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誰
作者:高銘      更新:2022-05-10 19:31      字數:2898
  誰是誰

  他探頭探腦地(不是形容,是真的)看了我好一陣兒後說:“你……是誰?”

  我告訴他我的姓名和身份。

  他:“你確定?”

  我:“呃……我確定。”

  他又探頭探腦地看了我一會兒:“你怎麽就能確定你是你?”

  我剛要開口卻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本身其實應該就是他的問題所在,於是我放棄了解釋而是反問:“難道你不是你嗎?”

  他咽了一下口水:“嚴格意義上講,我不確定我是誰。”

  我:“為什麽?”

  他:“因為……新陳代謝。”

  我:“新陳代謝?什麽意思我沒懂。”

  他低下頭摳著指甲,似乎有點猶豫該不該說。

  我耐心等著。

  他抬起頭又鬼鬼祟祟地看了我一會兒:“舊的細胞會死,新的細胞取代了它們。”

  我盡可能不用質疑的態度:“所以?”

  他有點不耐煩了:“這不明擺著嘛,細胞都換了,我們就不是原來的我們了。”

  我:“哦,我知道了!好像聽說過這個說法,七年全身細胞都換掉了……”

  他:“那是胡說八道,全身細胞基本全換一輪需要十幾二十年。”

  我:“可是換掉的還是我們的細胞啊。”

  他:“你真是死心眼兒,什麽叫我們的細胞啊,換掉了就是換掉了。”

  我:“可那不是舊的細胞分裂出來的嗎?”

  他:“你的小孩就等於是你嗎?”

  我:“呃……當然不是,但那屬於意識問題吧……”

  他冷笑一聲:“意識?你以為意識就是可靠的嗎?我們全身細胞十幾二十年基本全部換掉,那時候你差不多就是一個全新的你了,可以說是換了一個人,但唯一不會更換掉的就是神經細胞,就是這個,承載著你的意識。可你想象一下,所有細胞全都換成新的了,有些甚至換了許多代,而幫助你感受和認知的,不就是那些新的細胞嗎?你的神經細胞不會受影響?依舊保持著原來的意識?不可能吧!我們換個生活環境還會多少有些改變呢,更何況整個身體都換了一個!你以為你是你,其實你早就不是你了!醒醒吧,你隻是自以為還是自己罷了。”

  我愣了一下,他說得很有道理,隻是似乎有點什麽不對勁。

  我:“嗯……你說得沒錯……不過……我們的意識本身……我覺得是由記憶來串聯的……所以……嗯……所以……”

  “記憶並不可靠。”他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我的吭吭唧唧,“記憶是什麽?就是一連串曾經經曆過的畫麵而已。它們串在一起就形成了我們的記憶,但是我們對記憶總是會有些扭曲,隨著時間推移扭曲得越來越厲害,因為記憶是受到當時的環境所局限的。比方說你小時候去過一個院子,你會認為那個院子的很多物體都是高大的,但當你成年後再去,你會發現那個院子裏的物體並沒想象中那麽高大,為什麽?”

  我:“嗯……因為我長高了?”

  他打了個非常響的響指:“沒錯,但是假如你不再回到那個院子,記憶就不會被刷新,存在你記憶中的印象還是會認為那裏的一切都很高大,對不對?記憶是可靠的嗎?意識可是依托在記憶之上的,意識是可靠的嗎?

  我:“呃……的確……”

  他:“所以你說的意識並不可信,其實你早就不是你了,你以為你還是你。我們其實依賴環境活著,你的名字、家人、朋友、你熟悉的一切,這些都讓你認為你就是你。但仔細想想,你就會明白其實你早就不是你了。人就是這樣,依靠著記憶而活著,否則一切分崩離析。”

  “可是……”我想了好一陣兒發現不知道該怎麽反駁這個論點。

  他:“你的細胞換了,而唯一不會換掉的神經細胞,卻依靠著其他換掉的細胞來認知,這種情況下你居然還談什麽意識。意識隻是自我安慰的一個借口罷了,意識是虛無的,甚至隻是一種無聊的反饋。就這麽簡單。”

  我:“嗯……那……自己不是自己了,又是誰呢?”

  他:“我不知道,但我仔細想過這個問題,多多少少有一點答案。”

  我:“能告訴我嗎?”

  他繼續低下頭摳著指甲:“我覺得……都混雜在一起了……”

  我:“什麽?我沒懂。”

  他:“我們的身體已經換了,我們的意識隻能靠記憶支撐著,但記憶本身又是因為環境和周圍的人才有存在的價值,如果沒有這些,記憶和因記憶產生的意識也變得毫無意義……意識從本質上講就是在依賴環境、依賴其他人,所以其實你並不是你,我並不是我,而我們才是我,我們才是你。”

  我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共同體嗎?但是還有個人意誌存在啊……”

  他越發地不耐煩:“不對!你怎麽還沒想明白,我們,也就算是某種細胞而已,我們構成的整體也無非是別的什麽東西的一部分,甚至別的東西的細胞,萬物都是這麽一點點堆砌起來的。”

  我:“你讓我想起某種哲學觀點來了……”

  他再次不屑地揮揮手:“哲學也隻是一種自我安慰形式罷了,讓我們覺得我們是在思考,其實哲學什麽都不是,隻是在體會經驗之上的某種總結。”

  我:“我聽懂了,但是既然知道答案了,你為什麽還要對此不安呢?聽說你有時候會用頭撞牆?”

  他停住動作,呆呆地盯著地麵。

  我:“你……還好吧?你撞牆的時候喊的是什麽?他們說聽不清。”

  他:“沒什麽……”

  我:“不想說?”

  他:“說了你會笑的。”

  我:“通常來說,我不會那樣。不過假如你覺得……”

  他突然打斷我:“我想知道我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我:“嗯?你指……自己的價值?還是泛指活著本身?”

  “我不知道我是誰,我隻是知道我早就不是我了。每個細胞都有存在的意義,肝髒細胞負責分解、分泌,紅細胞負責運輸氧氣,白細胞巨噬細胞負責防禦,神經細胞負責傳遞信息,每一種存在都是有意義的。但是我不知道我負責什麽,我不清楚我是什麽。”說著他慢慢蹲到地上縮成一團,“我被稱作人,但就是這樣?沒有了?我不明白,我到底是什麽作用呢……我存在的價值呢……我是誰……你是誰……我們是誰……他們是誰……”

  我知道他快發病了,默默起身退了出去。

  幾天後我和教哲學的朋友說起了這件事,問他怎麽看這個問題。

  他撓了半天頭告訴我是這個人想太多,而且較真兒了。

  我問:“那他說得對嗎?你覺得。”

  朋友:“對是對……不過……這個問題不是人能想明白的。”

  我:“怎麽解釋這句話?”

  朋友:“就是說……嗯……我的意思是這種問題是必須超越出去才能理解的。”

  我:“有例如嗎?”

  朋友:“例如……這麽說吧,假如你是三維的生物,那你不但無法理解四維生物,你也同樣無法理解自己——三維生物。就是說你可以向下去理解,什麽一維啊二維啊,都沒問題,你都能明白,而一旦麵對平級,你就會因自身的局限性沒法看懂了。因為你的‘看’,本身就帶了三維的特性去看,這個‘去看’本身,是無法排除出去的,所以無論你怎麽看都看不完整,也就無法看懂……我這麽說你聽懂了嗎?”

  我:“飛快地就聽懂了。所謂‘隻緣身在此山中’,是這個意思吧?除非跳出來看。”

  朋友笑了:“好吧,能聽懂就證明你也病得不輕……不過這個‘隻緣身在此山中’是很難跳出來的,我想不出怎麽才能徹底舍棄自己的身份和一切去看自己,或者說‘看’這個說法已經不恰當了,應該按照更高一層的……嗯?等等!”

  我不解地看著他:“怎麽了?”

  朋友:“我突然理解道家學說中的‘無’是什麽含義了。”

  我:“不是吧……你這是要升仙了嗎?”

  朋友:“別鬧,我說的是真的。”

  我:“知道,我聽懂了。”

  朋友眯著眼想了想:“我能見他嗎?”

  我:“誰?”

  朋友:“那個患者。”

  我:“不,我指的是他是誰。”

  朋友愣了一下後笑了:“明白了,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