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取時間
作者:高銘      更新:2022-05-10 19:31      字數:3372
  偷取時間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縮在牆角;第二次見她的時候,她縮在病床角;第三次見她的時候,她縮在桌子底下的某個角。所以第三次,我幹脆也盤腿坐在桌子下麵,因為已經不指望能和她麵對麵正經坐著了。

  我:“你還記得我嗎?”

  她點頭。

  我:“我是誰?”

  她搖頭。

  我:“我上次給你威化巧克力,還記得嗎?”

  她搖頭。

  我:“那你還要威化巧克力嗎?”

  她點頭。

  每當這種時候我就覺得我是在誘拐小孩,甭管麵對的是成人還是真的小孩。其實這也沒辦法,就像那個精神科醫師說的:“那種時候,對食物的需求是本能的反應,因為很多患者某些意識弱了,本能倒是加強了。所以,這個方法一直都很有效。”

  看著她小心翼翼地剝開那層包裝紙,帶著極濃厚的興趣小心地咬上一小口,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很心疼——雖然我之前並不認識患者,也沒血緣關係。

  她才20多歲,患有嚴重的迫害型妄想症,病史五年。

  我不著急,看著她吃。她態度極其認真地一直吃完,又小心地把包裝紙疊好,放進兜裏。看著她的眼睛,我知道今天沒問題了。

  可能是接觸的患者多了,對於這種間歇發病的患者,我能分辨出來什麽時候能溝通,什麽時候無法溝通。當患者清醒的時候,他們的眼睛是帶有靈性的。具體我也形容不好,但是我能確定,而且沒判斷失誤過。這曾經是我的一個秘密。

  我:“你喜歡吃,我這裏還有,不過一會兒再給你,一次吃很多你會口渴的。”

  她點了下頭。

  我:“你為什麽要躲起來?”

  她看著我沉默了有好一會兒:“我能看看你的手嗎?”

  我:“哪隻手?”

  她:“雙手。”

  我放下紙筆,雙手慢慢地伸到她麵前,她觀察了一會兒鬆了口氣。

  我:“怎麽了?”

  她:“看來你不是。”

  我:“我不是什麽?”

  她:“你不是偷取時間的人。”

  我:“時間?那個能偷嗎?”

  她:“能。”

  我:“怎麽偷的?”

  她:“我也不是很清楚,有很多種方法偷。簡單的,隻要雙手同時拍一下別人的雙肩就可以,複雜的我看不懂,反正有很多方法。”

  我:“你見到過了?”

  她嚴肅地點頭。

  我:“對了,你剛才怎麽從手上看出來的?”

  她:“雙手手掌都有四條橫紋的人,就是能偷時間的人。”

  我:“會有四條橫紋?很明顯嗎?”

  她點頭。

  我:“隻要是那樣的人,都能偷別人的時間?”

  她:“不是,有些有四條橫紋的人,並不知道自己會偷別人的時間。”

  我:“能偷時間的那些人,不去偷別人的時間會怎麽樣?會死掉還是別的?”

  她:“和普通人一樣,會老,會死。”

  我:“如果偷了別人的時間就不會老?”

  她:“不老、不死。”

  我:“會偷時間的人很多嗎?”

  她:“不多。”

  我:“那都是什麽樣的人?”

  她:“什麽樣的人都有。”

  我:“你是怎麽發現的?”

  她:“我十幾歲的時候發現的。”

  我:“嗯,那麽你是怎麽發現的?”

  她:“他們看人的時候不像我們那樣看人的臉,而是看人的脖子。”

  我:“脖子?”

  她:“從脖子上最好偷,但是不好接觸,所以從肩膀偷的最多。”

  我:“怎麽偷的?你剛才說他們雙手拍別人雙肩?”

  她:“不用使勁地拍,罩在雙肩上幾秒鍾就可以了。”

  我:“那從脖子上偷呢?”

  她:“那需要手一前一後地卡一下,一秒鍾不到就可以了。”

  我:“偷完之後呢?丟時間的那個人會死掉?”

  她:“不是立刻,是加快變老,比別人老得快,很快很快。”

  我:“我想起早衰症來了……”

  她:“那就是被人偷走時間了。”

  我:“是嗎?”

  她:“你如果仔細查一下那些早衰症患者身邊的人——鄰居、幼兒園老師、出生醫院的護士,把能近距離接觸早衰症患者的那些人都查一下,一定有一個很不容易老的人,就是那個人偷的。”

  我:“這麽簡單的判斷條件……”

  她:“還有四條橫紋的雙手。”

  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寒而栗,因為曾經接觸過這麽一個案例:一個患者專門砍掉別人的雙手,不是誰都砍,而是以自己的標準選擇。具體是什麽,患者從沒說過,隻是冷笑。

  我:“但是早衰症的人並不多啊?”

  她:“他們大多很狡猾,不會那麽貪婪地一次偷很多。今天偷這個人一點,明天偷那個人一點。每次就偷幾年,別人也看不出。但是丟時間的那個人,一年會老得像過了好幾年。”

  我:“原來是這樣……”

  她:“你身邊有沒有這種人,幾年不見,還是原來的樣子,一點也沒老。如果有這種人,你就要小心了。”

  我努力想了一下,好像倒是有人這麽說過我……

  我:“其實也許是那些人平時注意保養或者化過妝了,要不就是天生的不容易老呢?”

  她:“我還沒說完,那種人通常不會跟誰深交,再過幾年後,你問遍原來認識他的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了。有沒有過?”

  我:“好像有,不過沒太留意。一個人一生這種事情太多了。”

  她:“那些偷取時間的人,就是這樣存在的,因為很多人記不住。”

  我:“原來你是這麽看這個問題。”

  她:“我見過活了很久的人。”

  我:“活了很久?偷時間那些人嗎?什麽時候?怎麽見到的?在哪裏?”

  她:“那時候我還沒在醫院。我和朋友在吃東西,一抬頭就看見他了。第一眼我就覺得他不對勁,但是說不出來怎麽不對勁了,隻是覺得很奇怪。他也注意到我發現他了。”

  我:“男的女的?”

  她:“男的。我最開始看他也就30歲左右,但是細看發現,其實他眼神和神態還有表情都已經很老很老了。我隱約覺得那是個很老的老頭,可是外表怎麽看都是一個年輕人的樣子。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他是靠偷時間活了很久的人。”

  我:“你剛才說他發現你了?”

  她:“他看到我注意他了,趕緊摸了一下臉,以為我看出什麽來了,然後特別狡猾地笑了一下,而且那種表情是得意。”

  我:“得意?是不是那種‘你看出來了又能把我怎麽樣’的態度?”

  她:“就是那樣。他長得不帥,很一般,沒什麽特別的,沒人會注意他。我的朋友也看了一眼,沒再多看,還問我怎麽了,是不是認識那個人。”

  我:“那,你覺得他活多久了?”

  她皺著眉仔細地想:“我說不好,但是感覺他那種蒼老不是一般的蒼老,很恐怖的那種感覺,他最少也得有幾百歲了。我看不出更詳細的來。當時我很生氣,我想追上去問他到底偷了多少人的時間。我後來想了一下覺得追上去了他也不會承認,除非周圍沒人,但是周圍沒人的話我又不敢了。”

  我:“隻有你能看到偷取時間的人嗎?”

  她:“本來以為隻有我一個人這樣,後來發現還有一個人也知道。可是後來我轉院了,她沒轉院。”

  我:“原來和你一個病房?你還記得那個跟你一樣能看到偷取時間的人叫什麽嗎?多大歲數?”

  她:“和我差不多大,我忘了叫什麽了,也不在一個病房。她能看到的比我多。”

  我:“你是說她見過偷時間的人多?”

  她:“不,她見到的和我不一樣,她能看到偷時間的人從別人肩上抓了什麽東西走。”

  我:“抓走了時間?什麽樣的?”

  她:“她也說不清,就是覺得那些人一下子把什麽吸到手心裏了,然後趕緊貼在自己胸口。”

  我:“你看不到這些嗎?”

  她:“貼在胸口我倒是見過,但是沒看到抓走了什麽,我看到的就是雙手那麽空著拍一下。”

  我:“你每天都能見到那些偷時間的人嗎?”

  她:“不一定,有時候一個月也見不到一個,有時候一天見到好幾個。他們都在人多的地方偷,比如商業街、商場、公車。隻偷年輕人的。”

  我:“你被偷過嗎?”

  她:“沒有,那些人看到我看他們就明白了,通常都會很快地走掉。個別的會狠狠地看我一眼,那是警告我妨礙了他們偷取時間。”

  我:“這裏,就是院裏有偷取時間的人嗎?”

  她:“這裏沒有,原來的院裏有一個,是個30多歲的女醫生,她知道我看出來了,還單獨警告過我,叫我別多管閑事,否則要我好看,所以後來我轉院了。”

  我:“你……希望出院嗎?”

  她愣了一會兒,緩緩地搖了搖頭。

  那天走的時候,我把包裏的一大把威化巧克力都給她了。她很鄭重地謝過我,小心地裝在兜裏,答應我每天隻吃兩條。

  我曾經告訴自己每周都去看她一次,並且帶零食給她,但是沒堅持幾周就把這事放在腦後了。關於她原來所在院裏還有一個相同病例的情況,等我想起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大半年,查了一下,沒對上號是誰。

  每當我想起這位患者,除了那些離奇的偷取時間者,好像還能看到她認真吃東西的樣子——我從未見過有人那麽認真地吃東西。每一口,每一次都是那麽謹慎仔細的態度,仿佛整個世界已經不存在了,存在的隻是自己和手中的那條巧克力,以及嘴裏那慢慢融化的味道。

  我並不相信有時間偷取者,但接觸過她以後,我很忌諱有人雙手同時拍我的雙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