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足的條件
作者:高銘      更新:2022-05-10 19:31      字數:3642
  滿足的條件

  他:“你為什麽要記錄這些?打算匯集出來寫東西?”

  我:“也許吧,沒想那麽多。”

  他:“是一種興趣愛好?”

  我:“嗯。”

  他:“哦,有人看電影,有人找小姐,有人出去玩,有人聊天,有人看書,有人研究做飯,有人算計別人,有人用望遠鏡觀測星星,有人養小動物,有人跑步,有人畫畫,有人下棋,有人發呆,有人看電視,有人胡思亂想,有人收集絲襪,有人玩電腦遊戲,有人聽音樂。而你,選擇這種方式作為平時的愛好?”

  我:“對。”

  他:“收集多少了?”

  我:“很多,但是還沒來得及整理。”

  他:“很花時間嗎?”

  我:“對啊,要消化吸收整理分類,還得刪減。”

  他:“好玩嗎?”

  我:“呃……還成。”

  他:“那你為什麽不選擇跑步呢?”

  我:“跑步……也許我更喜歡收集這些吧!”

  他:“我就喜歡跑步,假如你跑步,你會認識一些也跑步的人。跑步的人大多數都很健康,至少生活方式上很健康。很可能還會遇到美女,而且還是很健康、衣食無憂的那種美女。因為每天掙紮在生活線上的人,沒那個心思和精力去跑步。跑步多好啊,能遇到生活富足又健康的美女。要是努力追求的話,很可能會娶了那個女人,想象一下,你們都跑步,都很健康,那麽你們所生的孩子身體也一定非常好。因為你們會把健康的生活方式帶給他。所以,你為什麽不跑步呢?”

  這就是這位患者的思維方式。訪談進行快兩個小時了,我基本沒說什麽,都是他說。無論話題延伸到什麽地方,他總是能說很多很多。

  我:“我沒想那麽多……”

  他:“那你在想什麽?”

  我:“我在想你說的那些隻是假設。”

  他:“如果我不假設,我們之間的話題會在某些事情上亂跳。從這個話題,到另一個話題,那種時候不受控製。等到進入了一個你我都不喜歡的話題,那麽我們就沒得說了,就陷入尷尬的沉默了。用個很俗的說法就是那時候天使飛過了,是不是有什麽帶翅膀的東西飛過,咱倆都不知道。要是你說你看到了,那我覺得你也快入院治療了。你穿病號服肯定沒我好看,因為體型高大的人穿病號服太顯眼了,那種很舊顏色的條紋病號服穿一件也許還不是問題,要是穿一身就會怎麽看怎麽別扭。你穿著這種病號服整天跟我在一起說那些帶翅膀的東西飛過,我會覺得你比我病得更厲害,所以你講述的內容我都會無視。因為你是瘋子,我是病情相對輕一些的瘋子,到那時候我們就沒什麽可聊的了。所以我現在就按照我的思路把談話假設好了。”

  我覺得有點暈。

  我:“我沒記住太多,好吧,你就假設著吧,至少現在我還沒覺得痛苦。”

  他:“痛苦不好嗎?”

  我:“貌似……不好吧?”

  他:“其實痛苦就是一種清醒的過程啊。”

  我:“但不是人人都需要那種過程吧,或者別的方式也可以,對吧?”

  他:“對不對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這麽認為。當然你可以不這麽認為,那是你的權利,可是你沒有權利幹涉我去這麽認為。有醫生做分析,說我總體來說還是屬於樂觀情緒的,但是樂觀的人怎麽會在精神病院呢?這似乎是悖論。樂觀的人什麽都能想通,不會鑽牛角尖兒,很多人都會這麽認為是吧?其實不是,精神病人不是用樂觀來判斷的,是通過其他方麵來判斷的。具體怎麽判斷我忘了,但是總是有人提出一個觀點後很多人就說:是這樣的。於是某人就被判斷為精神病了,不管那個人是不是樂觀的。所以說很多人的看法都錯了,認為想不開的人才會得精神病,想得開的人不會得精神病。可是我身邊就有很多想得開的精神病友,非常想得開,甚至饞了想吃肉就殺了自己的孩子來吃都沒問題,很想得開。自己原本沒有孩子,但是後來有了,那麽現在又沒有了,吃了。吃了就吃了唄,反正原來也沒有。感情問題也不是必需的……”

  我:“你等一下,殺人肯定是錯誤的。”

  他:“但是士兵在戰場上都殺人啊,而且還是殺不認識的人,跟自己沒有任何利益衝突的人都得去殺。你可以說那是為了某種目的,那麽為了某種目的就可以殺人?這麽說那所有的殺人犯都是為了某種目的才殺人的。要不你會說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去殺人?那現在人口最多的國家是印度了對吧?那印度可以隨便地殺了別的國家的人?人口多還真占便宜嘿!現在你還堅持殺人是錯誤的,那麽你就應該拒絕所有的殺人方式和動機。我們從太空看不到地球有國界,但是實際上我們有很多很多國界。為了國家和民族就去殺人?而那些能殺人的人,就去殺人,用自己國家的名義去殺人,而達到某種目的。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人就是這樣的。有了很厲害的武器就會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其實是真的很了不起嗎?隻是有了厲害的武器罷了。但是厲害的武器沒錯誤,也不會自動自覺地去殺人,而殺人的人,總是永遠都有理由的。你覺得是對的,那別的國家的人認為你還是錯的呢。所以殺人到底是對是錯的概念不是你決定的,而是你所在的群體決定的。你的群體賦予你殺人的權利了,你就可以殺;不給你殺人的權利,你殺人是要受懲罰的,因為你沒有殺人牌照。”

  我:“我了解你的情況了,你是很喜歡把事情搞複雜的那種。”

  他:“不,我正相反,我是把事情簡單化那種。你們才是把事情搞複雜那種人。你們幹什麽都要賦予一個借口,就像剛才說殺人一樣,那都是借口。但是借口是借口,不會是理由。你們總是會解釋這,解釋那。解釋其實就是掩飾,真正的道理不用解釋。你吃飯不用解釋,你喝水不用解釋,因為你需要,那個是理由。但是你的目的是活著,為什麽呢?這類的問題,其實你們都不想,我會想,這樣事情才能簡單化,我希望能明白我為什麽活著,這樣我做什麽都會很簡單,因為目的是我活著。但是你們就把這些問題放一邊,想的是活著怎麽才能更好,但是為什麽活著,不知道。”

  他有點把我繞暈了。

  我:“啊……其實,活著不重要,因為已經活著了。所以想那些不是有意義的。”

  他:“還是借口啊,那不是理由。如果你問一個人,什麽會令他滿足?很多人會說很多千奇百怪的需求,但是最多的是要錢啊,要健康啊,要長壽啊,不能說百分之百,但是這個比例一定是大多數。但是那些真的就令他們滿足嗎?肯定不是。為什麽呢?因為這個滿足了,還會有新的需求。如果真是滿足,就不會有更多需求了。你可以說那是對於需求的更高標準,但那還是一個借口罷了,不是理由。你很滿足地吃飽了,吃得很撐,再好的食物你也不會有很大興趣。你渴了,喝夠了,喝得很滿足很撐,你不會惦記再找別的東西繼續灌下去了。”

  我:“你是想說貪欲是一切的根源嗎?”

  他:“我隻是想說,你們,其實並不真的知道自己需要什麽。你有錢了會想換大房子,你有大房子了會想要好車,你有了好車後會想要美女,你有了美女之後會想要地位,你有了地位之後會想要名氣,你有了名氣之後會想要權力,你有了權力之後會想要榮譽,你有了榮譽之後會想要名垂千古,你名垂千古之後會想要無盡的生命來看到自己名垂千古。那麽你看到了,你滿意了,你都得到了,你會滿意地決定自己死掉?恐怕不會,誰知道你又想起什麽來了。那些你是真的得到了,但你不會就此罷手,你會無窮盡地想要更多。但是,那些真的就是你需要的嗎?不見得吧。你們想要那麽多,而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麽活著,我就在這裏了。那麽誰才是真正有問題的?難道我非得和你們一樣都瘋了,我才能不在這裏?其實這裏就是正常人居留地,是你們這些瘋子弄的。不過我覺得挺好,至少不用出去跟你們瘋瘋癲癲地混在一起,到最後都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活著。”

  我覺得自己的腦子被搞得七葷八素的。

  我:“呃,你剛才不是說這裏是瘋子住的地方嗎?”

  他:“你不要在我的比喻方麵挑這種細枝末節的錯誤,非得挑的話,那你剛才還說我那些都是假設呢。”

  我:“但是你的確在假設啊。”

  他:“但是我的確也認為你們都瘋了。”

  我:“那在這裏的都是正常人嗎?隔壁那個拉了大便滿牆塗的也是?”

  他笑了:“你看你,極端了吧?警察隊伍裏還有敗類呢,匪徒裏麵還有良心發現的呢,抗日還有漢奸呢。一棒子打死就是極端,對不對?”

  我快速地翻了一下手頭的資料,找到他的原職業,再次確認:精神病科醫師。不知道怎麽回事,腦子裏冒出一句俏皮話來: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

  我:“你曾經是醫師……”

  他:“對啊,我負責那些妄想症的患者,不過後來發現出問題了。”

  我:“出什麽問題了?”

  他:“有那麽一陣兒我覺得自己的精神才是不正常的,後來又沒事了。等過了幾個月,我發現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我努力想清除掉那些不正常的想法,我主動去心理調整、休假。等我覺得我沒事的時候我回來上班,但是這時候才發現,原本我認為不正常的那部分,其實才是真的本質,而之前一直被一種假象覆蓋著。我困惑了好久,難道說我本來就是個精神病人?用一些表象掩蓋著什麽,現在發病了?最後我終於搞懂了,原來所謂正常的概念,都是你們這些瘋子加給我的,而我原來是正常的,被你們的那些借口搞得不正常了。結果我就再三斟酌,決定留在真實的這麵,不再跟你們這些瘋瘋癲癲的人起哄了。在這裏,我覺得很滿足。”

  他麵帶微笑地看著我,很坦然,甚至很怡然。

  我記得來之前,催眠師朋友跟我這樣評價他:“可能他會把你說暈,而且說得很複雜。其實他心裏,在深處,很深很深的深處,是個很單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