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五十年

  她精通與預測有關的一切，四柱八字、星座，以及其他我說不上名字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麽，見她之前我有一種莫名的壓力，那種壓力在即將見到她的時候幾乎到了某種極限。不過當她出現在視野後，所有不安煙消雲散。這主要是因為她看起來比我想象中溫和得多，給人一種……我說不明白，就是那種清淡的感覺。朋友說她應該快60歲了，但她看上去最多40歲的樣子。一身素色搭配，臉上無妝無粉，清淺至極。

  簡單寒暄後朋友借故離開了，留下我獨自麵對。

  她端起茶杯送到嘴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我聽說過你……呃……您。”

  她笑著點點頭：“我也聽說過你。”

  我：“……好吧。您所擅長的那些其實我不大懂，我很想知道那是怎麽樣的一種感覺？我指能窺探到未來。”

  她：“說得我好像能穿越時空一樣。”

  我：“是有點，不過我指的是感受。”

  她：“對此好奇？”

  我：“是的。”

  她放下杯子：“嚴格地講，那些並不算是窺探到未來，隻是某種統計學。”

  我：“統計學？”

  她歪頭略微想了想：“看到一棵結滿熟透蘋果的果樹，你不用等著看就知道那些蘋果必然會落地。對嗎？”

  我：“是這樣。”

  她：“不僅僅是未來，對過去也一樣，諸多信息就展示在眼前。還是說蘋果，當你看到蘋果樹下有一顆蘋果，不用多考慮你就知道它是從樹上落下來的，而不是恒久不變從上古就一直在那裏的，你需要看到蘋果落地才能確定這點嗎？不需要。當然，也不能排除它是從外太空飛來的，但那種可能性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我：“嗯，的確是你說的那樣。可是……你所擅長的那個領域……看的是人啊，人是有自由意誌的，你怎麽能從自由意誌的人身上看到他的過去，預測到他的未來呢？”

  她：“其實沒差別，很簡單的線性關係而已。”

  我：“例如？”

  她略微沉吟一下：“舉個我曾經聽到的一個說法吧，那是我在某次女性話題講座上聽來的：為什麽很多女人雖然也節食減脂，可過中年腰上還是會長贅肉？那是因為她們在心理上沒有依靠、缺乏支撐。很有趣的說法，對吧？想想也有一定道理，心理上缺失的，生理上來做某種形式的彌補。”

  我：“嗯，有道理。”

  她：“這就是通過對眼前現象的觀察所得來的信息——關於過去的信息。”

  我：“那未來呢？”

  她：“未來也一樣，就如同你看到月落就知道日出，某種必然。”

  我：“可是預知這種事情……不是這麽簡單的吧？”

  她：“當然不是，不過……我不認為這是預知，沒那麽神秘。我們先從觀察人開始吧，你嚐試過認真地觀察陌生人嗎？”

  我想了想：“有時候吧。”

  她：“什麽時候？”

  我：“嗯……比方說等人無聊的時候，我可能會觀察街上的某個人。”

  她：“有過收獲嗎？”

  我：“這麽說的話，有時候的確能看到一些東西，就是那種很直接寫在臉上的。”

  她：“舉個例？”

  我：“嗯……例如……例如能從對方臉上看到焦慮、不安、喜悅……對了，有次很明顯，我從一個年輕女孩臉上的表情能看出是喜悅和期待，然後那種表情在她接電話的時候到了某種極致，所以我猜當時她接的那個電話是男朋友打來的……哦，原來是這樣！我開始有點明白你說的意思了。”

  她：“嗯哼，就是這些。你看，你也掌握了某些超現實的東西，對嗎？”

  我：“可是……”

  她：“好了，沒有可是，我也不會再反問你了，讓我直接說吧。我們，並不是眼前的這一點點，而是一大段線性中的一個點，往前，往後，都是客觀存在的，我們隻是順著某條看不見的線在移動而已——有點像是拋物線。而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隻關注當下這個點，卻忽略掉拋物線本身。這時候假如有人能分析——注意我說的是分析，而不是看到，有人能分析出整條線，那麽這人算是看透過去並且預知未來嗎？當然你可以這麽說，其實並不算，對不對？因為那個人隻是分析後把最大的可能性呈現出來了。而你剛剛所說的窺探到未來不過是分析得到的結果而已。大家習慣性地把未來描繪得很神秘，但假若你嚐試著以一種超越時間的態度，沿著那個點看它的軌跡——過去，以及勢態去看走勢——將來，你也會窺探到未來。”她再次端起茶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很神秘嗎？”

  我：“我聽懂了，不過我又有了新的問題。”

  她：“說說看。”

  我：“按照你……您剛才的說法，命運是不可改變的嘍？”

  她：“不見得，比方說我們都見到過足球運動員能夠把球踢出漂亮的弧線，而不是標準的拋物線，對嗎？就是說球在某種程度上的自身旋轉造成了軌跡上的改變，並且這種改變影響到了未來走勢。”

  我：“但是球最終還會下落啊。”

  她微微一笑：“你剛剛所說的是生死，你無法與自然來臨的死亡抗爭。不妨這麽看：拋物線的起點是生，落點是死，而中間的軌跡……對不對？”

  我：“這樣……明白了，的確是兩回事。所以您的意思是除去生死的必然，運行軌跡並非是無法改變的，但需要自身的旋轉……呃……我覺得似乎用‘自身的動態’來形容更好點。”

  她：“嗯哼，我隻是用了拋物線這個不恰當的比方。實際我們的命運軌跡真的是拋物線嗎？生、死的部分也許很像，但中間的軌跡可就不見得是弧形了，所以中間的可變量相當大。現在你覺得關於命運‘不可改變’的問題，有答案了嗎？”

  我：“真有意思，令人印象深刻。我承認，是我最初誤解了某些問題。那麽，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的感受了嗎？”

  她：“我說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你會失望嗎？”

  我認真想了一會兒：“嗯……有一點吧……”

  她：“命運……是個很有趣的概念，因為一旦這樣說起似乎它是某種不可改變的實體，而其實很多概念性的事物，例如“宇宙”這個詞，在古代，這個詞是一個組合。四方為‘宇’，宇，是空間概念；古往今來為‘宙’，宙，是時間概念。宇宙的含義就是時空，時間與空間的交會。而命運也一樣是交會，就如同這兩個字：命和運，組合在一起，就被稱之為命運。比方說，你的性格和你的選擇雖然是有一定變數的，但它們交會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必然的點；機遇是充滿變數的，但它和你的膽識相交也成為了一個交會點。這些點之間相互吸引、排斥、影響著，再次形成了新的點，那麽這些點排列組合起來，就成了你的命運。它不會改變嗎？會，時刻都在改變，很多點的鎖定是有著隨機性的，不過絕大多數時候這種變化很小，甚至有時候是微不足道的。可往往就是這種不太大的、微不足道的變化，對我們的未來有著深遠的影響——所謂蝴蝶效應，那是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從很小的一個點開始，一毫的偏差，整個人生則完全不同。所以有個說法：一念之間，萬物生或者死；一芥之間，宇宙存或者滅。一切變化，隻是始於那一點點。每當我看出那個點的時候，我會試著去分析並且推測它們的走向，再結合各種可能性去判斷，那麽最接近的那個，就是你所說的未來。在我看來這些都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真的不複雜，當然，也談不上簡單，還是要花點精力和心思才能看懂的。每次看懂一個人的時候，我都會認真地去想命、運之間那些有序與無序的脈絡，它們若隱若現，卻真實存在。可是我們到底該怎麽辦呢？假如我對你說了關於你的命運，那麽你會因此而懈怠停滯、裹足不前，還是一往無忌、更加堅定？假如你因此而等著坐享其成，假如因此而奮進激昂，假如命運真的會被一句話所左右，那麽我所扮演的角色是天使還是惡魔？那命運還算是命運嗎？或者它是別的什麽？你剛才問我對此有什麽感受，我感受的就是這些。”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個該去跳廣場舞年紀的她，心裏既亂又清澈，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就像最初她給我的第一印象一樣。

  我：“呃……你……您為此迷茫過嗎？”

  她：“有過，但很快就結束了。”

  我：“為什麽？”

  她端起茶壺為我們各自續上水：“因為有一天我明白了自己隻是一個命運的解讀者，這就是我的身份，所以我沒什麽好困惑不解的。如果你，因為我的一句話而等著坐享其成，那麽即便機緣巧合得到了什麽，也很快會從手中滑走的，因為你不配擁有它。假如你對未來渴望到恨不得從喉嚨裏伸出一隻手去抓住它，那麽你很可能得到的遠遠超出你的期許。命、運，很多時候就掌握在自己手裏。”

  我仔細回味了這段話，點了點頭。

  她：“十幾年前，我讀到很有意思的一句話：人間一世五十年，我不願為了完成活著而活，我願為了夢想而活。”說完她端起茶杯送到嘴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聽懂了嗎？”

  我笑著又點點頭：“是的，我聽懂了。”