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滿
作者:高銘      更新:2022-05-10 19:31      字數:3212
  薩滿

  我:“不好意思,我先請教一下,這個是您的真實姓氏?”

  他淡然地笑了一下:“你可以問戶籍處,我就是姓怪。”

  我:“嗯?發音不是怪,而是貴?”

  他:“對,寫作怪,發音是gui,四聲。”

  我:“是我孤陋寡聞……不好意思。”

  他:“我習慣了,從小被人問到大。”

  我:“你是漢族?”

  他:“漢族。”

  這位“患者”讓我認識了一個未曾聽說過的姓氏:怪,發音的時候讀作“貴”。後來我特地查了一下,算是個古姓了,很有特點。但是他人並不怪,言談、表情、行為、舉止感覺都是淡淡的那種,乍一看以為是愛答不理呢,其實不是。

  我:“你家裏的那些頭骨真的是你父親和祖父的?”

  他:“反正警察已經鑒定去了,而且有遺書作證,我也就不解釋了。”

  我:“我倒是希望您能解釋。”

  他:“為什麽?”

  我:“好奇吧可能,而且這些也許會提供給精神鑒定部門做資料——假設有價值的話。”

  他低下頭笑了一下:“他們覺得我精神不正常?”

  我:“我說的是真的。”

  他看了我一會兒:“我家,到目前為止,世代都是薩滿。”

  我:“薩滿?薩滿教?”

  他:“對,原生宗教。”

  我:“我原來因為興趣,研究宗教的時候還真的看了一些。薩滿,很古老吧?”

  他:“對。”

  我:“崇拜大地、天空、火、水,還有其他自然現象,風、雷什麽的。用圖騰表現,用人骨占卜。是那個吧?”

  他:“是的,看來你知道的已經不少了。”

  我:“也許是我資料看得不全,我怎麽記得脫離了原始社會後,那種原生宗教很多都銷聲匿跡了?”

  他:“誰說的?還在延續,我就是薩滿祭司,很少有人知道罷了。有一點我沒對警察說,我家裏那些在他們看來是爛木板的東西,很多都算是古董了,最少也有幾百年曆史了。那些都是家傳的。”

  我:“圖騰?”

  他:“不全是。那些木板是要釘在或掛在某根樹樁上,這才算是圖騰。”

  我:“是這樣……”

  他:“我記得,在我說自己是薩滿的時候,有個警察在笑。”

  我:“嗯……可能他是不了解吧。”

  他:“他說我外國玄幻小說看多了。”

  我:“哦,不過我覺得也可以理解,因為薩滿在國內基本上沒什麽人研究,數得出來那麽幾個。其實薩滿是原生宗教,隻是後來很少那麽稱呼了。”

  他:“對,叫作‘巫’,也有寫作‘珊蠻’的。就是因為不了解,否則我那個多事的鄰居也不會報警了……看來你還是比較了解的,我願意多告訴你一些。”

  我忍著笑,因為我的目的就是這個。每當這種時候,我都會很感謝自己興趣麵的龐雜,雖然沒有幾個專精,但是當患者說出一些鮮為人知的事物來時,我還有些基礎與之交流下去。這點太重要了。

  他:“如果往上數,公元前很早很早,我們家族就是薩滿。”

  我:“有家譜嗎?”

  他:“沒有。”

  我:“圖騰?”

  他:“我手裏的已經沒有那麽早的了。”

  我:“那你怎麽證明呢?”

  他:“我說,你聽。”

  我:……

  他:“你可以不信,但是我犯不著撒謊。”

  我:“好吧,你說。”

  他:“延續下來的原因,是祖先對於自己家族的詛咒。”

  我:“為什麽要詛咒自己的家族?”

  他:“因為祖先們以血脈的弱勢來換取薩滿的傳承。我是獨子,沒有兄弟姐妹;我父親有個妹妹,4歲去世了;我爺爺是獨子,我太爺爺也是獨子,往上算,情況也都類似。最多兩個孩子,但是最後血脈傳承的,隻有一個,另一個無後或夭折。可是不管什麽兵荒馬亂的朝代,這一條血脈都能活下來。就是這樣。”

  我:“原來如此……不過,如果孩子不願意被傳承怎麽辦?”

  他:“不知道,沒聽說過這種事情。記得小時候我什麽都不知道,父親也不告訴我。15歲那年,我爸很嚴肅地把我叫到麵前,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我。並且要我記住一件事:他死後,頭骨要留下來,背後的皮膚要剝下來做成幾頁書籍,要用我的血來寫。”

  我:“……為什麽?”

  他:“頭骨是占卜用的。後背的皮膚很完整,用來做書頁記載一些東西,用我的血來寫。這是規矩。”

  他卷起袖子,我看到他手臂上有很多傷口,新舊都有。這多少讓我覺得有點兒可怕。

  我:“但是,家人去世不送到火葬場也可以嗎?你生活在城市啊。”

  他:“看來你家人身體都不錯,或者你沒那個印象。我父親是在醫院去世的,是接走還是停放太平間,那是家屬自己選擇的。在火葬場雖然要出具死亡證明,但是沒人管你是出了車禍或者別的什麽死法,基本沒人多問,也不會對照。明白了?”

  我:“天哪,明白了。”

  他:“我母親早就知道怎麽做,我們一起完成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從這些行為上看,我好像精神不正常。但是如果你是一名薩滿,你就明白了。”

  我:“呃……現在我想我能理解一些,但是不很明白為什麽非得這樣。我指的是頭骨、人皮書那些,因為給我感覺這還是很原始的,多少有點古怪。我這麽說你別介意。”

  他:“我不介意。這種事情如果不是出了什麽大問題,我不會對外人講的。也許你會覺得很古怪甚至很詭異,但是我們——薩滿都是這樣做的。就像你說的,這是很原始的原生宗教,所以我們也就更要保持這種傳承不變。我在社會的身份是紡織機械工程師,我的個人身份是薩滿祭司。我有兩個朋友,也是薩滿,而且是世交,其中一個是女人,那又怎麽樣?詭異?精神不正常?頭骨也好,後背的皮也好,都有我父親親筆遺書作證。我們沒有危害什麽,至於有人相信而找到我,那我所做的一切都將是免費的。那是一種感激,感激什麽呢?因為他們相信。我不去跳大神,也不去弄些稀奇古怪的把戲騙人,也不靠這個賺錢,甚至都不告訴別人該怎麽做,當然也不允許告訴別人,隻能傳給自己的後代。那個詛咒是我們自己背負的,你說這是命運也好,說這是瘋狂也罷,我們就是這麽世代傳下來的,至今也在這麽做。薩滿們不去爭取什麽社會地位,畢竟這是科學技術很發達的時代。而且我們也積極參與到社會當中,但是,我們始終記著自己的身份:薩滿。”

  我:“……也許是我有誤解吧?但是對於占卜一類的事情我還是保持質疑態度。”

  他:“沒問題,你可以質疑,就跟有人信得死去活來一樣。對於那些,作為一個薩滿沒有任何評價,因為那不是我們的事情,薩滿不會拉著你信奉什麽告誡你不信奉什麽,那是你的權利,和薩滿無關。而且實際上我對天空大地水火風雷的崇拜,不影響我對機械物理、有機化學的認知,我不認為那衝突。”

  我:“有沒有那些感興趣的人找到你要學的?”

  他:“有,很多。但是我不會教的。”

  我:“好像你剛才說了,薩滿沒有把這些發揚光大的義務對吧?”

  他:“不僅僅是沒那個義務,而且是禁止。曾經有過一個人,纏了我好久,但是我明白他隻是對此感到新鮮罷了。而且就算是真的誠心,我也會無視他的要求。因為薩滿身份是一種肩負,對於祖先意誌的肩負,不是什麽好玩有趣的事情。我的先祖們,承受著家族的承諾,並且傳承給我,我也會繼續下去,而不是用所謂發揚光大的形式毀在我手裏,我也不想被邪教利用。”

  那天的話題始終在這上麵,他說了很多很多,基本都是不為人知的東西——

  除非你是研究這個的。我發現他身上具有一種堅定並且純粹的氣質。那種氣質我在書上見過,現實中很少見。他堅守著幾千年前的東西,一直延續到現在,也就是很多人眼裏的:死心眼、有病。

  可我倒是覺得,就是這些死心眼、有病的人,用他們的堅持,我們才能了解到曆史和過去的某個角落曾發生的那些故事,並且,在目前所有的領域,才有了現在的成就。曆史如果僅僅是書本上記載而不是在人心裏,遲早會變成傳說。兩河文明的楔形文字、古印度的梵文、瑪雅文明的三維結構文字,雖然都存在,但是沒幾個人能明白了,否則那些僅僅認識兩百多個瑪雅文字的人就不會被叫作專家了。

  這位怪先生,後來被放了。當然,並不是我這份錄音的功勞。我曾經繼續找過他,但是他不願意再多說了,我也就識趣地放棄了聯係。

  不過我真想親眼看看那些古老的圖騰木板,並且親手撫摸一下。當手觸碰在上麵的時候,我會閉上眼睛好好地感受,體會那沉寂千年的韻味,以及那或許迷亂、或許輝煌、或許榮耀、或許恥辱、或許血腥的過去,和曾經矗立在這片土地上,那些千年前的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