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深處
作者:高銘      更新:2022-05-10 19:31      字數:2472
  靈魂深處

  我:“你好。”

  她:“終於,終於見到你了!”

  我:“什麽?”

  她笑出了聲:“小有名氣啊,你。”

  我糊塗了:“什麽意思?”

  她不是患者,她是精神科醫師,或者說,曾經的精神科醫師。

  某天一個朋友告訴我:一個精神科醫師想見你。我沒想太多就答應了,因為很多病例都是通過朋友的途徑知道的。不過眼前的這個人,並不是提供病例給我的,她有別的目的。

  她:“我聽說你的事了,四處找精神病人和心理障礙者聊天,還煞有介事地做筆記和錄音,沒錯吧?”

  我撓了撓頭:“嗯,沒錯,是這樣的。你不是要提供病例給我?”

  她:“我不做這科醫生已經好幾年了。”

  我:“為什麽?”

  她:“我發現自己出了點兒問題。”

  我:“什麽樣的問題?”

  她:“患者們說的那些世界觀和看法,我不但能理解,還是深刻的理解,並且對有的還很認同。所以,我開始找自己的問題。……嗯?本來是我問你的,怎麽改成你問我了?你這個人,說話太厲害了,不知不覺把人帶進來了。”

  我笑了下:“要不我們互相問吧,一會兒你可以問我,我保證什麽都說,不繃著。”

  她看了我一會兒:“好吧,我相信你,你剛才問到哪了?”

  我:“你發現自己出了點小問題,於是就怎麽樣了。”

  她:“嗯,對,問題。當發現有什麽不對勁的時候,我開始找自己的問題。沒多久,我就明白不是我被患者們感染或者同化,而是我有那種潛質。”

  我:“你不是想說自己有精神病人的潛質吧?”

  她:“這個……這麽說吧,精神病人、心理障礙者,都是一種極端化的表現,你不能說他們有病就不聰明,他們往往聰明,不但聰明,還是超出了你的理解能力的那種聰明。而且我通過工作接觸,知道很多精神病人都是那種死心眼的類型,雖然很聰明……”

  我打斷她:“……但是他們的聰明不代表別人能接受,並且不被接受的時候,很多患者就想不開。”

  她笑了:“嗯,是那樣的。很多精神病人在發病前都是好好的,但是一下子想起什麽後,就從一個極端滑到另一個極端去了。一分鍾前還在高高興興地看電視,一分鍾後不看了,難過地蹲在角落哭。當你過去問為什麽的時候,要不就是得到一個奇怪的答案,要不就是被拒絕。而且,你接觸了這麽多患者,一定發現了他們的一個秘密。”

  我:“什麽秘密?給個提示吧?”

  她:“那個秘密是一種矛盾。”

  我:“哦,我知道了,是有那麽個秘密,不過非精神病人也有。”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微笑著等著她笑完。

  她:“你太狡猾了,但是你說得沒錯。是我來說,還是你來說?”

  我想了幾秒鍾,也就幾秒鍾:“你說的那個矛盾,是一種孤獨感。雖然為此痛苦不堪,但是又盡力維護著那種孤獨感。經常是處在一種掙紮狀態:既希望別人關注、關心自己,又不知道該怎麽去接觸和回應別人,於是幹脆直接抗拒。可是骨子裏又是那麽地渴望被了解,渴望被理解,渴望被關注……”

  這次輪到她打斷我:“哪怕會後悔,也是繼續堅持著去抗拒,而且矛盾到嘴裏說出來的和心裏想的完全相反。”

  我突然有一種找到同類的感覺,那是我曾經期待過的,但是從未得到過。大多數時候,我甚至覺得找到一個同類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因為有些東西太深,還是自己藏起來的,沒人能觸及。

  她看我愣神就對著我晃了下手:“琢磨什麽呢?害怕了?”

  我:“呃,不,不是害怕,而是腦子有點兒亂了。”

  她:“讓我繼續說下去吧,替你,不,應該是替我們繼續說下去。”

  我點了點頭。

  她:“那種掙紮完全可以不必要的,而且事後自己也會想,這不是自找的嗎?這不是無病呻吟,吃飽了撐的嗎?自己為什麽就不能敞開心扉呢?”

  我搖頭。

  她:“嗯,我記得一個患者說過:‘我不屑於跟別人說。’你也是那樣吧?”

  我態度很認真:“你是說,我也有精神病或者心理障礙?”

  她:“你找那些精神病人,和我最初選這個專業,都是一樣的動機:寂寞。”

  我依舊看著她。

  她:“那也就是我自己的問題所在。有些東西在心裏,不是不說,而是不能說。我試過太多次說給別人聽,得到的評價是:‘你想那麽多幹嗎?你有病吧?你最近怎麽了?你老老實實掙錢,別想些沒用的東西。你瘋了嗎?你就不能幹點兒正經事嗎?你喝醉了?’太多太多次的打擊了。”

  我:“於是你放棄了敞開大門,關上了。”

  她:“還上了鎖。”

  我:“有轉折吧?”

  她歎了口氣:“有,當我接觸一些患者的時候,我發現麵對的其實就是自己。我相信你也經常有那種感覺。”

  我:“對,不僅僅是同類的感覺,加上一部分患者的知識太淵博、邏輯性太完美、信念太堅定,我甚至經常想我其實是一個不具備淵博知識,沒擁有完美邏輯,信念又不堅定的精神病人。”

  她笑了。

  我:“你不是因為害怕才轉專業了吧?”

  她:“不是,沒有任何理由。你現在,就是我還做精神病科醫師那會兒的狀態。用不了多久你就會明白的,什麽叫不需要理由。”

  我:“也許吧,但是現在我還不知道。那你為什麽找我?”

  她:“當我聽說你的時候,聽說你做的那些事的時候,我忍不住心裏一動。”

  我:“觸及你了?”

  她:“你所做的那些,觸及我的靈魂。”

  我:“你還會轉行回來嗎?”

  她:“我不知道,沒想過這些。但是感覺可能性很小了。”

  我:“啊……那個,以後,我有可能還會需要你的幫助。”

  她看了我好一會兒。

  我:“不行?”

  她搖頭:“不,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你不需要我的幫助。在我聽說你的時候,我也聽說了別人對你的擔心。擔心你會出問題,擔心你本來具有的一些東西被放大了,擔心你走的是沒有回程的路。最初見到你的時候,我也有那麽一點擔心,不過現在沒事了。因為你明白了,你也踏實了,是這樣的吧?”

  我:“嗯,你也觸及了我的靈魂深處。”

  她靠回到椅背上,意味深長地笑了。

  過了些日子,介紹我和她認識的朋友問我:在我到之前你們都聊什麽了?就看你們倆神神秘秘地笑了。你不會有歪想法吧?她老公可是警察。我笑過後告訴朋友:不能說,是隱私。當朋友驚訝地透露她也是這麽說的時候,我笑得更開心了。

  不過我還是認真地感謝了這位朋友,因為從那以後,我踏實了很多。

  我也不會忘記她曾告訴我的:“隻有當你認真地去做一件事的時候,才會認識到自己的靈魂。那麽,在靈魂的深處有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