化來解釋,就是在大腦裏做個預演。比方說你是猿人,你去打獵,在抓住獵物前,先在腦子裏想象一下,你該怎麽怎麽做,然後呢?你就按你想象的照做了,對不對?但是你想象自己伸手一指,獵物直接成為烤肉——肯定實現不了,於是你搖搖那顆並不是很發達的腦袋,然後努力往你能實施的部分去假想,去推演。邏輯上看是這樣吧?”

  我:“這個沒問題啊。但是想象力推進了發展,不對嗎?”

  她:“沒有不對,但是想象力這個東西,非人類獨有,動物也有。就說我家小白吧……”

  我:“嗯?這隻黑貓叫小白?”

  她:“有什麽好奇怪的?黑貓為什麽不能叫小白?就說小白吧,如果小白犯了錯,我揍了它一巴掌,它很疼,很不舒服,也許就會想象自己在神氣活現地揍我,或者想象自己沒犯錯,反正是在想象著什麽。或者小白在抓乒乓球的時候,有沒有事先在腦子裏演習一下,然後確定怎麽抓,我覺得應該有的。”

  我:“貓去抓是本能吧?”

  她:“下意識的?”

  我:“……好吧,下意識也是思維的一部分,也源於精神方麵的那些。”

  她:“嗯,現在問題出來了,這些思維,肯定是行為的提前預演。如果你很排斥貓的思維這種說法,就不說貓了,那麽就說人。人的很多行為都是用思維預演的,而預演的基礎是經驗,我們活這些年積累下來的經驗。但是,這個經驗還是物質的。你知道狼孩、豬孩的那些例子嗎?”

  我隱約知道她要說什麽了。

  她:“說狼孩吧,那些生物學家說人類現在的四肢構造不適應野外環境了,而且不能適應四肢共用的奔跑,但是狼孩的出現,抽了他們集體一個大耳光。狼孩用四肢跑得飛快,不比狼慢,甚至犬齒也比普通人發達,而且最有意思的是,尿液裏居然會有大量的生物信息素,那是犬科動物的特有標誌;狼孩鼻黏膜細胞也很發達——他有非常靈敏的嗅覺。這是什麽?一種適應對吧?為了適應而進化或者說是退化。可是根本的原因是,他認為自己就是一隻狼。精神上的認可,直接支配了肉體。”

  我:“狼孩都是這樣嗎?”

  她:“我查過,幾個狼孩都是這樣,如果不用狼撫養,換成別的呢?我很想知道,如果一個嬰兒,出生起就被外星人撫養,而那些外星人會飛,而且也告訴那個嬰兒:你就是我們中的一員,除了長得不一樣,我們都一樣,那會不會這個孩子長大就會飛了?”

  我:“你還是在假設。你可以假設他飛起來了,我也可以假設他飛不起來。”

  她笑:“我是在假設,你不是,你是在根據經驗判斷。你根據自己的經驗下了個定義,而我是在根據狼孩的那些,來假設更多的可能性。好吧,飛不飛的問題不說了,就看狼孩的例子,你現在還不認同精神的強大嗎?”

  我:“呃……精神是很強大。”

  她:“精神可以強大到改變肉體,能夠把需要很多代才完成的進化直接完成,根據需要來調整肉體。可是問題再一次出來了:為什麽我們的精神,反而又受製於肉體呢?而精神是怎麽來的?死了後怎麽失去的?是不是真的有靈魂?那到底是什麽?”

  我歎了口氣:“我不知道。”

  她:“精神,依托於物質而存在於物質世界,但是並不同於物質,也不屬於物質世界。精神,就是那大塊果凍裏的微小的氣泡。”

  嘲諷了我一天半的那個問題,終於揭開了麵紗。

  我:“嗯……物質的盡頭,是一個精神的世界嗎?”

  她:“還記得我們前天說的那個嗎?幾乎所有宗教都提到過的那個‘聖地’,其實那是一種精神所在地。但不同於在這個物質世界所想象出來的那種精神,或者說用物質來看,精神的存在地,是超出物質界限的。精神,存在於不存在之中。”

  我:“我想想啊……說白了就是精神存在於無物質當中。那不是很縹緲嗎?”

  她:“更大的問題是,我們認可的精神,卻又因為物質去否定精神。為什麽?這麽矛盾的事情,怎麽就會發生在物質世界呢?你用什麽解釋?平行宇宙?全息宇宙?超弦理論?或者其他什麽學科?”

  我:“嗯……這個……”

  她:“平行宇宙的問題在於努力想用‘現在的時刻’這個概念去劃分過去現在將來;全息的問題在於還是用物質去證明物質;而超弦更誇張,幹脆否定那藍幕前的那條蛇,而認為蛇頭蛇尾是一種東西穿越時間,在用肉眼看不到的速度來回竄。這些不管怎麽說,都是限製於物質的,並不是對於物質的探索,而是用物質去證明。所以,我看不上也不接受這些理論。你明白了?”

  我:“但是證據……”

  她看著我:“我記得那天說過,用這種方法,沒有不能解釋的事情。你也是過去,也是現在,也是將來。你的精神,可以想象過去,可以分析現在,可以預演將來,但是你的精神又被肉體限製,所以你沒辦法用現在的眼睛,去看到將來。因此你的肉體把現在反應給你,造成了一種循環狀態——你的精神不屬於物質,但是卻受限於物質。因為你的精神不屬於物質,所以也就隻能依托於物質才能感受到這個物質的世界。你還是不明白的話,我可以打個笨拙的比方:還是那大塊果凍,一個微小的氣泡受限於當中,被果凍的周圍擠壓成一定的形狀,但是這時候氣泡滑動了,滑到另一塊區域了,那麽氣泡的形狀就會根據周圍的擠壓變成了新的形狀。這個小氣泡對於周圍的認知,受限於自己的形狀,外麵呢?是什麽?這一大塊果凍的盡頭是什麽呢?”

  我坐在那裏什麽也說不出。

  她:“我這個比方極其不恰當,但是假如你真的聽不懂,那麽就這麽先理解著吧。所謂‘聖地’的存在,絕對不是在這塊果凍當中想象的那樣。在這塊果凍當中,你能到達一個大氣泡,就已經很震驚了,但是當你徹底離開果凍的時候……你能明白嗎?”

  我:“我應該明白一些了。你是說我們的世界,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以及相差很遠的距離,其實都是物質,都是一個整體概念,用時間和空間來劃分,是一個重大的認知錯誤。身處在某個狀態,才會對於周邊的現狀產生一種假定的認知。而脫離了果凍的話,僅僅用氣泡是沒辦法表述的,因為不是氣泡了,完全進入了一個新的領域,之前的一切都沒任何意義了。是這樣嗎?”

  她皺著眉再嘀咕了一下我剛剛說的:“……雖然不是很完全,但大體上是這樣。”

  我:“問個別的問題成嗎?”

  她:“嗯?什麽?”

  我:“你知道你的追隨者自殺了幾個嗎?”

  她:“兩個。”

  我:“你認為這是你的責任嗎?”

  她:“並沒弄懂那些人到底吸收了什麽,才是我的責任。”

  我:“怎麽講?”

  她:“我說了我知道的,我沒辦法控製別人的想法或者別人的精神,我也不想那麽做。我承認有一些追隨者送我錢,送我房子,送我別的什麽,但是我都拒絕了。我隻能說這世上有太多人不能明白問題的根源了。記得一個精神病科醫生自殺前,曾經對我說,很想看看物質之外。我當時真的懶得解釋了。如果我想的夠多,應該問問他打算用什麽看?眼睛?但是我沒想到他會那麽做。也正是那之後,我再也不用種子那個比喻了。”

  我:“什麽種子的比喻?”

  她:“我不想說。”

  我:“我很想知道,你也看得出,我是那種質疑的人,對於你說的那些,我並沒有完全接受,我也有自己的觀點和想法。所以,你告訴我吧。”

  她極其認真地看了我好一陣兒:“我曾經對他說:‘埋葬一個人,意味著死亡和失去。但是埋葬一顆種子,代表著全新的生機即將開始。’”

  我:“原來是這樣……那個醫生理解的問題。”

  她表情很沉重:“人的精神,其實是很複雜的,而且根據認知和角度,會產生無數種觀點。假設我說我喜歡紅色,有人會認為我喜歡刺激,有人會認為我在暗示想做愛,有人會認為我想買東西,有人會認為我其實餓了。但是我並沒那麽多想法,我就是喜歡而已。總之,如果沒有那種承受能力和辨析能力,最好什麽宗教都不要信,否則信什麽都是會出事的。”

  我:“這的確是個問題……”

  她:“我說了,精神,不屬於物質,誰也沒辦法去徹底地控製。如果能控製,隻能證明一點:那個被控製的精神,是很脆弱地存在於物質當中。”

  我:“你對此很悲哀嗎?”

  她想了好一陣兒:“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精神,可以讓你決定自己的一切,但是你非要認為物質束縛自己了,那誰也幫不上你。物質之外,不見得是好,當然也不見得是壞。現在對於這點,我也沒辦法判斷到底是怎麽樣的。因為我隻是看到了,並不是一個體會者。存在於物質了,那就存在著吧。而好奇想弄個明白的人,就去研究好了;懼怕未知不想問為什麽的,那就不去追尋;現在沒決定到底是不是去探索的,那就先猶豫著。精神是隨心所欲的,那就真正隨心所欲吧。在最低落的時候,可以開心;在最得意的時候,可以悲傷。這些都是精神帶來的,而不是物質帶來的。所以我告訴你,我不知道怎麽去形容,我沒辦法用物質的比喻來徹底地演繹精神的問題。我隻能揭開魔術師身後幕布的一點點,剩下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小白懶懶地抱著她的腿,下巴枕在她的膝蓋上,愣愣地看著我。我能看到它的眼睛在閃爍。

  我:“謝謝你。”

  大約一個月後,某天中午突然接到她打來的一個電話。

  她:“還追尋著呢?”

  我:“嗯,繼續著呢。”

  她:“你的好奇心沒有盡頭嗎?”

  我:“你對於我好奇心盡頭的好奇心,也沒有盡頭嗎?是什麽讓您想起我了?”

  她:“就是因為你的那份好奇心,無意間看到一句詩詞想起你的。”

  我:“誰的?哪句?”

  她:“納蘭容若寫的那個……”

  我:“嗯,知道了,‘人生若隻如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